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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這個,因為盧茨伯裏先生此時正說:“我在把宿舍恢複原狀,我要告訴你,你最好把那個破冰箱弄走。---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這種東西當然是不準進宿舍的。我注意到,夏天期間什麽都弄得亂七八糟,你們這些很了解標準的大男孩誰都沒動動手指頭,幫普魯多姆先生維護秩序。他是夏季學期臨時代理工作的老師,無法指望他立刻就全都知道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們這些大男孩僅僅是利用這一形勢從中取巧。”
我足蹬濕鞋站在那裏,渾身發抖。但願我真的利用了那一形勢,從中取了巧,抓住、把握、珍惜那個夏天所賦予我的大量機會;要是那樣就好了。
我什麽話也沒說,滿臉漠然表情,就像是一名被告,明知法庭決不會因為他所擁有的對他有利的證據而有所動搖。這是一種男生的表情,盧茨伯裏先生非常了解它。
“有你一個長途電話,”他繼續使用著法官告知被告權利的口氣,以此來盡自己的職責,盡管這職責不符合他本人的口味。“我在我書房電話旁邊的本子上寫下了接線員的號碼。你可以去打。”
“謝謝您,先生。”
他沒再多告訴我進一步的信息,便沿著小路一路遠去,我心中詫異著,不知家裏誰病了。
但是當我來到他的書房時——天花板低低的,由於書籍、黑皮椅、煙鬥架、磨損的棕褐色地毯,而幽暗陰沉,一間學生們除了受罰外很少進入的房間——我看到本子上寫著的並不是我老家接線員的號碼,而是一個似乎要令我心髒停止跳動的電話號碼。
我撥了這個接線員的號碼,滿懷詫異地聆聽著,而她則例行公事地從事著自己的工作,仿佛這僅僅是任何一個長途電話而已。隨後,她的聲音離開了線路,線路是預先占有並收了費的,菲尼亞斯的聲音取而代之。“新學年開學快樂!”
“謝謝,太謝謝了,你的聲音——我很高興聽到了你的——”
“別淨說些沒用的,打這電話我得花錢。你和誰一屋?”
“沒人,他們沒在咱屋安插任何人。”
“給我留著地兒!我的老德文喲。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能讓他們再在咱屋安排其他人了,行嗎?”我在他聲音中聽出的隻是友好,還有就是簡單開朗的愛。
“當然不讓他們安排。”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室友就是室友,即使偶爾打打架。你來我家時一定是瘋了。”
“也許是吧,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完全瘋了。我想確定你已經恢複過來了,所以我給你打電話。我知道,如果你允許他們在咱屋安排其他人,取代我,那你就真瘋了。但是你沒有,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啊,我當時確實有一絲懷疑,因為你在我家那麽瘋言瘋語。我必須承認,我曾經詫異了那麽一秒鍾。我對此感到抱歉,吉恩。我當然是完全錯誤的。你沒讓他們在我的地方安排任何人。”
“是的,我沒讓他們安排。”
“竟然想到你也許會讓他們安排,我真該死。我就知道你不會。”
“是的,我不會。”
“我花自己的錢打長途!完全是無緣無故。啊,這也花你的錢。所以趕緊說話吧,哥們兒。最好乖乖的。參加體育運動。你準備參加哪個項目?”
“劃艇。啊,準確地說並不真是劃艇。是劃艇隊管理。劃艇隊領隊助理。”
“劃艇隊領隊助理?”
“我想我可能沒得到這份工作——”
“劃艇隊領隊助理?”
“今天下午我打了一架——”
“劃艇隊領隊助理?”沒有誰的聲音能夠像菲尼的聲音這樣困惑。“你真瘋了!”
“聽著,菲尼,我並不想當什麽學校名人。”
“什——麽?”他的麵孔比我此刻在盧茨伯裏先生的書房中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為清晰,一副憂心忡忡大驚失色的怪相。“誰說過他們是什麽了!”
“啊,那你幹嗎這麽激動?”
