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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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嘯風下午剛剛上班,就接到市委書記程萬裏的來電,要他馬上到他辦公室去一下。-------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鄭嘯風心想,上午散會時就沒說下午要商量事啊,什麽話電話裏不能說,偏要見麵說。不過程書記叫他去,他又不能不去。在一般人的視線裏,黨委一把手就是比政府一把手大一些,盡管他們行政級別相同,但程萬裏是腦袋,鄭嘯風是肢體,腦袋總是指揮著肢體的。

    市委和市政府以前是在一幢大樓裏辦公,由於機構在改革中迅速膨脹,機關幹部越改越多,人丁興旺,場地爆滿,辦公大樓不夠用,後來市委單獨建了辦公樓,分開了。兩家相距不到五公裏。鄭嘯風讓司機把他送過去也隻需幾分鍾。他估計說話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便讓司機吳江在下麵等他。吳江跟市委的司機很熟,他們常常在一起挖坑鬥地主玩麻將。這些近似於賭博的遊戲他們沒一樣不會的。市長讓他等著,他也不甘寂寞,又是剛發工資,身上還有些銀子,便跟鄭嘯風同時下車,走進了市委大樓,然後找小車班的哥們兒挖坑去了。這夥司機這樣描述他們的生活:領導出門我緊跟,領導說話我傻等,領導收禮我托運,領導開會我挖坑。

    程萬裏已經泡好了茶,滿腔熱情地等待鄭嘯風的到來。鄭嘯風的煙茶嗜好是很有名的。別人茶癮再大,晚上也不敢多喝,害怕失眠。但鄭嘯風睡前一定要喝一杯濃茶才能入睡。他的神經係統仿佛就浸泡在茶水裏,就熏烤在煙霧裏。鄭嘯風一進門就盯著茶杯目不轉睛了,接著就眉開眼笑了。程萬裏說,嘯風,這可是特級西湖龍井,一般人我還不給喝呢。鄭嘯風笑笑說,此茶喝至地師級。然後仔細端詳茶葉的品相,的確非常不錯,可愛極了,全是兩葉嫩芽,像是一種觀賞植物,讓人不忍下口。鄭嘯風呷了一口,說:“書記大人找我什麽事?”

    程萬裏的身子往前傾了一下,有點拉近距離的意思。程萬裏說:“咱們開門見山吧,我就不繞圈子了。今天上午的常委會,好像你對人事安排不太滿意對嗎?叫你來就為這事。本來是要盡快下文的,又怕不妥,準備先壓著,聽聽各方的意見,特別是你的意見。”

    鄭嘯風嗬嗬一笑,猜想是程萬裏開會時看得很真切,他在江河縣縣長人選鄭永剛表決時沒有舉手。如果是普通常委倒也罷了,可鄭嘯風是市長,他不同意的縣長人選就非同小可了。這不僅涉及到以後的工作,也涉及到班子的團結和集體意誌的問題。鄭嘯風說:“我是不同意讓鄭永剛去江河縣當縣長。但是,組織集體決定了的事,我們就要執行,這樣才能維護組織的威信。我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麽。”

    程萬裏說:“那你說說不同意鄭永剛的理由。”

    鄭嘯風說:“這次江河縣縣長的人選是兩個。比起鄭永剛來,我個人更看好羅小理。鄭永剛是公安局副局長,熟悉公安工作,可對農村工作並不熟悉。他在公安上是一把好手,但放在縣長的崗位上就未必能發揮優勢。而羅小理呢?他是江河縣的常務副縣長,江河縣是比較複雜的地方,羅小理在那裏鎮得住台,群眾基礎好,對各部門、各鄉鎮的情況非常熟悉,所以讓羅小理當縣長比較合適。第一次討論人事時,我也表明了我的觀點。這次表決我就是堅持以前的觀點。”

    “你說的有道理,我陪你抽支煙。”程萬裏從抽屜裏取出煙來,遞給鄭嘯風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然後說:“可就是這兩個人選,也是從幾個人選中遴選出來的。組織程序上應該沒問題吧。”

    鄭嘯風說:“這我知道。”

    程萬裏若有所思地站起來,踱了幾步。因為他塊頭大,長相蠻實,盡管腳步很輕,但落腳卻是很重。程萬裏坐下去,說:“嘯風,那你說怎麽辦?是拖一拖再發文?還是馬上發文?還是重新調整部署?這事我們兩個頭頭要商量好,要拿出一個主導性的意見。”

