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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開始大笑了起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你一向是高高在上的莊園主,對吧?一個心高氣盛的家夥,除了在關鍵時刻。你骨子裏從來都是殘忍的。這我早就知道,隻不過我從沒承認罷了。但是在最近這幾周,”絕望又出現在了他臉上,“我向自己承認了許多事情。不是關於你,你不必洋洋自得,我沒想你。我他媽的為什麽要想你呢?你有一點點想到過我嗎?我想的是我自己,還有媽媽,還有我老爹,我一直在取悅他們。啊,現在不必費心這樣了。現在我說話的對象恰好是你。一個骨子裏殘酷成性的人。就好像,”現在他的眼睛裏又出現了那盲目的困惑,他的嘴邊浮現出一種野性的頑皮,“就好像那回你把菲尼從樹上推下來。”
我從椅子中跳起。“你這個瘋狂的蠢蛋——”
他仍然大笑著,“就好像那回你把他弄得一輩子瘸腿。”
我的腳掃向他椅子腿,一腳踢去。萊珀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他躺在那裏又笑又叫,頭枕著地板,膝蓋揚起,“……一向是一個骨子裏殘酷成性的人。”
我快步下樓,他的母親,高大,和藹,樣子文雅,在門口發抖。“究竟出什麽事了?埃爾溫!”
“我非常——那是一個錯誤,”我客觀地聽著自己的說話聲,“他說了些瘋話。我失去了控製——我忘記他,他的神經有問題,對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啊,天啊,這孩子有病。”我倆快步跑去扶起咯咯笑的萊珀。“你是來欺負他的?”
“非常抱歉,”我囁嚅道,“我最好走吧。”
萊佩利爾太太扶著萊珀向樓梯走去。“別走,”他咯咯笑著說,“留下來吃午飯。這一點是靠得住的,不管是戰爭還是和平,這個房間裏一天總開三頓飯。”
我真的留了下來。有的時候,人太慚愧了,就走不了了。這種情況現在就是真的。有的時候,你太想知道事實了,你就會非常謙卑非常愚蠢地留下來。這種情況現在也是真的。
這是一頓豐盛的佛蒙特午餐,更像是晚宴,一開始它並不比一頓戲劇裏的餐飯更為真實。萊珀幾乎什麽都沒吃,但是我自己的食欲卻使我愈發丟人。我吃我所能夠到的一切,然後不得不滿臉尷尬地要求再給我遞過來一些。但是這導致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萊佩利爾太太開始對我改變印象,因為我喜歡她的廚藝。飯快吃完的時候,她已能用她那高高的但卻文雅而抑揚頓挫的嗓音直接對我說話了,我的吃相太難看了,太笨拙了,我也太尷尬了,以至於我貫穿於整個午飯的舉止就相當於一個漫長而繁複的道歉。當她給我布第二塊甜點時,我看出來她已接受了我的這種道歉。她一定是想:“這孩子其實心地不錯,脾氣不好,不會克製,可他感到抱歉了,他骨子裏是個好孩子。”萊珀則更為率真。
她建議午飯後我和萊珀出去走走。萊珀現在似乎極為恭順,隻不過他從來不看自己的母親,真是個孝順的乖兒子。於是他披上一件碎布片縫成的東西,帆布、毛織品、法蘭絨,拚在一起形成的一塊抵禦刺骨寒風的物品,我們出了後門,進入一個陽光漸弱的美景之中。我心裏感受到的並不是新英格蘭;我是這個鄉野的一位客人,盡管現在已經是一位熟悉的客人,可我每逢看到一片荒蕪肅殺的冬季原野時,就會不禁覺得它不自然。我喜歡沿著它一路跋涉,試圖判斷出夏季這裏是否生長過莊稼,或者是否曾有過一個牧場,或者這裏曾經會是什麽樣,在心靈的深處,在那一切都是由五種感覺和基本的預期來評判的地方,我知道這裏什麽都不會再生長了。我們漫步走過其中的一片荒地,我所邁出的每一步都踩碎薄薄的冰殼,踏進冰殼底下的軟雪之中,我在這萊珀所喜愛的冬季室外,等待著他重新恢複理智。正如我知道這片土地無法再長莊稼一樣,我也知道萊珀在佛蒙特的山裏跋涉時是不會狂野、懷恨或發神經的。
“佛蒙特有駐軍嗎?”我問,我錯覺地確信,我應該冒險讓他說話,甚至要冒險讓他談論軍隊。
“我想沒有。”
“應該是有的,他們本應該把你派到這兒來。那樣一來,你就不會緊張了。”
“是的,”他一聲幹笑。“我就是他們所說的‘服役緊張症’。”
我誇張地大笑。“他們這麽叫它?”
