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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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郊,秦家本宅。

    一輛黑色的轎車,穩穩地駛進院中的小路,冬日,花草凋敝,院中景致別有一翻蕭索。

    車在樓前停下,司機下車打開後坐車門,一條長腿從車裏邁出,秦佑不緊不慢地跨了出來,西裝外邊套著一件挺括的灰呢大衣,更顯得他高大挺拔,凜肅不可冒犯。

    剛走到門廊前,助理先生出門迎上前來,湊到他些許,低聲說:“來了不少人,就在裏邊兒。”

    說著小心地看一眼秦佑的臉色。

    今天是秦佑的生日,不過秦佑本人一向不愛熱鬧,生日宴是老太爺辦的,如今祖孫兩人關係有些微妙,就裏邊的情形,他不知道秦佑待會兒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秦佑腳步頓住,但就像屋裏生什麽事完全不值一提似的,眼光看向助理先生,“有收獲嗎?”

    助理先生搖一下頭,“還是毫無頭緒,強叔身上也沒有。”

    秦佑要找的是一個肩後有狗頭胎記的男人,可是,當年替老爺子私下辦事的人,幾個月來他們用各種手段都查遍了,硬是沒現哪位有這個特征。

    秦佑眉頭微蹙,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助理先生本來想說,老爺子苛待燕歡是真,但不排除還有另一種可能,殺燕歡的真凶未必是老爺子的人。

    可看看秦佑的臉色,又想到屋子裏頭還有下馬威等著他們,終究沒把話說出口。

    他們走進門,大廳裏賓客濟濟一堂,全是親緣關係不遠的本家親戚。

    秦老爺子坐在上座,和跟前坐著的一個年輕人笑眯眯地聊著。

    助理先生下意識地看一眼秦佑,這個年輕人是老太爺堂弟家的孫子,在本家三代中算是有野心也有本事的。

    老爺子最近跟這位侄孫走得很近,今天還特地把人叫到跟前坐著,當著在場所有親戚的麵讚賞之情毫無遮掩,顯然是要提拔的意思。

    在這個祖孫不和初露端倪的節骨眼上,突然把這麽個角色駕到人前,老爺子意在敲打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於是,秦佑走進去的時候,大廳裏靜了一瞬。

    但這對秦佑來說,也真算不上什麽場麵,他如常一般寒暄過後在秦老太爺旁邊坐下了,沒失態也不失禮,神色一絲波瀾也沒有。

    在場看出些門道的人都緘口不言了,默默看著祖孫兩個打機鋒。

    果然,話沒說幾句,秦老爺子拍著侄孫的肩,不無讚賞地對坐在一邊的另一位老人說:“阿峰真是咱們家他們這一輩的翹楚,當年我讓你把他過繼過來,你不肯,是你阻撓了孩子的前程啊……“

    歎口氣,又半真半假地問:“這話我今天要是再跟你說一遍,怎麽樣,你答複還跟當年一樣嗎?”

    這就是堂而皇之,下秦佑這個唯一繼承人的麵子了。

    大廳裏瞬間鴉雀無聲。

    隻有被稱讚的這位,神色惶然中透著一份欣喜,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但即使極力抑製,眼睛裏頭還是透出一絲精光。

    如若秦佑是個全蒙祖蔭的公子哥,旁人還能生出些看熱鬧的興致,可偏偏,在場長輩晚輩前程生計,多半都看他的臉色。

    這些人心裏大都明白秦老爺子心目中的秦佑是不可替代的,即使他真想,如今也沒那麽容易撼動秦佑的位置了。

    這應該就是拿旁人做幌子,祖孫兩人不知道為什麽交鋒。

    果然,片刻,秦佑悠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古井無波的眼神瞟一眼旁邊候著的人,“去倒幾杯酒。”

    秦老爺子微眯一下眼睛,轉眼間,酒送上來。

    秦佑順著那位阿峰的方向略使一個眼色,酒很快被端到阿峰麵前。

    秦佑靠著椅背,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悠悠地理了理襯衣暴露在外的潔白袖口,眼皮都沒抬一下。

    沉聲開口時,話是對阿峰說的,“老太爺想過繼你,這酒,你肯喝嗎?”