    鄭嘯風看出程萬裏的態度是誠懇的。依照常委會的一般情況,凡是會上定案的人事問題,結束時程書記都要有一個表態性的意見,比如任職和發文的時間等,要麽馬上發文,要麽過後再定,因為還涉及到省委組織部的最終考察這一關。有些重大問題,盡管常委會定了,公開前處於保密階段,在此間也容易發生一些變故。一般地說,常委會定下的事還是不會變動的,但在特殊情況下也會推翻重來,重新表決。可是,今天上午在開會結束時,程書記隻是說,先按這個定吧,有意見下來溝通。然後就散會了。好像他已經注意到鄭嘯風的情緒,留了變動的餘地。鄭嘯風覺得,程書記叫他來,不是帶著情緒的,是真正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妥當一些。鄭嘯風也就誠懇地說:“我看還是發文吧。既然常委會已經定了,就不要變動。至於我個人的看法是否正確也很難說。更不能因為我個人有看法就推翻集體決定。”

    程萬裏大幅度地點了點頭,碩大無朋的腦袋在橫行霸道的身軀的支撐下顯得壯實而威猛。程萬裏說:“那就這樣吧,既然你也無異議了,就馬上發文件,人員要到位。江河縣是人事調整的重點,由你給鄭永剛談話。”

    “我談?”

    “你談!你是市長嘛!”

    鄭嘯風很清楚,縣長和縣委書記上任前,一般都是由組織部長或市級的副職領導跟他們談話。現在卻要市長跟鄭永剛談話,規格就很高了。但程書記這樣說了,他就得照辦。兩人說完這事,話題就扯到近期工作上去了。鄭嘯風告訴程萬裏,說最近出了一件事情,山南縣的一個六十來歲的婦女在體檢時,一次查出來四個避孕環。這是一個大家庭,她有四個兒媳婦,每回搞計劃生育動員時,這位婆婆都會自告奮勇地替兒媳婦去上環,完成村裏規定的節育指標。十多年來,他們家四個兒媳婦,一共超生了五個。這個兒孫滿堂的老太太,身上就一直帶著四個節育環,要不是身體發炎了,至今都不會被發現呢。程萬裏聽後直樂,連連說,荒唐,荒唐。這都是工作不細致導致的,形式主義的惡果。看來好多領導都是在群眾和幹部的欺騙中成長和提拔起來的。

    說到這裏,程萬裏突然收斂了笑容,板了麵孔說:“這事要徹底調查,嚴肅處理!”

    鄭嘯風輕描淡寫地說:“算了,領導都換了幾屆了,還怎麽查啊。”

    程萬裏瞪大眼睛看著鄭嘯風,似乎對鄭嘯風的態度表示不滿,有些激動地說:“我親愛的市長啊,這麽嚴重的問題不查怎麽行?時過境遷了也要查辦。你給我查,我支持你!”

    鄭嘯風哈哈大笑起來,他本不想說出實情的,想想也沒關係,就說了:“下邊查過了,十多年前,你就在山南縣當主管計劃生育的副縣長,這個縣的計劃生育工作是年年先進,我總不能把你抓出來處理吧?再說,這種事也不能光怪縣上領導。領導也隻有兩條腿,能千家萬戶都跑到?計劃生育方麵的問題有個特殊規律——問題都出在鄉村這個環節。”

    “你說什麽?是山南縣的事?”

    “是的。”

    程萬裏想起來了,十多年前他就在山南縣當副縣長。他是十分敬業的,一心一意要做出一番事業來。那時的計劃生育的難度確實要比現在要大得多,農村的難度更大。農民為了逃避計劃生育檢查可以鑽進山洞裏去,情緒激烈的農民可以明火執仗地跟鄉鎮幹部對著幹,甚至有人對下鄉的女幹部說,你再要管我們生娃娃,就讓你懷上我們的娃娃!女幹部一貫自信而潑辣,以為對方是在威脅她,便對他們說:愚昧,不要以為你們真是膽大包天,我可不是嚇大的。話音未落,幾個男人就一擁而上了,抱住了女幹部,有的就開始拉扯她的衣服,有的試圖涉及禁區,看樣子真想要她懷上他們的娃娃。剛才還信心百倍的女幹部迅速將身子縮成一團,放出幾聲淒厲的慘叫,招來了其他村民,幾個放肆的農民才把她鬆開。自此,女幹部再也不敢單獨下鄉了,就怕一不小心激起了農民的野性。所以,主管計劃生育工作的副縣長程萬裏也清楚,幹部很辛苦,抓得也很嚴,但農民意識頑固不化,早生超生的死角仍然很多。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出現一個婦女身上戴著幾個節育環的怪事。那裏不就成了倉庫了!

