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字數:7559 加入書籤
除了上課、體育和俱樂部,還有戰爭。---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布林克爾?哈德利隻要願意,可以寫出他“有史以來最短的戰爭詩”。
戰爭是洶湧的波濤但是我們大家全都得從事比寫詩更費力氣的活動。首先,當地的蘋果園裏,果子就要爛了,因為果農全都要麽當了兵要麽進了軍工廠。我們花了幾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采摘蘋果,並因此而掙到了現金。這激發了布林克爾寫他的“蘋果抒情詩”。
我們從事著戰爭的核心工作摘蘋果的新奇性和掙到的錢使我們興奮。德文的生活展現出,它仍然很接近於和平的方式;正如布林克爾說的,戰爭頂多是洶湧的波濤,對我們來說,並不比我們花在果園中的一天更艱巨。
沒過多久後,下起了雪,這甚至對新罕布什爾來說,都太早了。一天傍晚,雪戲劇性地到來;我從書桌上抬起頭,但見突然之間雪花旋轉著落進方院子裏,降落在人行橫道旁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叢上,降落在那三棵仍然有很多葉子的榆樹上,降落在仍是綠色的草地上。雪迅速地越積越厚,就像是侵犯者悄無聲息地攻城略地,因為它們的占領是如此溫柔。我望著它們旋轉著飄過我的窗口——不要把這太當回事,它們這種嬉戲的降落方式似乎暗示著,這是一場小小的作秀,一個無害的把戲。
似乎真是這樣。這天晚上學校被薄薄地覆蓋住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一個明亮的,幾乎是溫和的日子,所有的雪花都消失了。然而,周末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兩天後,雪下得更大了,到了這一周結束時,大地被冬雪蓋了個嚴嚴實實。
戰爭也是如此,最初幾乎是幽默地以宣布新學期取消女傭而開始,然後是連續幾天的采摘蘋果,它就這樣侵入了學校。這場初雪成為了戰爭的先導。
萊珀?萊佩利爾沒有懷疑這場雪。事實上,一開始沒有任何人懷疑。但是我覺得,萊珀在這方麵是與眾不同的,同學們當中,常常是他突然一下子最為深刻地感受到這種事情,感受到德文生活中所有的其他變化。
大雪使位於我們南邊波士頓—緬因鐵路上的一個大城鎮的火車調車場陷入癱瘓。大雪過後的那天,在小教堂裏,我們兩百名誌願者被呼籲把這天的時間用於清理鐵路,來實踐校方在這個秋天所提出的“緊急使用”政策。這回仍然是付我們錢的,所以我們全都自願參加,我、布林克爾、切特?道格拉斯,我注意到,甚至還有誇肯布什。
但是卻沒有萊珀。在教堂裏,他一般會在自己筆記本的背麵畫些小小的素描,畫鳥和樹,所以他大概沒聽見這一宣布。接我們去南邊幹活的火車直到午飯過後才到,我去火車站時,抄近道走離小河不遠的草地,遇上了萊珀。我整個秋天都沒怎麽見他,現在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小坡的坡頂,遠遠望去就像是夏天留下的一個稻草人。當我在雪地上邁著沉重的步伐朝他走去時,我開始辨別出他的衣物——一頂暗綠色的獵帽、褐色的護耳、一條厚厚的灰色毛圍脖——最後,我終於在這些物件中認出了那張臉,萊珀那張粉紅色的尖臉,他的目光透過鋼邊眼鏡,好奇地凝視著遠處的樹林。我走得更近些時,注意到,在那有著下垂口袋的棕黃色帆布長大衣下麵,在那紅黑相間方格花呢的燈籠褲和綠色綁腿下麵,他足蹬一對滑雪板。滑雪板非常長,木質的,很破舊,有兩個裝飾:滑雪板的尖上一邊一個老式圓球。
“你說有路從樹林中穿過嗎?”當我走近時,他用他那溫和而小心的聲音說。萊珀的腦筋不太容易從一個念頭迅速轉向另一個,盡管我是他好幾個月都沒彼此交談過的老朋友,可此刻他卻把我的出現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哪怕是在這寬廣空曠的野外雪地裏的不大可能的相遇中,對此我並不介意。
“我說不好,萊珀,可我認為坡底下有一條路。”
“啊,我想是的。”我們總是當麵叫他萊珀;對其他名字他想不起來答應。
我無法不注視著他,無法不注視著他這滑稽的探索者模樣。“你幹嗎呢,”我終於問他,“喂,你究竟在幹什麽呢?”
“我在周遊。”
“周遊。”我審視著他手中長長的竹滑雪杆。“什麽意思,周遊?”
“周遊。這是冬天在鄉野四處溜達的方式。滑雪周遊。下雪天就這樣在陸地上行走。”
“你要去哪兒?”
