39.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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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尚的奏疏送抵長安, 景帝看過之後,召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劉舍入宣室共議。劉徹也被召來, 隻是沒有說話的餘地,隻能坐在一旁靜聽。
“胡心狡詐, 反複無常。凡和親之後, 不過數歲即興兵南下。此番修好實無誠意, 當拒其所請, 興兵擊之!”周亞夫反對和親,看過魏尚送來的口供,更是滿臉怒色, 堅持要景帝出兵。
相比之下,劉舍更為持重, 在周亞夫堅決請戰時, 拿起胡人的口供細看,重點關注輸銅的途徑以及匈奴南下的道路。
無論長安還是邊郡,對匈奴都是深惡痛絕,能戰絕不願和。
然而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要麽不戰, 要戰就要徹底滅絕邊患。和景帝的顧慮相同, 劉舍不認為現在是最佳的決戰時機。
不客氣點講,每次邊郡出兵, 死得最多的都是別部, 諸如丁零、氐、羌和各部蠻人。匈奴本部總能保存實力, 更在一次次的南侵中獲得牛羊人口和財貨。
劉舍任太仆多年, 極得景帝信任。
君臣兩人的想法高度一致,都認為在別部身上動刀根本無法達到作戰目的,要想滅絕匈奴,必須踏平單於王庭,屠滅本部貴種。
在匈奴人眼中,別部和羊圈中的奴隸沒兩樣,屬於純粹的消耗品,死得再多都沒關係。就算有別部死絕,大不了向西、向北兵,抓上一批就能補足。
如果能借機削弱漢朝邊郡,他們樂得讓別部去死。正如數月之前匈奴南下,目的之一就是減員順帶消耗邊郡兵力。
“陛下,臣以為和親之事可談,雲中郡上奏之事亦不能揭過。”劉舍放下竹簡,開口道。
“劉卿盡言。”忽略滿臉怒色的周亞夫,景帝將目光轉向劉舍。
“臣稟陛下,匈奴遣使入漢,妄圖刺探我朝,我朝同可遣人入草原。據雲中守奏,匈奴四王不和,別部多有異心,單於年雖壯,威勢終不如冒頓在時。”
劉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人派探子,漢朝也能。匈奴人內部不和,是絕佳的挑撥機會。縱然不能讓本部分-裂,隻要能借機消耗精銳實力,於長安就有益處。
假如冒頓還活著,這種謀算未必能成功。
可惜冒頓已經死了,沒有這位殺父的草原霸主,經過老上、軍臣兩代,本部貴種早就各懷心思,要不然,於單和伊稚斜的不和能擺上台麵?
中行說的計策的確能幫軍臣單於穩固統治,卻也在匈奴內部埋下隱患。繼續放任右賢王和左穀蠡王的勢力增長,早晚有一天,匈奴內部會出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禍害漢朝邊郡,中行說不遺餘力,為匈奴製定的策略也很有效。在處置內部權力爭鬥上,他所行的卻是飲鴆止渴之道。軍臣單於活著且罷,一旦死了,他的王庭就有可能成為戰場,淪為本部騎兵的埋骨之地。
劉舍順出條理,將從奏疏和口供中看出的東西逐項說明。說到匈奴別部時,周亞夫還在冷笑,提到王庭四角,他臉上的冷笑開始消失,漸成一片凝色。
“劉卿以為當恢複和親?”景帝道。
“臣以為可。”劉舍正色道,“如舊約,送親隊伍多攜繒絮米糵、美貌婢仆,禁絕醫匠工匠,以刺探情報之人入王帳。”
匈奴人派探子刺探邊郡,劉舍的做法更狠,他要直接把探子送進單於大帳,送到王庭四角的身邊。至於別部,邊郡派出的斥候自可應付。
“此事不易。”景帝沉聲道。
匈奴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沒有一點提防。文帝朝傅翁主入草原之人,如今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一個對漢朝懷恨在心的中行說,幾乎不剩一個。
“陛下,邊郡練精騎,非短期可成。”劉舍再道。
事情再難也得做。
在新馬具大批武裝騎兵,大軍足以橫掃草原之前,絕不能讓匈奴人察覺端倪。
“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終能滅吳,高祖受困白登山,獻侯施計賄於匈奴閼氏方得解。”劉舍沉聲道,“匈奴為禍邊郡數代,騎兵之勢勝於我朝,請陛下暫以絹帛綺羅惑之,他日練成精兵,自可滌清草原,除此大患!”