    此時,程萬裏有點臉紅,但他很快從內疚中返回了從容與自然的樣態。之後,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地大笑起來,說:“看來我也是在人民群眾的欺騙中提拔起來的呀!我就想不通,那個地方怎麽能裝上四個避孕環呢?奇跡!奇跡!”

    鄭嘯風說:“奇跡往往是人民群眾創造的!”

    “可見糊塗的不僅僅是基層幹部,還有我們的醫務工作者!”程萬裏說:“下午我請你吃飯,就算對我的處罰吧。”

    鄭嘯風說:“晚上老婆回家,我得陪她吃飯。在工作上,你是我的領導。在家庭裏,她是我的領導。她半月才回來一次,我不能曠工呀。”

    程萬裏連連點頭稱是,說,“優秀丈夫就是要時時處處讓老婆給他打滿分。”

    鄭嘯風從程萬裏辦公室起身時,就給司機吳江打電話,告訴他要回家了。下樓之後,發現吳江正從市委辦後勤科的小車班往外走,臉上掛著一絲不悅。吳江跟市委的司機既是哥們兒又是牌友,好久沒贏到他們的錢了。今天玩著玩著,一位領導突然要出門,領導的司機剛剛輸一把,趁機起身就跑了,錢也沒付。於是缺人,就去叫程萬裏的秘書鄒秘書。秘書跟司機的工作性質不同,他是不能隨便離崗的。吳江好說歹說,鄒秘書才答應玩半個小時,身上隻有幾百元,準備輸光就走。結果鄒秘書贏了三百多。今天挖坑,吳江一上場就出手不凡,運氣極好,可他贏牌不贏錢,市委另一個小子口袋空了,還欠了他三百元,這三百元永遠就是呆賬了。吳江窩了一肚子氣,心裏正在埋怨這些家夥輸不起,打牌賴賬。就把三百元債全掛在了臉上。鄭嘯風走過來,關切地問,小吳怎麽了?玩得不開心啊?吳江說剛才有點頭昏。鄭嘯風笑而不語,徑直往車裏去。鄭嘯風知道,機關裏酷愛打牌的幹部職工很多,官民同樂,屢禁不止。司機是機關裏最普通的職工,出車之餘就很悠閑,特別是領導的司機,自以為身靠大樹,對挖坑、鬥地主、投骰子、打麻將一類帶有賭博性質的娛樂活動更是有恃無恐。但鄭嘯風是不批評司機的,司機由辦公室負責管理,輪不到市長來批評他們。

    鄭嘯風回到家裏的時候,保姆簾子正在緊鑼密鼓地做飯,把廚房搞得轟轟烈烈,爆出一片菜與油的煎熬聲,生動而活潑。因為老婆祁潔要從省城回來,鄭嘯風清早就特意囑咐保姆要燒幾個可口的菜。尤其是清蒸鱸魚,是老婆最喜歡吃的,說是吃了對皮膚有好處。他讓簾子一定要從海鮮市場買一條活魚回來。簾子瞪著大眼說,市場上的活魚能活到什麽程度?全是半死不活的。鄭嘯風很喜歡簾子的這種喜歡質問的性格,鄭嘯風說,那你就從半死不活的魚中挑選一條最有精神的買回來。簾子眨眨眼,算是明白了劣中選優的意思。現在,簾子聽見鄭嘯風下班回來了,便從廚房裏出來,先給鄭嘯風泡了茶,然後端出鱸魚向他展示,魚在盆裏一動不動。簾子說:“叔叔,根據你的指示,我挑了這條最有精神的,可一回家就沒精打采了。”

    鄭嘯風瞅了一眼,感覺簾子是在嘲笑他似的。因為祁潔不在家的時候,他每天下班回家都是沒精打采的。全然沒了在機關裏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更沒有了虎虎生威的領導派頭。回家了,他就是普通老百姓了,他所麵對的就是家裏的保姆。兒子在上大學,妻子在省城,他們回來一次就做一次客人。