“啊,我哪兒也不去。”他彎腰係緊在綁腿上的帶子。“我隻是四處轉轉。”
“河對麵有個地方,你可以在那兒滑雪。就是火車站對麵陡峭山坡上有纜索的那個地方。你不妨去那兒。”
“不,我不想去那兒。”他再度審視起樹林來,盡管他的哈氣已把他眼鏡弄得結滿了霜。“那不是滑雪。”
“當然是滑雪。那是一條很好的小坡地滑雪道,在坡上你可以滑得很快。”
“是的,但是正因為這個,所以不能算滑雪。滑雪不應該太快。滑雪是為了有用的移動。”他把他那探尋的目光轉向我。“從坡上往下滑,會摔斷腿的。”
“那麽小的坡,不會。”
“啊,沒區別。這是整個錯誤觀點的一部分。它們在毀掉鄉間滑雪,纜索、纜椅,以及所有那些勞什子。你被運到上麵,然後再颼地一下滑下來。你根本看不見樹之類的東西。啊,你看見許許多多樹從身邊飛過,但你卻絕無法真的去看樹,看某一棵樹。我隻喜歡一路前行,看我所經過的東西,自得其樂。”他的思想到了盡頭,現在他開始慢慢地接受我,注意到我身上一件又一件的厚衣服。“你在幹嗎?”他溫和而好奇地問。
“去鐵路上幹活。”他繼續溫和而好奇地凝視著我。“給鐵路鏟雪。今早在小教堂裏說過這個活的。你應該記得。”
“祝你愉快,”他說。
“會的。也祝你愉快。”
“我也會的,隻要我找到要找的東西——一隻母水獺。它過去常在德文河上遊一段地方的一個小支流裏。看水獺怎樣使自己適應冬天,這很有趣。你以前見過嗎?”
“沒有,我從沒見過。”
“啊,我要是找到了那地方,你以後也許想去看看。”
“找到了告訴我。”
如果你十七歲,在一個激動的、充滿競爭的學校裏生活,那麽和萊珀在一起,卻避免取笑他,這確實是很不容易的,得與自己做一番激烈的鬥爭才行。但是隨著我對他逐漸了解,贏得這種鬥爭也就容易些了。
他不慌不忙地用他長長的竹棍一戳,向前滑去,慢慢地滑離我,滑下緩緩的坡地,他身體筆直,兩個雪橇寬寬地岔開著,以防自己的平衡受到威脅,他的滑雪杆從兩側探出,仿佛要擋開任何幹涉。
我轉過身,跋涉著前去為戰爭而把新英格蘭從雪中鏟出。
我們把這半天的時間全用在了調車場的辛苦勞作上。我們抵達那裏時,雪已經變成了黑褐色,又濕又黏。我們分成班組,每個班組都受一名老鐵路工人指揮。我和布林克爾、切特分到了同一組,但是果園裏的那種嬉戲氣氛沒有了。我們所能看到的城鎮,隻是一些暗紅色磚頭的磨坊,以及包圍著調車場的庫房。我們在老鐵路工人的指揮下奮力幹活,周圍盡是些所謂的“滾車”——來自全國各地、在這場大雪中動彈不了的猙獰的貨車車皮。布林克爾問老工人現在是否應該稱它們為“死車”,老工人有幾分反感地看了看他,沒有回答。這天有趣的事情乏善可陳,工作變得艱苦而單調;我穿的衣服太多,開始出汗。到了下午三點來鍾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誌願者的新鮮模樣,鐵路的肮髒和體力勞動的疲勞在我們身上全部顯現了出來;我們似乎與調車場、磨坊和庫房是同一性質的。老工人對我們不滿,或者是我們使他緊張了,或者也許是他與之看上去的一樣身體有病。不論是什麽原因吧,反正他又是嘟囔又是吐痰,一會兒嚷嚷著下命令,一會兒揉他那虛胖的大肚皮。
四點半的時候,出現了片刻的歡呼。主線路被清理了出來,第一列火車緩慢地隆隆通過。我們望著它開過來,機車噴著團團蒸汽,給頭頂的厚雲增加了陰沉。
我們全都站在鐵路兩側,做好向機車長和乘客歡呼的準備。車廂的窗戶敞開著,乘客們令人驚異地探出著身子;他們全都是男性,我可以看出,全都很年輕,全都一個樣子。這是一掛軍列。
在車輪和連接器的隆隆聲和鏗鏘聲中,我們歡呼,他們也朝我們喊叫,雙方都有些吃驚。他們的歲數並不比我們大多少,盡管大概是新兵,可他們一路行駛過我們這單調的行列時,卻給我們一種印象:他們就是精英。他們像是要去度一段快活的時光,軍裝嶄新精致,人也幹淨而充滿活力,他們在外出尋樂。
他們走了之後,我們這些幹活的人相當空虛地隔著剛清理出來的鐵軌相互張望,看別人,看自己,就連布林克爾都想不起合乎時宜的妙語來了。我們走開。老工人讓我們去調車場的其他部分,但是這個下午再沒幹出多少實際的活來。我們站在這座磨坊鎮的鐵路調車場裏,而整個世界卻正在另外的地方匯合,我們似乎隻不過是一些在英雄的男子漢們中間嬉戲玩耍的孩子。
白天終於結束了。從一開始它就是灰色的,它的結束則是由更深的灰色來宣告,灰色的天,灰色的雪,灰色的麵孔,灰色的精神。我們魚貫走進等著我們的舊車廂,車廂裏燈光昏暗,我們重重地坐在不舒服的綠座位上,誰都不怎麽說話,直到開出了好幾英裏。
當我們真的開口說話時,我們說的是飛行訓練計劃、軍中的哥哥們、入伍的條件、上學的不重要,以及我們將絕對沒有戰爭故事可講給自己的孫子們聽。還有就是戰爭將會持續多久,誰聽說過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要學習些什麽已然死亡的語言。
誇肯布什抓住談話中的一個間隙,宣布說他肯定會在德文將這個學年上完,然而沒做好準備的其他人則也許會倉促跑掉。他不需要別人鼓勵便侃侃而談,大講德文強身項目的種種好處,以及按時完成基本訓練得到一張中學畢業證書的種種好處。就他個人而言,他要一步一步地走入軍隊。
“就你個人而言,”有人輕蔑地模仿道。
“就你一個人吧,”另一個人說。
“哪支軍隊,誇肯布什?墨索裏尼的吧?”