    秦佑神色一絲不悅也沒有,但隻要不是個傻子,多少能明白這姿態裏麵的嚼頭。

    阿峰肩膀微顫,佯裝鎮定地笑,眼神狀似無意地向秦老爺子瞟過去。

    他嘴張了張,剛要開口。

    突然聽見一聲低叱,“你敢喝嗎?”

    短短一句,秦佑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但語氣中的威嚴肅殺之氣令人心驚膽寒。

    被他質問的人身子重重一顫,臉上頓時血色盡失。

    秦佑手指在扶手上輕巧幾下,目光朝著老爺子瞥去,冷冷地說:“可酒都倒了,不喝可惜。”

    秦老太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秦佑眼風朝著廳中掃去,他兩個保鏢立刻會意走過來。

    兩個大漢,一個按住阿峰的下巴和後腦固定住他的頭,強迫他仰頭張開嘴,一個端起酒杯,毫不猶豫地給他把酒灌了下去。

    由始到終,大廳裏二十來號人,沒一個敢吭聲,客廳裏一時針落可聞。

    就連秦老爺子也隻是站起來,用拐杖重重地拄了拄地。

    生日宴到這,很多人都沒有再吃下去的興致,秦佑從樓裏出來,被幾個保鏢擁簇著,大步流星地朝著車停的方向走過去。

    今兒本家親戚幾乎來齊了,有一群小孩在樓前笑鬧。

    秦佑眼光掃了一眼,沒再管他們。

    可是,在他將要走到車邊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後,他大衣的下擺被人拽住了。

    秦佑停步轉身,低下頭,看到的是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

    他一向不喜歡孩子,眉頭瞬時不耐地皺了起來。

    可是,男孩拽著他的衣角,一點不怯地問:“你知道楚叔叔什麽時候來嗎?”

    秦佑隻覺得腦子一空,艱澀地開口問道:“哪個楚叔叔?”

    小孩兒眼睛一眨不眨,“就那個大明星,會功夫的楚繹呀。”

    秦佑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多久沒人在他麵前提這個名字了?

    他真沒想到,在這座陰冷得讓人不堪忍受的大宅裏頭,還有人和他一樣,記得他。

    這一年金鳳獎的頒獎禮在s城,時間是一月中旬。

    當楚繹的名字回響在文化會長中心座無虛席劇場裏的時候,他自己也愣了幾秒鍾的神。

    金鳳獎最佳男配角,這是他入行以來第一個獎。

    楚繹站在燈光璀璨的舞台上,眼神掠過金碧輝煌的劇場,“感謝我的公司和經紀人,感謝我的團隊,感謝燕秋鴻導演,感謝《不夜之城》劇組每一個台前幕後的同行。”

    “感謝每一個在我成長路上支持過我的人。”他說。

    這是一個畢生難忘的時刻,他激動得連心髒都要從胸腔跳出來了。

    可是喜不自勝之餘,心裏頭又忍不住落寞,這是他事業的第一個巔峰,他最想分享的人不在。

    但楚繹卻好像能感覺到,流光溢彩的大廳裏,好像有一束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當然,這個時刻所有人都在看他,隻是,那束視線好像又和別人的不同。

    眼神在寬蕩的大廳掃視一周,突然落在靠近東側門的某個角落。

    其實那個角落也坐滿了人,從他這個方向遠遠望去,也隻能看到人頭和肩膀,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但楚繹下台跟燕秋鴻擁抱的時候,目光再次朝那個位置看過去,他依稀看見,有個高大的身影從東側安全出口走了出去。

    楚繹頓時愣住了,那個背影非常熟悉,他立刻稍稍用力推開燕秋鴻,對旁邊的人笑著說:“謝謝你們,我去去就來。”