萊珀不屑做出回答。換了在以前,他總是會用這樣一句話來禮貌作答的:“是的,他們就是這麽叫它的。”——但是今天,他思緒重重地瞟了我一眼,什麽話都沒說。
我們繼續行走,冰殼在腳下嘎嘎響著輕鬆破裂。“服役緊張症,”我說,“這聽起來就像是布林克爾的一句詩。”
“那個狗雜種!”
“你還不知道,近來布林克爾變化很大——”
“狗雜種就是變成白雪公主我也知道他是怎麽回事。”
“啊。他沒變成白雪公主。”
“太糟糕了,”他的聲音中又出現了那種緊張的笑聲,“生有布林克爾臉的白雪公主,一張多好的照片。”說著,他哭了起來。
“萊珀!怎麽了?怎麽回事,萊珀?萊珀!”
他發出一陣陣嘶啞刺耳的哭聲;再多一點點悲傷,他就會撕扯他那鄉村雜貨店的衣服了。“萊珀!萊珀!”這一情感的暴露把我倆猛烈地拉到了一起;現在,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近的人,他也是我最近的人。“萊珀,看在上天的分上,萊珀。”我自己也快要哭了。“別哭了,別再哭了。別這樣。千萬不要這樣,萊珀。”
後來他變得安靜了些,這安靜並不是因為他不那麽絕望了,而是因為他太累了,無法再繼續這樣哭下去,這時,我說:“對不起,我提起了布林克爾。我不知道你這麽恨他。”萊珀的樣子並不像能夠如此深仇大恨的人。特別是現在,他急速地吐著一圈圈哈氣,就像是一台吃力的蒸汽機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哭紅了,他的麵頰也是紅的,不規則的大片紅斑——萊珀生來是那種脆弱的白皙皮膚,很容易著上顯得不健康的顏色。他滿臉紅色,像是瞎塗胡抹上去的,但是任何一片紅色都沒突出他的悲傷。他並不顯得絕望和滿腔仇恨,反而,身穿格子衣服,一臉紅斑,他的模樣倒像是個化了一半妝的小醜。
“我並不真恨布林克爾,我並不真恨他,並不比恨別人更恨他。”他溢滿淚水的眼睛謹慎地探查著我。風卷起一片雪粉,從我們身邊灑過。“這隻是因為——”他急吸一口氣,吸得太猛了,發出了哨音——“他使我想起了他的臉生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就是這個使我發的神經。諸如此類的念頭。我不知道。我想他們一定是對的。我想我是神經了。我想我一定是。我一定是。你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沒有。”
“如果你有過,如果你恰好不斷想象一個男人的頭生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或者有的時候,你看椅子扶手看得太久了,這個扶手就變成了人胳膊,諸如此類的,你會因此而心裏發慌嗎?會嗎?”