劉舍一番話落,宣室內陷入長久的寂靜。
哪怕是一力主戰的周亞夫,也不得不承認劉舍的話有道理。以目前的兵勢,出兵的確可行,也能取得幾場勝利,但要讓匈奴傷筋動骨就是笑話。
除非大軍開到蘢城,將單於的大帳徹底踏平,不然還是按照劉舍所言,先答應恢複和親,麻痹匈奴,暗中鍛煉精銳,儲備戰爭所需,他日兵鋒所向,讓匈奴徹底斷根絕種。
“雲中郡之事該當如何?”景帝問道。
劉舍抬起頭,臉上浮現一絲笑容:“陛下必有決斷。”
君臣對視一眼,景帝心態放鬆,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周亞夫表情緊繃,到底沒有在這時開口。
劉徹坐在景帝身邊,思量劉舍的一番奏對,大部分覺得有理,但對於恢複和親,還要向匈奴贈送繒絮米糵很有些別扭。
“陛下,需遣人往雲中,將蘭稽一行引入長安。”劉舍建議道。
“可。”景帝頷,親自鋪開竹簡,提筆寫成旨意。待到明日朝議之後,即可派人前往雲中郡。
丞相周亞夫都閉口不言,不再提出異議,朝中的聲音也將趨於緩和。至於和親的人選,景帝沒有太多想法,依太後所言,擇一無封號的宮人即可。
周亞夫和劉舍告退後,景帝帶著劉徹前往長樂宮。
梁王從封地送來一套玉器,竇太後心情大好,陳嬌陪坐在側,王皇後和程姬等後宮妃嬪前來請安,也被留下一起觀賞俳優歌舞。
景帝攜太子到來,給了妃嬪們不小的驚喜。
竇太後靠在矮榻上,麵上帶笑,灰蒙蒙的雙眼望過來,不如往日予人壓力。在劉徹行禮之後,將他叫到身邊,笑吟吟的命宮人送上蜜水和蒸餅,道;“太子近日常讀《莊子》?”
“回太後,確是。”
“甚好。”竇太後笑容更為慈祥,摩挲著劉徹的鬢角,道,“黃老為治國之道,也不能一味浸於此。法家、儒家經典可觀,隻是休要聽那些儒生胡說八道。”
“諾。”劉徹正色應聲,隨後就坐到一邊。雙眼對上一身綺衣的陳嬌,後者一如往常,轉過頭,沒興趣同他說話。
景帝飲下半盞熱湯,明顯有話要同竇太後說。
王皇後和程姬知趣的站起身,帶著嬪妃和宮人們告退。
在殿中時,兩人麵上帶笑,不見半點不睦。等到走出殿門,程姬徑直越過王皇後,帶著宮人宦者返回宮室,全無半點對皇後的尊重。
四周的宮人和宦者屏息凝神,全都不敢出聲。連將行都微微躬身,低頭移開視線。
王娡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的怒意。隨後邁開腳步,直接返回椒房殿,脊背比以往挺得更直。
長樂宮內,俳優樂人盡數退下,宮人宦者侍立兩側,如泥塑木雕,聲息不聞。原本樂聲繞梁、鶯聲燕語的大殿,突然間變得寂靜,顯得空空蕩蕩。
竇太後靠在榻上,等著景帝開口。
景帝放下漆盞,將劉舍提議諸事道出。
“如此,當選良家子。”太後沉吟片刻,說道。
既然要安排人,女子比男子更有優勢。
“阿母,此事是否不妥?”景帝皺眉。
“如何不妥?”竇太後坐起身,沉聲道,“尋常女子如何能夠事成?有聰慧貌美者,才可加以教導,其後隨傅出塞。”
“高皇後時就曾送美入草原,可惜未能功成。如禦史大夫所言,軍臣不比冒頓,人挑得好,未必不能成事。”
竇太後到文帝身邊前,曾在宮中侍奉過呂後。對於呂後的手段和政治智慧,竇太後親眼目睹,親耳聽聞,同樣也學到不少。
現如今,聽景帝言及劉舍之計,竇太後本能的想起呂後。
可惜那時草原有雄主,呂後的手段終究未成。如今冒頓已死,他的子孫雖有遺風,終究不如先祖的雄才大略。
“既要出塞,當從邊郡擇選。人送到長安後,由宮中派人教導。”如果是南地女子,抵不住草原苦寒,難保事情不成,白白搭上數條人命。