    而後,繞過觀眾席朝著那個位置大步跑過去。

    他一直跑到安全通道門口,剛要推開門,胳膊卻被拽住了。

    回頭一看正是助理小馮,楚繹掙了下,但小馮拉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楚繹哥,你要幹什麽就讓我去吧,這門一出去,外邊全是記者。”

    楚繹頓時如夢初醒,這才放下推門的手臂。

    隻是眼光看向緊閉著的兩扇門,好半天,都怔怔回不過神。

    這天晚上頒獎禮之後就是慶功宴,知道他酒品和酒量都欠佳,經紀人有心圓場,沒讓他喝多少酒。

    回家路上,車跑在空寂的馬路上,楚繹一直很清醒。

    可能因為熟悉的城市,每一段路似乎都跟那段回憶有關。

    那些兩個人的片段,在這個浮華落盡後的清寂深夜,終於一個個浮出水麵,在他腦子喧囂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

    楚繹仰靠在椅背上反手遮住眼睛,但也沒容他感性多久,開車的是小馮,車子本來穩穩行駛著,突然聽見小馮一聲驚呼:“艸,這特麽是誰?”

    話音剛落,車猛地一下停住,楚繹甚至前衝一下,趕緊放下手臂,眼光看一眼小馮。

    小馮扯下安全帶就推門往車下去,“你有病嗎啊?”

    楚繹又順著他的方向朝著車前望去,這才現車已經開到他住的小區門口。

    而昏暗的路燈下,伸手攔在車前的女人,不是他媽媽還能是誰?

    有些人的存在,注定是在你低迷時負責雪上加霜,在你春風得意時負責把你的高昂情緒瞬間拉到穀底。

    楚繹覺得他媽媽就是這種。

    回家,開門,剛走進客廳,楚繹媽媽就開始淒淒艾艾地哭訴小兒子生病的事。

    楚繹脫下西裝扔到一邊,眼光看向女人,“他生病我能幫得上什麽忙,缺錢我給你,你能不來找我嗎?”

    女人眼淚還沒擦幹又立刻柳眉倒豎,“你是他哥哥,打斷骨頭連著筋,怎麽就跟你沒關係了?”

    楚繹深吸一口氣,“所以你要怎麽樣?”

    女人眼睛立刻抹了把淚,“你弟弟是藥物引起的急性肝功能衰竭,大夫說,他現在的病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做肝移植,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跟我去配型。”

    楚繹頓時瞪大眼睛,“所以,你大半夜地攔車堵我,就是衝我的肝髒來的嗎?”

    女人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楚繹,你放心,這個手術對你來說風險很小,不,幾乎沒有風險,隻是切除一部分肝髒,還可以重生,你……”

    楚繹一把掀開她的手,“幾乎沒有風險,你自己為什麽不去,配型配不上?”

    女人愣了下,“我……我身體不好。”

    但她說話時,眼神飄忽閃爍,楚繹幾乎能斷定她在撒謊。

    於是,楚繹嘲諷地笑了聲,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女人頓時惱羞成怒,“我怎麽能去?萬一我在手術台上出事,誰來照顧你弟弟,你嗎?你那個不知廉恥的叔叔嗎?”

    原來,還知道萬一。

    見楚繹一直不假辭色,女人撲通一下跪在他麵前,“我求求你,楚繹,你去吧,我知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就當看在我生了你一場的份上不行嗎?就當看在你弟弟放過你一場的份上,不行嗎?”

    這一年s城的冬天很冷,天陰了幾日,這個南方城市幾十年難遇的小雪,終於從濃雲密布天空紛紛揚揚地落下。

    楚繹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初雪的上午遇到秦佑,這一天,他從醫院大樓下來,正繞著偏僻的小路,往他停車的位置走。

    隨雪花一起簌簌而落的還有道旁的梧桐葉,楚繹帶著墨鏡,視線可及之處全是一片暗沉。

    在僻靜的小道上,當他看見前方高大男人的時候,楚繹腳步頓住了。

    他看見,秦佑穿著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正朝著他的方向走過來。

    腿像灌了鉛似的邁不開,楚繹隻能愣愣站在原地看他越走越近,耳邊的喧囂似乎都靜止在一時,揣在褲兜裏的手,微微顫動起來。

    他多久,沒有看見他了?