“你想管理劃艇隊什麽?你想管理什麽?這和體育運動有哪門子關係?”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這就是它的好處,它與體育運動毫無關係。因為我不想再搞什麽體育運動了。體育把我排除在外了,仿佛當斯坦普爾大夫說“體育當然是搞不成了”時,他是在說我似的。我在體育方麵不相信我自己,我也不相信別的人。好像橄欖球運動員都一心要彼此把命給撞出來,好像拳擊運動員都要打到死,好像就連網球都會變成一顆子彈。在1942年,這似乎並不是什麽瘋狂的想象,那時候,從樹上往下跳都代表著放棄一艘被魚雷擊中的艦船。後來,在學校的遊泳池裏,又讓我們做了第二階段練習:跳入水中時要用雙手猛打水花,以分散海麵上著火的油料。
於是我對菲尼亞斯說:“我太忙了,參加不了體育運動。”他發出他那種支離破碎的呻吟和混亂的語言,我認為,直到最後他說了一番話,問題才得以解決,他說:“聽著,哥們兒,如果我搞不成體育了,你就要替我搞。”這時,我已經把自己的一部分輸給了他,一種在胸中湧起的自由感說明,這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的目的:成為菲尼亞斯的一部分。
傍晚時分布林克爾?哈德利過來看我。我已衝過淋浴,洗去了納瓜姆斯特河黏糊糊的鹽漬——跳進德文河本身就像是衝個清爽的淋浴,事後你根本不用再清洗,但是納瓜姆斯特河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以前從沒跳進過它;冬季學期開學第一天我用它來洗禮,我在打架之中被扔進它的水中,這似乎也是恰當不過的。
我洗去身上的水漬汙痕後,穿上一條深棕色褲子,這條褲子菲尼亞斯不穿它時特別愛批評它,穿上一件藍色法蘭絨襯衣。然後,五點鍾法文課之前沒啥事可做,我便在心中思考起體育的問題來。
但是布林克爾進來了。他大概認為有必要在這新學期的第一天拜訪所有的左鄰右舍。“啊,吉恩,”他容光煥發的臉出現在門口。布林克爾身穿灰色華達呢西裝,西裝上有著像是手工縫製的方口袋,係一條保守的領帶,足蹬深棕色科爾多瓦皮鞋,儼然一副標準的預備學校學生模樣。他的臉上全都是直線——眉毛、嘴巴、鼻子,所有的一切——他那一米八三的身板也挺拔筆直。不過他的樣子單單不像運動員,他太忙於權術、捭闔和公共活動。布林克爾毫無特性,除非你從背後看他;他轉身隨手關門之際,我就從背後看了他。華達呢上衣的下擺在他健康的臀部上方稍稍分開,這就是,我毫無奚落感地想起,這就是布林克爾的突出特點,他那健康、果敢、毫不過分誇張但卻非常結實的屁股。
“一個人好自在啊,”他親切地繼續說。“看得出來你很有些影響。這個大房間全都歸你自個兒。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人情練達。”他露出一副信任的笑容,在我的小床上坐下,斜倚在自己的胳膊肘上,一副隨隨便便的放鬆派頭。
布林克爾?哈德利,這位全班的核心,竟然稱讚我有影響,這似乎不太像他。我剛要說他的同屋是膽戰心驚的布朗尼?珀金斯,這家夥決不會使布林克爾不舒服,他倆有兩個房間,外麵那間還有壁爐。我並不吝嗇對他說這番話。我喜歡布林克爾,盡管他在冬季學期很有實力。幾乎人人都喜歡布林克爾。
但是在回答之前,我停頓了一會兒,他又開始用他那輕鬆自如的方式說了起來。他這人是隻要能做到,就決不會讓談話出現冷場。
“我敢打賭,你早就知道菲尼這個秋天回不來。所以你挑他做同屋,對吧?”
“什麽?”我在椅子中迅速轉過身,轉離桌子,麵對他。“不,當然不對。我怎麽能事先知道這樣的事情呢?”
布林克爾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你設計好了的,”他臉上綻開笑容,“你始終都知道。我敢說,全都是你的傑作。”
“別胡說,布林克爾,”我轉回身,麵向桌子,毫無目的地快速移動著桌上的書本,“你這麽說,簡直瘋了。”我的聲音,即使在我自己血液悸動的耳朵裏聽起來,都顯得過分緊張。
“啊——。真相很難受,呃?”
我以最為犀利的目光看著他,他已擺出了一種指責的架勢。
“當然,”我幹笑一聲,“當然。”隨後,一句話脫口而出,“但是真相自會大白。”
他的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放心吧,小夥子。在我們自由的民主之中,真相自會大白,哪怕為其而戰。”
我站起身。“我想抽支煙,你呢?咱們去煙室吧。”
“好,好吧。跟你去地牢。”
煙室是個像是地牢的去處。位於地下室,或曰宿舍樓最深的內髒。這兒已經有十來個吸煙者了。在德文,人人都有許多副公眾麵孔;在課堂上,我們即使不能說完全是一副好學不倦的樣子,卻至少臉上掛滿值得稱道的全神貫注;在運動場上,我們的樣子全都天真外向;在吸煙室,我們則極像罪犯。為了不鼓勵吸煙,校方的政策是把地下室的房間弄得盡可能壓抑。挨近房頂的窗戶又小又髒,舊皮家具袒露出裏麵的東西,桌子殘破不全,牆是煙灰的顏色,地麵是水泥的。一台接觸不良的收音機播放了一會兒,聲音響亮刺耳,然後突然停下,說起了啞語。
“犯人給你們帶來了,先生們,”布林克爾宣布道,他抓住我脖子,把我在他前麵推進煙室,“我把他交給合適的當局。”
煙霧繚繞的煙室中高漲的情緒凝固住了。在那台此刻恰好又響亮起來的收音機旁,一個萎靡的身形終於站起身,說:“什麽罪?”