我什麽話都沒說。
“也許,每個人離開家鄉,頭一回遠離家鄉,都會產生類似的想象。你說呢?我頭一回進入的軍營,他們叫它‘接收中心’,我們每天早上天還漆黑就起床,那兒的飯菜難吃極了,放在我們這兒都得扔掉。我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了,穿上了這身軍裝,它的氣味我甚至都不熟悉。開始新兵訓練後,我整天都想睡覺。我整個白天都打瞌睡,我們上課的時候,打靶的時候,在所有的其他地方。但不是在晚上。我旁邊有個人,他老咳嗽,那聲音就像是他的胃都要翻上來。有一回,那聲音就像是他要把他的胃直接從嘴裏咳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他總是臉朝我。雖說我們睡覺是頭對腳,但是我知道他的胃會掉在我跟前。我夜裏從不睡覺。白天我無法吃那本應該扔掉的食物,所以我總是餓,除了在食堂。食堂。軍隊的任何東西都有一個很好的字眼兒,你想到過這個嗎?”
我難以察覺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模棱兩可。
“對我的很好字眼兒是,”他用一種失真的聲音補充道,就跟他的舌頭腫了似的,“神經。我想我是神經了,我一定是。不過,究竟是我神經呢,還是這個軍隊神經?因為他們搞亂了一切。我無法在床上睡覺,我隻好在其他一切地方睡。我無法在食堂吃飯,我隻好在其他一切地方吃。所有的東西都開始亂套。夜裏睡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咳嗽得天翻地覆。就是這個時候,情況開始發生變化。一天,我辨別不出下士的臉上怎麽了。這張臉不斷變成我在別處認識的臉,隨後我開始想,他長得像我,隨後他又……”萊珀的聲音越來越厚重,已經聽不出來是他的了,“他又變成了一個女人,我緊緊地盯著他,就像我現在緊緊地盯著你一樣,他的臉變成了女人的臉,我開始朝大家高聲喊叫,我開始高聲喊叫,這樣,大家也都會看見,我不想當唯一一個看見這等事情的人,我的喊聲越來越大,好讓每一個在我聲音範圍之內的人都能夠聽見——你可以看出,我思考問題的方式並沒有任何的瘋狂,對吧,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大有道理的,對吧——但是我喊得不夠快,或者是喊聲不夠大,結果真有人終於來到我跟前時,竟然是睡在我旁邊床上咳嗽的那個人。他拿著一把笤帚,因為我們正在打掃兵營,但是我馬上看出,那不是笤帚,而是一個被切下來的人腿。我記得當時我想,他一定是正在醫院幫忙做截肢手術,忽然聽見了我的喊聲。你可以看出,我的分析是很有邏輯的。”我們腳下的冰殼繼續被嘎嘎踩裂,當我們抵達田野邊緣時,那些冰冷的樹也因寒冷而嘎嘎作響。這兩組尖銳的噪音在我耳中就像是步槍在遠處射擊。
我什麽話也沒說,說得太多了的萊珀繼續說著,在這風和嘎嘎聲中說著話,仿佛他的故事永無結尾。“後來他們抓住我,到處都是胳膊,到處都是腿,到處都是腦袋,我都無法弄清究竟是什麽時候——”
“住口!”
聲音輕柔了些,小心了些,“——究竟是什麽時候——”
“你以為我想聽這些毛骨悚然的細節!住口!我不屑聽!我不屑聽你後來怎樣了,萊珀。我才不管呢!這話你明白嗎?這和我沒關係!毫無關係!我不屑聽!”
