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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末的這些星期六則至糟不過,這時候雪已失去了它的新奇和閃亮,學校似乎已淪落成為僅僅是一個下水道的網絡。---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中午過後冰雪短暫地融化一會兒,汙水滲入管道,順著排水溝流走時發出令人壓抑的汩汩聲。雪殼底下但見一串肮髒的灰色在移動,雪殼開裂著,露出下麵一塊塊凍泥。灌木叢失去了自己明亮的雪帽,赤裸而脆弱地站立著,它太營養不良了,無法掩蓋本想要它掩蓋的排水。有些日子,進入任何建築時,你都要走過一層你前麵之人所帶進來的土和灰渣,它們就像是一張墊子,越來越薄,最後逐漸消失在走廊裏。天空是空洞而無望的灰色,讓人覺得這灰色就是它永恒不變的色調。冬天的占領似乎已經征服、侵占、毀掉了一切,所以現在大自然中不再留有任何的抵抗運動;所有的汁液都幹涸了,所有蘊含著生命力的小枝都折斷了,現在冬天自己,一個老邁、腐朽、疲憊的征服者,放鬆了對荒蕪的扼抓,縮回了一點點,它的監視也變得漫不經心;它厭倦了勝利,因缺少挑戰而變得衰弱,它自己開始主動從狼藉的鄉野中撤退。唯有排水是活躍的,在這些星期六,它們的噪音聽起來就是冬季那單調的退場曲。

    隻有菲尼亞斯看不出這如此的沮喪。正如他的哲學中沒有戰爭一樣,也沒有令人意氣消沉的天氣。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所有的天氣都使菲尼亞斯愉快。“你知道下星期六咱們最好做什麽嗎?”他用他的一種嗓音開始說道,這是一種旋律平和的低音,不知怎麽的,它總使我想起一輛勞斯萊斯正在公路上行駛。“咱們最好組織冬季狂歡。”

    我倆坐在我們的房間裏,兩側的單扇大窗戶都勾勒出一方毫無特色的灰色天空。菲尼亞斯在把自己打著石膏的腿放在桌上,現在這石膏已變得小多了,他用一柄折疊刀思緒重重地在石膏上劃刻著圖案。“什麽冬季狂歡?”我問。

    “就是冬季狂歡唄。德文冬季狂歡。”

    “根本沒有什麽德文冬季狂歡,以前也從來沒有過。”

    “現在有了。咱們就在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公園裏搞。主要內容當然是體育,特色內容我希望是跳台滑雪——”

    “跳台滑雪!那個公園平坦得像煎鍋。”

    “——以及某種障礙滑雪賽,我想應該有一條小跑道。但是咱們也得堆些雪人,來點音樂,弄些吃的。喏,你準備負責哪個籌委會?”

    我朝他冷若冰霜地微笑。“雪人籌委會。”

    “我知道你就會。你在內心裏總自命為藝術家,對吧?我組織體育賽事,布林克爾可以管理音樂和食品,咱們還需要有個人來美化場地,弄上幾個冬青花環之類的東西。這應該由一個擅長於植物和灌木叢的人來搞。我知道誰合適。萊珀。”

    我正看著他在石膏上刻的星星,聞言迅速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萊珀走了。”

    “啊,是的,他是不在了。萊珀竟然走了。啊,那就別人吧。”

    因為這是菲尼的想法,所以事情便像他說的那樣發生了,盡管並不像他最初靈感突發時設想的那麽容易。要知道,隨著時間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過去,我們宿舍樓的同學們幾乎對任何事情都越來越缺少熱情了。就拿布林克爾來說,自從那天早上我對他的報名參軍計劃打退堂鼓後,他便開始了一種長期的、決絕的、連續的從學校活動中退出。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變心而憤怒,事實上他也立刻經曆了自己的變心。如果他不能參軍(盡管布林克爾非常自立,可他沒人陪伴卻什麽都難做成),那麽他卻至少可以停止參加如此多的平民活動。於是他辭去了金羊毛辯論社的社長職務,停止給校報的學校精神專欄寫稿,放棄了樂善好施友愛會本地被剝奪基本權益兒童分會主席的頭銜,不再在小教堂的唱詩班唱他的男中音,甚至,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負責任的衝動之下,竟然辭去了學生谘詢委員會和校長樂善基金等組織中的一切職務。他那筆挺風度的服裝不見了;近些日子他穿哢嘰布褲子,係一條軍用皮帶,腳蹬一雙走起路來嘎嘎響的皮靴。

    “誰想要什麽冬季狂歡?”當我提出這一動議時他用最近才有的一種覺醒口吻說。“慶祝什麽呢?”