“陷害自己的室友,以便自己獨占整個房間。極端的背信棄義。”他加強效果地停頓了一下。“實乃弑兄殺弟。”
我猛地一扭脖子,掙脫他的手,緊咬牙關,“布林克爾……”
他抬起一隻手,示意我安靜。“別說話,別開口。你是在法庭上受審。”
“見鬼!住口!我向上帝發誓,你的玩笑太長了,太過分了。”
這是一個錯誤;收音機突然靜了下來,我的聲音在這驟然出現的播放間隙中顯得格外響亮,使大家全都感到震驚。
“這麽說你殺了他,對吧?”一個男孩子緊張地從沙發上站起。
“啊,”布林克爾明斷地形容道,“並沒真殺,菲尼現在半死不活地待在家裏,身處悲傷不已的老母親的懷抱中。”
我必須加入進去,否則就會冒完全失控的危險。“我也沒做什麽,”我盡可能輕鬆地開口說道,“我——我隻是……在他早晨喝的咖啡裏放了一小撮砒霜。”
“撒謊!”布林克爾怒視著我。“想用假口供來避重就輕,呃?”
我對此哈哈大笑,不可控製地笑了好一會兒。
“我們知道犯罪現場,”布林克爾繼續說,“在樹上……河邊那棵陰森的樹上。沒有什麽毒藥,根本沒那麽縝密。”
“啊,你知道那棵樹,”我試圖負罪地垂下自己的臉,但卻覺得臉仿佛被往下拉。“是的,嘿,那棵樹上確實有一起小小的不幸意外1。”
並沒有人因我努力裝出的可笑的法語發音而對事件本身分神。
“把一切都說出來,”桌邊的一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嘶啞地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不穩定的趨向,有一種地地道道的陰謀語氣,仿佛他對所說的一切都從字麵上深信不疑似的。我覺得他的態度幾乎是猥褻的,仿佛某人發現了你的性秘密,答應隻要你向他詳細描述,他就不告訴任何人。
“啊,”我用強烈些的聲音說,“我先偷了他所有的錢。後來我發現他德文的入學考試是作弊的,便拿此事敲他父母竹杠,後來我在盧茨伯裏先生的書房與他妹妹做愛,後來我又……”效果良好,房間各處都出現了小小的笑容,就連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都懷疑自己對一個笑話有些“實誠”了,將會在德文犯一個不好的錯誤,“後來我又……”我隻需補充“把他推下樹”,這一連串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就會完整,“後來我又……”隻用幾個字,也許這場地牢噩夢便會結束。
但是我覺得喉嚨梗塞住了;我絕對無法把這幾個字說出來,絕對無法。
我驀地轉向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後來我又做什麽了?”我問道。“我敢說你有許許多多的想法。來,再現罪行吧。我們在樹上,後來發生了什麽,歇洛克?福爾摩斯?”
他的目光愧疚地閃來閃去。“後來你把他推下去了,我敢打賭。”
“糟糕的打賭,”我立刻說,一屁股坐進一把椅子裏,仿佛對這遊戲失去了興趣。“你輸了。我看你充其量是華生醫生1。”
大夥朝他笑了幾聲,他輾轉不安,顯得更為愧疚了。他在煙室的這群人中本來就沒啥地位,我這麽一擠兌,他愈發跌份。受挫的他忽閃著眼睛瞟了我一眼,我驚異地看出,我對他的小小取笑給自己招來了他真心真意的仇恨。為了我自己的脫身,這是我情願付出的代價。
“法文,法文,”我驚呼道,“這個不幸的意外講得夠多的了。我得去複習我的法文了。”我走了出去。
上樓梯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在煙室中說:“真夠逗的,他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連一口煙都沒抽。”
但是這是一條他們似乎很快就會忘記的線索。我在他們中沒發現歇洛克?福爾摩斯,甚至也沒發現一名華生醫生。沒人表現出想要跟蹤我的意思,沒人盯著我,沒人冷嘲熱諷。每天的活動隨著秋天日光的減弱而變長,到了十月中旬的時候,那個夏天、開學日,甚至昨天,全都變成了某種完成了的東西,被忘掉,因為明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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