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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性的蘋果酒開始在我們身上發生作用。---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我詫異著,也許發生作用的並不是蘋果酒,而是我們自己那慷慨激昂的言行,它使我們陶醉,並拋開束縛,它令布林克爾將橄欖球板拋在校長的雪人上。當我穿上雪橇、滑下小坡、在小小的跳台滑雪中感受翱翔的滋味時,它使我高高地飛起到空中;它激發得菲尼亞斯在切特發明的一支西班牙曲子中,爬到了獎品桌頂上,隻用一條腿在獎品中間創造出了一支滑稽舞,他跳躍著,旋轉著,從一個空處跳到另一個空處,擦著黑澤爾?布雷斯特頭發的邊,絕不誤踩壞葛蘭寶的照片。我知道,菲尼亞斯並不是受到烈性蘋果酒的影響,影響他的是他內心中所一時感覺到的那種生活之快樂。這快樂是應該的,原本就是他天性中具有的,在這快樂的影響下,他重新獲得了那魔術般的懸於空間的才能,一隻腳短暫地沾一下兒桌麵,然後便再次旋轉著躍起在空中。這是他在最為狂野地表現自己,在他所熱愛的那種世界中表現自己;這是他的和平之舞。
當他停下來,在獎品中間坐下時,他說:“現在我們要進行十項全能運動。大家都安靜,我們的奧林匹克選手吉恩?福裏斯特下麵要做資格認證。”這一刻,並不是蘋果酒使得我奮力去做他所命令的一切:奔跑,仿佛我就是抽象的速度本身;倒立,頭朝下沿著那排雪人爬一圈;拿大頂,在獎品桌的冰箱頂上用頭保持著平衡;跳遠,如果他的命令是躍過納瓜姆斯特河,我就會哢嚓一下落在納瓜姆斯特河的船庫中央;結束時在一片掌聲中(要知道,在這一天,就連德文男孩子們的自負都被魔法般地驅散了)接受菲尼亞斯放在我頭上的一個用常青藤枝條編成的花環。使我超越我自己的並不是蘋果酒,而是在1943年即要灰蒙蒙地降臨之際,我們對它的逃離,以及因此而得到的自由,是這個短暫的下午裏,那虛幻的、特殊的、獨自的和平。
就是因為這個,我沒有注意到布朗尼?珀金斯從宿舍走來,走到我們當中,我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麽,直到菲尼歡鬧地喊道:“一封吉恩的電報?奧林匹克委員會來的。他們要你!他們當然要你!把它給我,布朗尼,我要向全體人員宣讀。”我望著菲尼的臉色經曆著從喧鬧到震驚的全部變化,隨著這變化,我頭腦中的歡快也漸漸消失了。
我從菲尼亞斯手中接過電報,橫下心來麵對前麵的不論何種的毀滅。這就是這個冬天我學會要做的。
我逃出來了,需要幫助。我在聖誕地點。你明白。沒必要冒險在此寫地址。我的安全依賴你立刻前來。
(簽名)你最好的朋友,埃爾溫?萊珀?萊佩利爾
這天晚上我頭一次進行了這樣的旅行,這種旅行後來變成了我生活中單調的常態:穿過一個不了解的鄉野,從一個不了解的地方跑到另一個不了解的地方。爾後的一年這成為了我的主要活動,或者說我軍隊生涯中相當被動的行為,不是打仗,不是行軍,而是這種夜間的快速移動;因為最後,我根本沒參戰。
我穿上軍裝的時候,我們的敵人已開始迅速撤退,所以上級不得不對我們匆匆實施一個簡略了的軍訓計劃。原打算長達兩年的培訓,六個月就過時了,大量為這些計劃而在一個地方集結起來的人員被遣往其他二十個地方。一種新式武器出現了,我們這些跑了三四個基地掌握那些舊武器的人,被打發到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基地,學習掌握新的武器。勝利越近,我們就越快地在全美國穿梭奔跑,追求在一出戲劇中扮演一個角色,這出一開始隻有很少人登台的戲劇現在突然之間演員太多了。或者看上去是這樣。在現實中,這種演員過多的現象一向是難得出現的,若不是這最後一幕,對采取自殺式抵抗的日本進行大規模強擊,這種情況本是不會發生的。我和我的同齡人——不是“我的同代人”,因為命運現在把那個老詞雕刻得過於精美了——我和我的同齡人是非常符合這一條件的。據估計,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會被殺死。但是那些稍大我們一點的人比所預期的更為快速地將敵人合圍,然後出現了決定性的原子彈大爆炸。這似乎救下了我們的性命。
所以,這些穿越美國那些我所不了解地區的旅行成為了我戰爭的主要記憶,我把夜奔萊珀家看作了它們當中的第一個。去哪兒能找到他,這並不成為問題;“我在聖誕地點”,這意思就是他在家裏。他家遠居北邊的佛蒙特州,在一年當中的這個季節,那地方即使鋪了路麵的主要公路,都因寒冷的天氣而坑窪變形,每一幢房子都單獨地實施著一場抵抗寒冷的堅持戰。一切東西的自然狀態都是冰冷,房屋是脆弱的天堂,堅守在死一般的景色中,僅僅通過它們本身,僅僅因為它們的溫暖,而舒服得令人難忘。