    “冬天,我想是。”

    “冬天!”他凝視著窗外空蕩蕩的天空和滲水的地麵。“坦率地講,我看不出有什麽可慶祝的,不管是冬天,還是春天,或是任何別的季節。”

    “這是菲尼第一次想要做事,自打他……他回來。”

    “他一直無所事事,對吧?他沒有陰鬱地沉思吧?”

    “沒有,他不會陰鬱地沉思。”

    “是的,我想他就不會。啊,如果你認為這是菲尼確實想做的。不過,這兒以前可從沒辦過冬季狂歡。我想也許會有校規禁止這樣搞。”

    “原來如此,”我說,我說這話的口氣使布林克爾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在我倆這種陰謀家的一瞥中,他的懷疑全部冰釋,因為立法者布林克爾已經變成了非常時期的叛逆。

    星期六的天色灰得像戰艦。整個上午,冬季狂歡的設備都在從宿舍運出,運到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尚不完善的小公園裏。布林克爾監督著運輸,他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喋喋不休,下達著命令。他使我想起一位海盜船長在分贓。他從低年級學生那兒訛詐來的幾罐很烈的蘋果酒是最要小心保護的寶藏。它們被埋在了公園中心一簇常青藤旁邊的雪裏,布林克爾指派他的室友布朗尼?珀金斯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它們。這個命令必須毫不走樣地嚴格執行,布朗尼明白這一點。於是他一個人渾身發抖地在公園中心一連守衛了好幾個鍾頭,思忖著如果自己闌尾炎犯了可咋辦,想到自己有可能昏厥便頓失勇氣,意識到自己也許不得不割去闌尾而恐懼不已,直到我們終於到來。後來布朗尼悄悄溜回宿舍,他實在精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享受狂歡。在這極度非法的競爭之日,沒人注意到這個。

    掩埋的蘋果酒在有意無意之間被陰謀地視為了狂歡的核心。它的周圍堆起了又大又滑的雪人,用雪人模仿各種人物,這很容易,因為雪是黏濕的。附近,皚皚的白雪中極不協調地擺放著一張沉重的圓形課桌,它就像是沙龍中的一位富孀。這張課桌是頭天晚上在菲尼的堅決要求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來的,菲尼堅持說他必須有件東西陳列獎品。課桌上放著獎品:有菲尼的冰箱,近幾個月它一直藏在宿舍地下室;有一本《韋氏大學詞典》,上麵寫著極為鼓舞人心的話語;有一部荷馬的《伊利亞特》,書中每個句子的上方都寫有英語譯文;有布林克爾的一本葛蘭寶1的相冊;有從本鎮職業美女黑澤爾?布魯斯特頭上強剪下來的一束頭發;有一個手工編織的繩梯,得到它的附加條件是獲獎者必須居住在三樓或三樓以上的房間;有一張偽造的征兵登記證;還有一筆校長樂善基金的四塊一毛三的美元。布林克爾極為莊嚴地默默將最後這個獎品放在桌上,弄得我們大家全都覺得最好不要對此提任何問題。

    菲尼亞斯坐在這張桌子後麵的一把通體都是雕刻的黑胡桃木椅子裏;椅子兩個扶手的頂端是獅子頭,而椅子腿最下麵那抓著輪子的爪子,現在則陷在雪中。這是他這天早上剛買來的。菲尼亞斯購物隻憑衝動,也隻在他有錢的時候,由於這兩種狀況鮮能碰到一起,所以他很少購物。

    切特?道格拉斯手持小號站在他身邊。菲尼十分遺憾地放棄了請校樂隊來演奏的計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狂歡的消息就會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怎麽說,切特終究會改善一下這裏的刺耳聲音。他是一個皮膚白皙的細瘦男孩,球狀的金棕色卷發彎曲在前額上方,他專心於兩樣課外活動,網球和小號。這兩樣他都駕輕就熟,仿佛天生就會,以至於我觀察過他之後也開始以為自己隻要練上一個周末便能熟練掌握其中的一樣。正如我們其他人什麽都表現在外表上一樣,切特則以同樣的程度具有一種潛藏於心的樂於助人和為別人著想的特點,這妨礙了他成為班上的重要成員。要想讓人覺得你“有個性”,你就必須至少偶爾粗魯一下,並經常發發脾氣,不來這一套,沒有誰會在德文出人頭地。沒有誰,當然了,菲尼亞斯除外。

    獎品桌的左邊,布林克爾跨在他藏的蘋果酒上;他身後是一簇常青藤,常青藤後麵到底還是有著一個緩緩隆起的小坡,跳台滑雪委員會正在那兒奮力將雪堆起在一個斜麵跳台上,跳台的邊緣大概比隆起的小坡高出一尺。再往後是一排雪人,雪人雖說麵目難辨,但卻是藝術性地在拿校長、盧茨伯裏先生、帕奇-威瑟斯先生、斯坦普爾大夫、新來的營養學家,以及黑澤爾?布魯斯特開心,它們彎曲地排列成一個封閉的半圓形,通到多冰、泥濘、口齒不清、汩汩作響的納瓜姆斯特河,然後拐回到獎品桌的另一端。

