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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說任何話。---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菲尼亞斯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身體微微前傾,與我們在德文祈禱的姿勢差不太多。過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不情願地看著我。我沒回視他的目光,也沒動,沒說話。隨後,菲尼終於從他祈禱的姿勢中緩緩挺直身體,仿佛這對他來說很痛苦。“萊珀就在學校,”他說,他的聲音那麽輕,但卻充滿了他自己所沒意識到的恬靜的高貴,我突然間覺得他非常陌生。“今天早上我看見他進卡哈特博士的辦公室了。”

    “就在學校!把他找來,”布林克爾立刻對那兩個和我們一起來的男孩子說。“如果他還沒回家,就一定在卡哈特的房間裏。”

    我繼續沉默著。然而,我心裏卻在飛快地做出幾個自動的推斷:萊珀不會造成威脅,沒人會相信萊珀;萊珀瘋掉了,他神智不健全,神智不健全的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意願,所以也就無法在這樣的事情中作證。

    兩個男孩子離開,氣氛立刻明快了。已經采取了行動,所以這整樁事情現在就可以放一放了。有人開始拿橄欖球隊的頭兒“奇跡隊長”開心,說他身穿這身畢業袍顯得多麽娘娘氣。腳穿十二號鞋的“奇跡隊長”為我們扭扭捏捏地走起了碎步,他的袍子在他的大屁股上喝醉酒似的前後甩動。有一個人用紅天鵝絨窗簾把自己裹起,像個外國間諜似的從中向外窺視。有一個人在發表一篇長篇講演,列舉今天晚上我們每一項違犯校規之舉;還有一個人也在講演,在表明通過精心的策劃我們如何可以在天亮之前弄垮其他人。

    但是雖然會議廳的音質不好,可房間外麵的聲音卻聽得相當清楚。當第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聽到腳步聲沿著大理石樓梯和走廊向我們接近時,幾秒鍾之內所有的談話和胡鬧就全都停了下來。人還沒進門,我就絕對弄清楚了,走過來的是三個人的腳步。

    萊珀在其他兩個人前麵走進。他的樣子出奇的好,他滿麵紅光,眼睛明亮,舉手投足都精神抖擻。“怎麽?”他用清晰的聲音說,這聲音甚至在這個房間裏都引起了回響,“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麽?”他這滿懷信心的話語差不多就是對仍獨自坐在中央的菲尼亞斯說的,雖說也並不完全是。菲尼嘟囔了些什麽,他的話對萊珀來說太猶豫了,於是萊珀以極為雄赳赳的姿勢轉向布林克爾。布林克爾開始以一種受人關注者那故意裝出的漫不經心神態對他講話。逐漸的,三個人進來時房間裏重新掀起的嘈雜聲再次消退了。

    布林克爾做到了這個。他並不提高嗓音,反之,他讓四下裏的嘈雜聲逐漸平息,這樣一來,他的聲音不用自己這一方的任何加重,便在這接踵而至的寂靜中突出了出來——“這麽說你站在河邊,看著菲尼亞斯爬樹?”他在說,並且等待著,我知道,他在等待著寂靜來發揮作用。

    “是的。就在樹幹邊上。我抬頭張望,太陽幾乎沉下去了,我記得陽光如何照在我眼睛上。”

    “所以你無法……”我忍不住開口道。

    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在這停頓中,所有的耳朵而不是眼睛,都轉向了我,隨後布林克爾繼續說:“你看見了什麽?陽光照在你眼睛上,你還能看見什麽嗎?”

    “啊,當然能,”萊珀用他那新的信心十足的假聲音說。“我稍稍遮住了一點眼睛,像這樣,”他演示如何在眼睛上方手搭涼棚,“然後我就能看見了。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們兩個,因為陽光照亮了他倆的全部輪廓,”他的聲音中出現了某種唱歌般的真摯,仿佛他在試圖吸引住小孩子們的興趣似的,“陽光從他倆身邊射出,數百萬根光芒從他倆身邊射出,就像——就像金色的機關槍射擊。”他停頓了一會兒,讓我們去琢磨這句話語那極具揭示性的準確。“就是那個樣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們兩個黑得就像是——黑得就像是高高站在上邊的死神,周邊烈焰熊熊。”

    人人都能夠聽出來,不是嗎?他聲音中的那種前言不搭後語。人人都一定能夠看出他的自信有多虛假。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但是不論我說什麽,都會是一種不打自招;其他人都不得不為我找補。

    “高高地站在哪兒?”布林克爾粗魯地說。“高高地站在上邊,這上邊是哪兒?”

    “樹杈上啊!”萊珀生氣了,這種“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的口氣將會使他所說過的話在他們心中大打折扣;他們會知道,他以前絕不是這樣的,他已經變了,他是不負責任的。

    “誰在樹杈上?他們倆是一前一後嗎?”

    “當然是。”

    “誰在前麵?”

    萊珀滑稽地微笑。“這我可看不出來。隻有兩個身影,那麽多火焰從他倆身邊射出,他倆黑得就像是——”

    “這你已經告訴過我們了。你看不出誰在前麵?”

    “是的,我自然看不出。”

    “但是你看得出他倆是怎麽站著的,他倆具體在什麽位置?”