竇太後微合雙眸,緩聲道:“選來的良家子除和親出塞,可留宮中。”
說到這裏,竇太後的聲音略沉,歎息道:“宮中有年逾三十的宮人,也可借此放出去。多賜些絹帛銅錢,雖過桃李年華,也能尋得良人,過些安生日子。”
滿宮之中,也隻有竇太後能與景帝說這些話。
景帝點頭答應,將擇選良家子之事全托於竇太後。
涉及宮中之事,本不該繞過皇後。可無論竇太後還是景帝,都默契的提也未提,直接將王娡略了過去。
諸事商議妥當,景帝和劉徹起身離開長樂宮。
待到殿門關上,竇太後才將陳嬌喚到身邊,摩挲著她的頂,低聲道:“嬌嬌,能做的,大母都為你做了。”
這批宮人選完,王娡身邊就能清理幹淨。陳嬌不入宮且罷,如果不得不入宮,好歹能多一份保障,不會在她死後成了聾子瞎子。
如果陳嬌足夠聰慧,總能安穩的進駐未央宮。
不是竇太後突然改變心意,而是她清楚一個事實:歸根結底,天子才是六-合-八-荒之主。
就如她堅持多年,依然無法讓梁王成為皇位繼承人,如果景帝被劉嫖說動,堅持要以陳嬌為太子妃,竇太後可以爭,但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至少,她要為陳嬌多鋪一條路。
陳嬌靠在竇太後身前,笑容輕淺,慢慢又變得傲然。
“有大母教導,我會讓自己過得好。”陳嬌一邊說,一邊展開一冊《道德經》,手指擦過上麵的字跡,輕聲道,“我為大母讀書可好?”
“好。”
一陣暖風吹入殿中,鼓起梁上垂落的輕紗。少女的聲音從紗後傳來,似百靈鳥,清脆悅耳。
殿門之外,宦者和宮人從廊下行過。
石梯之下,身著甲胄的衛士如蒼鬆挺立,與威嚴的宮殿融為一體。
隔日朝議結束,飛騎出長安,攜天子旨意馳往雲中。不久,天子以太中大夫為使,往邊郡迎匈奴使臣一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田蚡免官之後,新任的太中大夫竟是王皇後的同胞兄長王信。
接到任命當日,王信嚇得不輕,全無半分喜色。知曉不能繼續用裝病這一招,隻能硬著頭皮上任,奉行少說少做、無過即功原則,完全是郎中令說什麽他就做什麽,掌議論的朝官硬是成了一尊擺設,整日沉默寡言,堪謂朝中一景。
這次前往邊郡,沒有上司在,王信就聽隨員的話,一路之上倒也平平安安,甚至還得了謙虛禮讓的名聲。
雲中郡內,五日刑期已滿,蘭稽早早派人守在囚牢之前,準備將探子和胡商一起接走。未承想,牢門打開,走出來的隻有幾個烏桓人,同時被抓的匈奴人、羌人和大宛人一個都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接人的匈奴官員一頭霧水。
烏桓人看看身後,現喜歡用刀筆劃人的決曹掾就在不遠處,當即打了個哆嗦,在官員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扯著嗓子喊道:“那些人破壞囚室,擊傷獄卒,意圖越出囚牢。中途生內訌,彼此擊殺,犯重法,現已盡數伏誅!”
“什麽?!”匈奴官員木在當場,半晌才反應過來烏桓人究竟在說什麽。
由於烏桓人的嗓門極高,喊完胡語又來一遍漢話,不少人都被吸引過來,看著先是愣在當場、其後太陽穴鼓起青筋的匈奴人,都像是在看猴戲一般。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匈奴官員咬牙切齒,大手捏住烏桓人的喉嚨。
烏桓人臉色白,但比起眼前的匈奴人,他更怕刀筆不離身的決曹掾,豁出去再次大吼,引來更多人圍觀。
“他們意圖闖出囚牢,突然內訌,殺人犯法,按律被誅殺!”