萊珀家就是這樣一個獨自棲於冰冷山坡上的溫暖房子。在這個預示著我未來戰爭的一整宿奔波之後,我於淩晨抵達那裏;坐火車的時候,車廂八麵透風;潮濕的火車站似乎四六不靠,哪個城鎮都挨不上;汽車站裏,沒有一個工作人員是完全睡醒了的,沒一個看上去是幹淨的,仿佛他們都四海為家;汽車上,乘客在荒無人煙的黑黢黢的地點上車下車;這是一宿寒冷的漫遊,在這個漫遊之中,我試圖在一次次昏昏欲睡的間隙裏,破解出萊珀電文的意思。
黎明時分,我抵達了那個小鎮,在日光再現和一個又大又厚的白杯子裏的咖啡的鼓舞下,我接受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解釋。萊珀“逃出來了”。人是不能“逃出”軍隊的,所以他一定是從別的什麽事情中逃了出來。一名士兵最符合邏輯的“逃出”是逃出危險、死亡和敵人。由於萊珀還沒被派往海外,所以這敵人一定就在國內。而這個國家裏僅有的敵人就是間諜。萊珀逃過了間諜。
我得出了這個結論,並且不想再做更深一步的分析。大概是因為我們煙室中那些關於他大鬧全世界的故事,我有些想姑且相信這樣的結論。產生這個念頭時,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寬慰。這場戰爭畢竟還是有一些特點,有一些希望,有一些活氣的。我熟識的朋友剛一進入戰爭就立刻與間諜攪在了一起。我開始希望,這終究還不會是一場那麽乏味的戰爭。
我被告知,萊佩利爾家出鎮不遠就是。我還被告知,沒有計程車;沒人會主動開車送我去那兒,這一點我不必被告知就知道。這兒是佛蒙特。但是如果說這意味著對陌生人苛刻,那麽它也意味著今天這樣的美麗清晨。在這樣的清晨中,白得近乎於藍的雪像柔軟的被子一樣覆蓋在山坡上,樺樹和鬆樹不屈地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它們是雪與天映襯下的剛硬線條,非常細,非常堅韌,就像是佛蒙特人。
太陽是這個清晨的恩惠,一個值得慶祝的因素,一個除了發射光芒外沒有任何目的的審美主義者。其他的一切都是凜冽而嚴酷的,唯獨這個希臘的太陽從所有的角度來喚起快樂,並且用明亮來緩和鄉野那死板的麵孔。當我快步上路時,寒風像刀子一般割著我的臉,可這個太陽卻愛撫著我的後脖頸子。
這條路沿著一道山脊的一側延伸,大約走了一英裏,我看見了坐落在坡頂上的房子,那一定是萊珀的家。這是又一幢表情生硬的佛蒙特房屋,當然是白色的,像新英格蘭的其他房子一樣,前麵有著長而窄的窗戶。一扇窗戶的後麵懸掛著一顆金星,宣布這家的一個兒子在為國盡忠,而另一扇窗戶的後麵,則站立著萊珀。
雖然我徑直向他家的前門走去,可他卻幾次用手招呼我,他的目光一刻也沒從我身上移開,仿佛是這目光使我保持在這條路徑上。我走到門口時,他仍站在一層的窗前,於是我自己開門,跨入門廳。萊珀已來到右邊房間的門口,這個房間是飯廳。
“進這個房間,”他說,“我主要的時間都待在這兒。”
與往常一樣,沒有開場白。“為什麽在這兒,萊珀?這兒並不太舒服,對吧?”
“啊,這是一個有用的房間。”
“是的,我看它也很有用。”
“身處飯廳不會為做事而困惑。在起居室,人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人在起居室裏會有問題。”
“臥室也一樣。”我說這話,是試圖緩解他舉止中的那種不祥之兆,但結果卻適得其反。
他轉過身去,我跟隨他走進一個沒有多少家具的飯廳,地上沒鋪地毯,有一些高靠背的椅子,壁爐也沒生火。我以虛假的誠摯,開口說道:“如果你想待在一個真的具有功能的房間,那你就應該在衛生間打發自己的時光。”
他看著我,我注意到,他左邊上唇朝上牽動了一兩下,仿佛他要咆哮或哭泣。隨後我意識到,這與他的情緒毫無關係,這是不由自主的。
他在桌子首座處的唯一一把帶扶手的椅子上坐下,我想,這是他父親的椅子。我脫下大衣,在桌子中部的一個座位坐下,背對著壁爐。坐在這兒我至少可以看見皚皚白雪上那快樂的太陽。
“在這兒,不必思考會發生什麽。比如說,你知道一日會送來三餐。”
“我敢說,你媽媽做好一頓飯,可不會太快活。”
力量頭一回跳入他的表情中。“幹嗎要她快活!”他挑戰性地瞪著我吃驚的麵孔。“我自己快活就行!”他熱烈地喊道,我看到淚水在他眼中顫動。
“啊,她大概是快活的。”說些話,越不著邊際、越膚淺,就越好,說些任何可以阻止他話語的話;我不想看到他這樣。“你又回家了,她大概很快活。”
他的麵孔重新恢複了那種木然的表情。由於我一定要讓這談話是膚淺的,所以把談話繼續下去的責任便落在了我身上。“你要在家待多久?”