“不,他是個德國佬。”
“他是個德國間諜。”
“你今天破壞了多少鐵路,誇肯布什?”
“我還以為偷襲珍珠港後他們就扣押了所有的誇肯布什呢。”
對這句話,布林克爾補充道:“他們沒找到他。他把自己藏在了一簇誇肯布什下麵1。”
這一天結束時我們全都厭煩了。
我們在漸濃的黑暗中從車站步行回學校,途中遇上了一個沿著蓋滿雪的街邊滑行的身影。
“快看萊珀,”布林克爾煩躁地開口道。“他以為自己是誰,雪人2?”
“他隻不過是出來四處滑滑雪,”我趕緊說。我不想看到今天緊繃的火氣發泄在萊珀身上。隨後我們來到了他身邊,我說:“你找到那隻母獸了嗎,萊珀?”
他緩緩轉過頭,沒有停下自己交替杵下的滑雪杆,滑雪板在噌噌向前的行進,他繼續著那節奏分明但卻軟弱無力的動作,就像是一個自製的活塞引擎。“你猜怎麽著?我真找到了它,”他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卻漫無目標,仿佛他不是在朝我一個人笑,而是朝任何希望與他分享這份快樂的人和物笑,“非常值得一看,我照了幾張照片,洗出來後拿給你看。”
“什麽母獸?”布林克爾問我。
“一隻……啊,河上遊的一隻他知道的母獸,”我說。
“我怎麽不知道河上遊有什麽母獸1。”
“啊,不是在德文河上,是在它的一條……支流上。”
“支流!流入德文河的?”
“要知道,是一條小溪。”
他困惑地皺起雙眉。“究竟是什麽母獸?”
“啊,”他是無法被這樣模棱兩可地對付過去的,“是一隻母水獺。”
布林克爾聞聽此言後像是挨了一巴掌,肩膀垂了下來。“世界大戰正在進行,我卻在這麽個地方。一個給母水獺照相的攝影學校!”
“水獺很少露麵的,”萊珀表示。
布林克爾痛苦地轉向他。“是嗎?”
“是的。但是我靠近它時有些笨手笨腳,所以它完全有可能會聽見我,被嚇著。”
“啊,”布林克爾那興高采烈令人迷惑的語氣說明,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語。“到了!”
“是的,”萊珀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兒,應和道,“到了。”
“我們走,”我一邊說,一邊拉著布林克爾拐過我們抵達的通往我們宿舍的街角。“再見,萊珀。我很高興你找到了它。”
“啊,”他在我們身後提高自己的嗓音,“你們今天怎麽樣?活幹得如何?”
“就像是男人的晚會,”布林克爾朝身後咆哮。“那是冬日的仙境,每一分鍾都是。”他透過嘴角朝我說:“這地方的人要麽是企圖逃避兵役的德國佬,要麽是……是……”他語氣中的輕蔑力量使得這個詞變成了詛咒,“自—然—主—義—者!”他激動地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要退學,我要去報名參軍。明天。”
他說這話時我感到一陣激動的顫抖。這是這可鄙的一整天合乎邏輯的高潮,也是德文這整個支離破碎的學期合乎邏輯的高潮。我覺得,很長時間了,我一直在等著有人說這話,這樣我自己就可以因這果敢的詞語而感到愉快了。
報名參軍。衝動地猛關上通往過去的大門;脫掉所有的衣服,直到最後一片布;打碎我的生活模式——那個自打我出生就用其所有的黑線編織的複雜圖案,在這個圖案中,那無法解釋的符號被家庭白和男校藍的背景所襯托,還有它那需要藝術家的靈巧來保持其流暢的糾纏的絲絲線線——我渴望對它舉起巨大的軍隊剪刀,哢嚓!一下子剪斷,手中剩下的隻有幾軸黃線,它們隻能編織樸素、平坦的哢嘰布,不論這些線多麽扭曲。
?
隻要輸入--就能看發布的章節內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