我轉過身,開始笨重地跑過田野,沿著一條避開他家房子、朝向公路的直線奔跑,公路通回鎮裏。我丟下萊珀,丟下他一個人給風講他的故事。他也許會永遠講下去,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我已經聽得太多了。他給我講這樣一個故事,什麽意思!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現在不想聽,以後也永遠不想聽。我不屑聽,因為這與我毫無關係。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永遠不。
我想見菲尼亞斯,隻想見菲尼亞斯一個人。與他在一起,沒有衝突,除了體育上的,那是希臘精神激起的衝突,是奧林匹克式的衝突,在這種衝突中,勝利是屬於任何身心最強健的人的。這是他一直信奉的唯一的衝突。
返回學校時,我發現他正在一個叫做“外場”的地方打雪仗。在德文,建築物之間的開闊場地都被仔細地起了英國式名字——中央公共草地,遠公共草地,運動場,外場。最後這個地方經體育館、網球場、小河、樹林邊上的體育場,位於這些地方以外。不管外場這個名字多英國式,可在我心中,它卻是早期美國的,它依綿延的森林一直向北延伸,匯入廣袤的北方莽原。我發現菲尼在樹林邊上又玩又打(這兩個詞對他來說幾乎是同樣的),我站在那裏思忖著,在這片綿延千裏匯入莽原的樹林的北部邊界,情況是否會更簡單,更好。那裏將是北極的深處,這片始於德文的樹木半島,最終會以一片人跡未至的小鬆林的形式結束,簡樸而美麗。
沒有這樣的小樹林,我現在知道,但是在我返回德文的早晨,我想象它也許就在看得見的地平線上,或者在那地平線之外的地平線上。
打雪仗的人中有幾個暫停下來,朝我高喊著打招呼,卻沒人停下來詢問萊珀的情況。但是我知道我待在這兒是錯誤的,隨時都會有人問起。
這場遊戲顯然是菲尼發起的。除他之外還有誰能誘使二十個人來到學校這最為偏遠之處,彼此拋擲雪球呢?我隻能想到他,在他十點鍾那堂課結束時,他用他那從容不迫的權威,組織了這場雪仗,當他想起來要搞一件特別荒謬的事情時,他的舉止中就總會出現這種從容不迫的權威。現在他們全都在這兒,本校的精英,四年級的領袖人物們。布林克爾說得好,高智商,穿著昂貴的皮鞋;大家相互拋擲著雪球。
我在戰場的邊緣,也即樹林的邊緣,猶豫著。我的心裏太亂了,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加入這一方呢,還是那一方。於是我看了一眼手表,然後戲劇性地把一隻手放到嘴上,仿佛記起什麽緊急而重要的事情,我一連重複了幾次這個手勢,以防有人沒看見,隨著這個無言的解釋,我快速往回,向學校中心走去。一個雪球打在我後腦勺上。跟著是菲尼的聲音:“你和我們一頭,即使你打不準。我們需要另加一個人。即便是你。”他朝我走來,這會兒沒拄手杖,他腿上新打的石膏小多了,也輕多了,要是換成個普通人,幾乎就看不出瘸來了。然而,菲尼的身體卻太協調了,以至於任何微小的缺陷都顯得很紮眼;在他那行雲流水般的行走中,有一種中斷,這中斷短暫得就像是一個鼓點,仿佛隨著每邁出一步,他一瞬間忘記自己要去哪兒了。
“萊珀怎麽樣?”他隨口問道。
“啊萊珀——他還會怎麽樣?你知道萊珀——”戰鬥朝向我們移來;我拖延了一小會兒,一個雪球打在菲尼麵頰上,他回擲了一個,我從地上抓起“彈藥”,我倆投入了戰鬥。
一個人把我撞倒;我把布林克爾趕上一個小坡;一個人試圖從背後抓住我。衣服裏處處都是生命的氣息,那掙開的毛料裏、法蘭絨裏、燈芯絨裏,都有某種充滿活力的東西。我都已經忘記這東西的存在了,對我來說,報春的就是它,而不是第一隻鶇鳥、第一個蓓蕾,或第一片樹葉。我一向歡迎這種從又厚又結實的冬季服裝中散發出的活力、精力和熱力。它使我快活,但是我不斷地思忖著這即將來臨的春天,思忖著哢嘰布、棕黃布,或那個季節的任何軍裝,它們的裏麵是否也存有這種充滿希望的氣味。我覺得相當肯定,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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