    而秦佑看見他時,神色一瞬微不可察的驚愕。

    一直到走到他們麵前,兩個人近在咫尺,楚繹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張開嘴,剛要說些正常寒暄的話。

    可是,秦佑眼光直直地看向他,深邃漆黑的雙眼中湧動了太多的情緒。

    四目相對,好半天,他聽見秦佑沉沉開口,“你學會,回來不給我打招呼了。”

    短短一句話,似是喟歎,無奈交織悵然。

    楚繹心頭一陣翻湧,鼻腔陣陣酸,所有想說的話頓時掖進喉頭,強扯出一個笑,很快垂下眼睛。

    所幸,秦佑沒再說其他,隻是看著他問:“來醫院幹嘛?”

    楚繹這才抬眼,“例行體檢,你呢?”

    秦佑很快回答,“來看個病人。”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楚繹沒問那天劇場的人到底是不是秦佑,秦佑也再沒問他其他什麽。

    他們都各有各的去向,三兩句交談,秦佑往左,楚繹往右。

    好像,這隻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邂逅。

    這天下午,楚繹跟經紀人請假,這位跟他有四年交情的經紀人一聽說他請假的理由,立刻瞪大眼睛,“你現在風頭正健,為這事請一個月的假,你決定了?”

    楚繹點一下頭,經紀人很難得地爆粗,“他媽的,你這到底是做了什麽孽,攤上這麽一個媽。”

    接著又說:“我跟你是合作關係,在商言商,你請假兩個月對我有多少損失你也明白,楚繹,這是你的家務事,還人命關天,我不夠立場攔你,但回頭,我要拿這事給你當噱頭宣傳,你也別有異議,這樣才公平。”

    楚繹隻好說了聲是,而這時,小馮湊了上來,“什麽人命關天,楚繹哥,你攤上了什麽人命關天的事嗎?”

    配型成功,手術就在幾天之後。

    秦佑急匆匆地趕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在醫院走廊遠遠望見楚繹的媽媽走進醫生辦公室,他才略微鬆了口氣。

    從辦公室門口路過,他刻意頓住腳步,聽見女人的聲音從裏邊傳來,“那我兒子會不會有危險?”

    “肝移植手術,供體的危險性通常來說不大,但是……”

    “不是他,我問的是我另外一個兒子。”

    秦佑本就不算好看的臉色更加陰沉了,垂落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沒再逗留,腿邁開就健步如健步如飛地朝著那個病房走去,但沒走幾步,想到什麽腳步緩了下來,又轉身走出走廊,走出了樓梯口。

    楚繹這時候從手術室護士手上接過綠色的病號服,剛準備換上。

    扣子還沒解開,就聽到電話鈴響,從兜裏掏出手機一看,愣了下,是秦佑。

    劃開屏幕按下接聽,秦佑的語氣強勢得不容分說,“我在前幾天遇見你的那條路上等你,你出來,我有幾句話說。”

    說完這句,秦佑電話就掛斷了。

    楚繹也顧不上想秦佑怎麽知道他在醫院,拎起外衣套在身上,急匆匆地就出門下了樓。

    就是他們前些天相遇的那條林蔭道,秦佑的車停在那,他本人則站在後座車門邊。

    楚繹迎著他的方向大步走過去,兩個人距離不到幾步的時候,他才看清秦佑的臉色陰沉,眼色相當黯。

    楚繹大概明白秦佑可能知道他要做手術的事了,步子在秦佑麵前停下,“秦叔……”

    但他話音剛落,一直站著不動如山的秦佑,突然伸手拉開後座車門,動作迅疾如電,同時拽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把將他摜進了車裏。

    楚繹身子撞在柔軟的椅背上,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

    但也沒等他搞清狀況,秦佑自己已經在他身邊坐下,嘭地一聲帶上車門,不容置喙地對司機說:“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