他聳聳肩,臉上浮現出一副討厭我這個問題的神色。他已沒有那種他所一向具有的小心翼翼的禮貌。
“啊,如果你是在休假,那麽你必須知道自己該何時歸隊。”我是用我認為比我當時更為年長的口氣說這番話的,口氣中有一點點事務性,有一點點老道。“軍隊不會發給你準假證,然後說:‘歇夠了再回來,聽見了嗎?’”
“我根本就沒有準假證,”他呻吟道;絕望在他臉上滑動,他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這就是他的樣子;呻吟。
“我知道你說過,”我用短短的、呆板的音節說,“你是‘逃出來’的。”我不再想讓我的推測是真的了,我不再想繼續把此事與間諜、與逃兵、與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聯係起來了。我原來以為事情會是那樣,現在我不再想讓它是那樣了。
“我逃出來了!”逃出來一詞是以一種不屬於萊珀的聲音和強度噴湧而出的。他滿臉狂怒,但是他的眼睛卻並不狂怒;反之,這雙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現實。眼睛裏充滿了恐懼。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逃出來了?”我厲聲說。“你並沒有逃離軍隊。”
“讓你說著了。不過你是胡說八道蒙的。”現在他的眼睛也狂怒了起來,盲目地瞪著我。“這件事你知道些什麽?”這種話本來根本不會從那個熱愛母水獺的萊珀口中說出。
“啊,我——要我回答嗎?我知道軍隊中什麽是正常的,僅此而已。”
“正常,”他恨恨地重複道。“多他媽傻帽的一個詞啊。我看這就是你所想的,對吧?這就是你會想的,像你這樣的人。你在想我不正常,對吧?我可以看出你在想什麽——我看出了許多我以前從沒看出的東西”——他的聲音降低為一種乖戾的低語——“你在想我神經了。”
我推斷出了這個詞的意思。我立刻討厭起了它的發音。它打開了一個我並不知道但卻真正地存在著的世界——“癲”、“瘋”、“古怪”,這些都是些熟悉的詞。“神經”一詞卻有一種突然的精神病院的味道在裏麵,一種有條不紊的、診斷性的聲音。仿佛萊珀是在被俘期間學會的這個詞,那裏遠離德文或佛蒙特,遠離我們共有的任何經曆,仿佛那是日本。
恐懼使得我胃裏一陣痙攣,胃像是被一柄鉗子給緊緊夾住。現在我並不在意我對他說什麽了;我擔心的是我自己。要知道,如果萊珀神經了,那麽使他神經的就是軍隊,而我和我們所有的同學都即將參軍。“你讓我難受,你和你那該死的軍隊詞匯。”
他幾乎是在大笑,哪兒都在笑,除了他的眼睛,這雙眼睛繼續與他所說的話分庭抗禮,“他們想要除我的名,按照美國陸軍條例第八款1。”
作為最後的抵抗,我總是在一種毫無根據的輕蔑的優越感中尋求庇護。我坐回椅子,揚起眉毛,聳了聳肩。“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的話我完全聽不懂,我覺得全都是日語。”
“陸軍條例第八款,這是軍中對瘋子的處置方式,精神病患者,要送瘋人院的病號。現在你明白我說什麽了吧?陸軍條例第八款,這就像是開除軍籍,甚至更糟。從此後你就甭想找到工作。人人都想知道你被除名的原因,當他們知道你是根據陸軍條例第八款而被除名時,他們就非常可笑地看你——就是你臉上剛才的那種表情,仿佛你看著一個滿臉鼻涕的人,但卻不想讓對方知道你覺得惡心——他們就這麽看著你,然後說:‘啊,眼下這兒好像沒啥空缺。’你一輩子遭人白眼,這就是陸軍條例第八款所意味的。”
“你不必朝我大喊大叫,我聽力沒問題。”
“然後就輪到你倒黴了,小鬼。接下去他們就抓住了你。”
“誰也沒抓住我。”
“啊,他們已經抓住你了。”
“別跟我說誰抓住了我、誰沒抓住我之類的話。你以為自己在對誰講話?玩你的蝸牛去吧,萊佩利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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