    鄭嘯風以前並不在北安市工作。他是異地提拔,在本省另外一個城市當副市長,妻子祁潔在市國家稅務局任副局長。調過來時,鄭嘯風任常務副市長,祁潔也跟著平級調到北安市國家稅務局任副局長。兒子那時讀高二,是副班長。兒子說他們一家人都從政,鄭嘯風就笑兒子官癮大。兒子說班長身體不好,總是生病請假,很多時間由他主持班上工作,所以他是常務副班長。這個一家三口、三個副職的家庭就這麽整體遷居到北安市了。鄭嘯風心想一輩子可能就在北安市定居了,所以就很快買了一套四室兩廳的商品房安頓下來,一副紮根不動的樣子。新房剛住一年,祁潔就調任省國稅局當人事處長,兒子也考上了大學,就扔下了鄭嘯風一個人在北安。祁潔調走時,鄭嘯風當初是堅決反對的。他希望夫妻在一起過,祁潔還可以一心輔佐他的仕途。可祁潔正好相反,任職通知一下,她就欣喜若狂,就執意要去赴任。由市國稅局副局長變成省國稅局人事處長,本來就是提了一格。這提格並不是關鍵,關鍵是人事處長這個職務屬於官場精品,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祁潔不求而得,她當然不能棄之如敝帚。再說兒子在省城上大學,她正好可以照顧。祁潔是個女強人,在她看來,政治舞台並不一定就是男人的天下,從古到今都有女人主政的時候,為什麽女人為了男人的事業就非要犧牲自己的事業?祁潔言之鑿鑿地說,在當官的事上我純粹是歪打正著,我討厭買官賣官,可我也沒有資格拒絕到手的職位!夫妻倆靠在枕頭上,呈現出兩軍對壘的態勢。正在爭執不下之際,剛剛成為大學生的兒子半夜醒來,聽他們還在爭吵,便敲開父母的房門,雙手叉腰往臥室門口一站,威風凜凜地說:“鄭市長,祁處長,你們聽好了:一切服從組織!既然你們都是能幹人,就應該在不同的崗位上各自發揮作用!”兒子一上大學就是班長了,說話一言九鼎,說完就來了個軍人般地轉身,威武而去。夫妻倆撲哧一笑,也不再吵鬧了。這回聽了兒子的,兒子就是他們最大的組織。鄭嘯風自嘲說,這個家的關係完全顛倒了,官小的管官大的,班長管市長,處長也管市長,市長成了家庭地位最低的人。

    可祁潔一走,鄭嘯風的生活起居都成了問題。他不會做飯,不會做家務,早晨總是睡過頭,隻好讓秘書每天早晨專門負責叫醒服務。雖說常務副市長經常有公務宴請,平時在機關食堂吃飯也不錯,但家裏沒有女人照料,就像空氣缺氧一樣,沒有了活力。衣服穿髒一件放一件,直到沒有換洗的衣服了,才急著到商店去買。祁潔調走的第三周回家看了一下,鄭嘯風堆積的髒衣服都變味了,像從美國運回的垃圾服,使整個家裏籠罩著被汙染、被損壞的氣氛。祁潔看著看著就唉聲歎氣,覺得這樣下去必然導致市長不長,家將不家,堂堂常務副市長,過這種日子太窩囊了。她決定拯救丈夫於水火之中,打定主意要找一個聰明賢良的小保姆。先後從職業介紹所挑了一個排的兵力,一個都沒看上。後來聽說北安市有個烹飪學校,祁潔就跟學校領導聯係,從實習生裏找了一個各方麵影響都比較,聰明,又燒得一手好菜。有這麽一個保姆在家,祁潔就放心了。

    程萬裏聽說鄭嘯風家的簾子不錯,又能做一手好飯菜,就讓簾子給他家也推薦了一個保姆桃子。桃子是簾子的同學,又先後做了北安市最高行政長官家的保姆,成了烹飪學校的榮耀,甚至於學校有什麽事也直接來找市長書記了。這且不說。簾子和桃子經常頻繁的打電話,有事沒事地聊天,有時在買菜時便聚在一起侃大山,說主人家的私事。保姆與保姆之間最容易抖落出主人家的秘密的,鄭嘯風和程萬裏兩家便同時頒布了禁令,不許她們私下來往。簾子也很自覺,不讓來往就不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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