這番話的意思很清楚,探子和胡商在被抓後試圖越獄,不隻擊傷獄吏,還彼此揮刀子。是腦袋被牢門夾了也好,還是本就沒長腦子也罷,總之,他們互相砍殺,死了算倒黴,沒死的更倒黴,觸犯漢朝刑律,被獄卒當場斬殺。
匈奴官員氣得兩眼充血,卻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決曹掾走過來,淡然開口:“在囚牢前相毆,囚十日。”
說話間,視線落在匈奴官員身上,貌似很期待他能當場拔刀子。
想起蘭稽之前的嚴令,匈奴官員壓下怒火,丟開烏桓人,氣哼哼的轉身就走。準備接的都死了,要這幾個烏桓人有什麽用!
烏桓人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的看向決曹掾。等到後者點頭,說一句“做得不錯”,心中恐懼感依舊,卻同時升起一種滿足,認為自己就應該執行決曹掾的每一道命令,按照他說的每一句話去做。
連烏桓人自己都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想法。估計也隻有趙嘉能告訴他們,後世有一種說法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趙氏村寨中,趙嘉將核對好的地圖放到一邊,走出內室,在廊下抻了個懶腰。看一眼天色,想到熊伯提及的秋收之事,當即喚來季豹,動身前往畜場。
兩人抵達時,熊伯和長伯剛從田中歸來,正躍下大車,準備將耕具送入倉庫。趙嘉上前幫忙,扛不起犁具,運一些木鍁和粗繩總沒問題。
待到一切處理完畢,眾人才能坐下歇口氣。
婦人們送上溫水,少年和孩童抬出藤筐,將蒸餅和包子分於眾人。
“郎君,粟麥都將成熟,不需十日就能收割。”熊伯飲盡溫水,三兩口吃下一個拳頭大的包子,隨手又拿起一個。
“每畝能收多少?”趙嘉坐在熊伯身邊,雙腿支起,手臂環過膝蓋,折斷一株青草。
“比先前料想的好,多的能收過一石。”
“這麽多?”趙嘉麵露驚訝。按照熊伯之前的估算,減產會達到六七成。如今能畝收過一石,的確出乎預料。
“全仰賴牛耕和堆肥之法。”熊伯解釋道。
“既如此,當盡快安排人手收割。”邊郡的天氣實在說不準,臨近秋收,別說是冰雹,來一場雨水就能讓幾百畝田顆粒無收。
“郎君放心,仆已安排傭耕看田,隨時可下田搶收。”
趙嘉點點頭,讓熊伯繼續用飯,起身牽過棗紅馬,打算到畜場周圍跑一圈。
剛剛繞過圍欄,就見衛青和幾個三頭身手持弋弓,對著不遠處立起的標靶,一箭接一箭射出。趙信和公孫敖已經能拉開牛角弓,趙破奴年紀雖小,力氣卻和兩人不相上下,站在一起射箭,準頭竟還出許多。
趙嘉看了一會,不由也有些技癢,策馬走上前,翻身落地,取下馬背上的牛角弓,打算練一練手。
“郎君要開弓?”魏同走到趙嘉身邊,看到趙功曹留下的強弓,不由讚道,“好弓!”
趙嘉笑了笑,走到一個空靶前,退到五十步左右的距離,側身開弓。
嗡地一聲,箭矢如流星飛出,哚地一聲正中靶心。又是連續三箭,箭箭正中目標。
“好!”一陣叫好聲響起,趙嘉這才現,在自己開弓時,不少青壯、傭耕和婦人都聚了過來。
趙嘉放下弓箭,視線落在少年和孩童們身上,招手示意他們過來。
“試一試。”
牛角弓遞到趙破奴跟前,少年雙眼瞪大,似有些不信。對上趙嘉的笑容,才雙手接過強弓,走到趙嘉之前的位置,眸光微凝,單手持弓,另一手拉開弓弦。
待到弓弦拉滿,箭矢飛射而出,竟將靶心處的一枚弓箭直接劈斷。
趙破奴臉色微紅、表情中滿是興奮。衛青目光堅定,再次拉開手中的弋弓。阿蠻幾個麵帶不服,被趙信笑著壓住。三頭身們則揮舞著拳頭、表示自己再長大些一樣能開強弓。
趙嘉笑著表示,有朝一日,都能做到趙破奴一樣,他一人贈一把強弓。
“謝郎君!”
看著興奮的少年和孩童,仿佛能看到未來冉冉升起的將星。趙嘉托著下巴,開始認真思量,如果運氣也有星級,自己不到五顆星,至少也有四星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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