    跳台堆好後,四下裏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混亂;二十個在冰天雪地中準備就緒的男孩,現在站在那裏,仿佛牙齒中間都緊銜著嚼子,隻等著一聲令下。菲尼亞斯本應該宣布開賽,但他卻忙於給獎品編目錄。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旁邊的布林克爾。他一直在他的蘋果酒上方擺出一副直布羅陀1固若金湯的架勢;他繼續用挑戰的目光注視著周圍,直到他開始意識到,無論他往哪兒看,算計的目光都回視著他。

    “好吧,好吧,”他沙啞地喊道,“咱們開始吧。”

    可以察覺出,包圍圈一點點縮緊。

    “開始吧,”他喊。“喂,菲尼。首先是什麽?”

    菲尼亞斯那一心多用的頭腦可以記錄下背景中所發生的事情,卻對其聽之任之,因為他在忙於別的事。他似乎更深地陷進自己的目錄中了。

    “菲尼亞斯!”布林克爾咬牙切齒地叫出這個名字。“下麵該做什麽?”

    那顆有著光澤棕色頭發的腦袋仍然低垂著,沉浸在目錄中。

    “急什麽呀,布林克爾,”收緊的包圍圈中有人用危險的和氣口吻問。“有什麽可催的?”

    “咱們不能一整天都在這兒幹站著,”他脫口說道。“如果咱們要他媽的做,就得開始。接下去該做什麽?菲尼亞斯!”

    菲尼頭腦中的記錄終於達到了高潮。他茫然抬起頭,審視著布林克爾那陷於困境的騎馬蹲襠式身形,包圍他的男孩子們的平靜已經臨近變點,菲尼猶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然後用他那風琴般的聲音愉快地說:“接下去?這不明擺著嘛。就是你啊。”

    切特用他的小號吹奏出野蠻的鬥牛開始號令,那圈男孩們狂野地衝向布林克爾。他揮著雙臂退到常青藤上,那幾罐蘋果酒從雪中露出。“見鬼,”他一麵不停地喊叫著,一麵在常青藤的藤枝中失去平衡。“見……鬼!”此時此刻,那些他顯然指望按照自己的統治興致而施舍的蘋果酒,正在消失。在這個德文的星期六,不會有什麽統治,更別說按興致,按布林克爾的興致了。

    混亂之中,我從一個搶奪者的手中搶到了一罐酒,我用胳膊肘擋開反攻,打開蓋子,品嚐了一口,嗆住了,然後,實施我最初的計劃,用它堵住布林克爾的嘴。他的眼珠子凸了出來,喉嚨上的血管開始搏動,直到我終於放下罐子。

    他朝我投過一個長長的深思目光,他臉上的表情僵死而專注,而這表情後麵的大腦則顯然是搖擺於暴怒與歡鬧之間;我覺得如果我眨一下眼睛,他就會給我一拳。狂歡正在爆裂成一場暴亂,就像是懸於我倆之間的一顆炸彈。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回視著他,直到他的嘴在他那堆滿怒容的陰沉麵孔上張開得足夠大,噴出一句話:“我受到了侵犯!”

    我猛地將罐子舉到嘴上,暢快地喝了一大口,潛伏於這一天的暴力逐漸遠去;也許納瓜姆斯特河把它帶往海上的退潮之中了。布林克爾大步走過紛亂的男孩們,來到菲尼亞斯身邊。“我鄭重宣布,”他吼道,“比賽現在開始!”

    “你不能這麽做,”菲尼指責道,“誰聽說過沒有奧林匹克聖火就開始比賽的?”

    我覺察出自己必須扮演歌舞班,我的臉上表現出一種表情,沒有聖火開運動會,這在全天下都是聞所未聞的。“火,火,”我在黏濕的白雪上方說。

    “咱們就犧牲一件獎品吧,”菲尼亞斯一麵說,一麵抓起那本《伊利亞特》。他把蘋果酒灑在紙頁上,使它們更易燃燒,然後把一根火柴點到上麵,一股小小的火焰旋轉著向上竄起。被荷馬和蘋果酒照亮的運動會開幕了。

    切特?道格拉斯靠在獎品桌的一側,繼續自顧自地盡興吹奏著樂符。他完全忘掉了我們大家,忘掉了菲尼現在啟動了的體育賽事,他東走走,西溜溜,時而來到跳台滑雪賽的起點,吹奏出一支恰如其分的號令,更為經常的則是展現出海頓那安詳的情懷,或者是呈現出一個高高的、遙遠的、妄自尊大的西班牙世界,或新奧爾良的那種快活而世俗的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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