    “其中的一個挨近樹幹,扶著樹幹。我決不會忘記這個,因為這棵樹也是一個大黑影,他的手扶在黑樹幹上,穩住自己,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在他們高高站立的明亮火焰中,扶住某個固體的東西。另一個人在樹杈上稍遠些的地方。”

    “然後怎樣了?”

    “然後他倆都動了。”

    “怎麽個動法?”

    “他倆動了,”現在萊珀在微笑,一個迷人的、有點拱形的微笑,就像是一個知道自己要說出更為聰明的話的孩子,“他倆動得像一台機器。”

    在令人困惑的寂靜中,我開始緩緩地挺直身體。

    “像一台機器!”布林克爾的表情就像是在驚訝與憎惡之間掙紮。

    “我想不起來那種機器的名字。但是它有兩個活塞。這是什麽機器來著?啊不管怎麽說,在這種機器中,第一個活塞降下來,然後第二個降下來。那個扶著樹幹的人降下來片刻,上上下下像個活塞,然後另一個人降下來,掉了下去。”

    台子上有人驚呼:“先動的那個破壞了另一個人的平衡!”

    “我想是的。”萊珀似乎在迅速失去興趣。

    “掉下去的那個人,”布林克爾緩緩地說,“是菲尼亞斯嗎,或者換句話說,掉下去的人是第一個動的,還是第二個動的?”

    萊珀的臉變得狡黠起來,他的聲音平板而毫無個人特點。“我不想把自己牽扯進去。要知道,我不是傻瓜。我不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然後你再用它來對付我。你總拿我當傻瓜,對吧?可我不再是傻瓜了。當我掌握了有可能是危險的信息時,我是知道的。”他在努力做出一副憤慨的樣子。“為什麽我要告訴你們!隻是因為這恰好對你們合適!”

    “萊珀,”布林克爾懇求道,“萊珀,這非常重要——”

    “我也重要,”他聲音微弱地說,“我也重要。你們從沒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我也重要。你才是傻瓜,”他狡黠地注視著布林克爾,“任何人任何時候想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你現在才是傻瓜,狗雜種。”

    菲尼亞斯在沒人注意之中已從自己的椅子中站起。“我不在乎,”他用一種平緩的聲音插話道,這聲音是那麽厚重,壓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我不在乎。”

    我從長凳上站起身,朝他走去。“菲尼亞斯——!”

    他劇烈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然後他轉過身,看著我,英俊的麵孔漫無表情。“我並不在乎。沒關係,”他走過大理石地麵,朝門口走去。

    “等一等!”布林克爾喊道。“我們還沒聽證完畢呢。我們還沒掌握全部事實呢!”

    這些話震驚了菲尼亞斯,使他清醒過來。他猛轉過身,仿佛背後受襲。“你已經掌握了其餘的事實,布林克爾!”他喊道。“你掌握了全部事實!”我從沒見過菲尼亞斯哭喊,“你收集到了一切他媽的事實!”他衝出門去。

    外麵那出色的音質效果記錄下了他奔跑的腳步,手杖快速地沿著走廊和最初幾級大理石台階篤篤作響。然後這手杖聲混入總體的騷亂聲中,他的身體笨拙地滾下白色大理石樓梯。

    每個人都舉止鎮定。布林克爾高喊,千萬別移動菲尼亞斯;另一個人意識到,校醫室隻有一名夜班護士,不要去那兒瞎耽誤工夫,還是趕緊跑去斯坦普爾大夫家,把他叫來。其他人則記起了摔跤教練菲爾?萊瑟姆,他是位急救專家,就住在公共草地彼端。是菲爾將菲尼平放在樓梯的一段寬而緩的台階處,看護著他,直到斯坦普爾大夫到來。

    第一教學樓的門廳和樓梯很快就像中午一樣擠滿了人。菲爾?萊瑟姆找到了總電源,所有的大理石在燈火通明下閃耀著光彩。但是四下裏卻是鄉村小鎮那接近午夜的寧靜,所以那匆匆的腳步和壓低的嗓音有一種空空的震動感。又瞎又黑的窗戶,則保持著自己木然的空洞表情。

    布林克爾一度轉向我,說:“去會議廳,看台子上是否有毯子。”我衝上樓梯,找到一條毯子,交給菲爾?萊瑟姆。他小心地用它把菲尼亞斯裹起。

    我真想是我自己親手做的這個,這對我意義重大。但是那樣一來,菲尼亞斯會用他所知道的一切字眼兒來罵我,他會完全喪失理智,他的情況肯定會因此而變糟。於是我躲在一邊。

    他完全清醒,我瞥見,他的臉似乎很平靜。每個人都舉止鎮定,包括菲尼亞斯。

    斯坦普爾大夫到來時,樓梯上一片寂靜。菲尼緊裹在毯子裏,枝形吊燈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他獨自躺在一圈緊緊包圍著他的麵孔中央。圍著他的人要麽站在樓梯的上方,要麽站在樓梯的下方,張望著,我站在更低的樓梯邊緣上。我身後的門廳此刻是空的。

    短暫而靜靜地檢查過一番後,斯坦普爾大夫讓人從會議廳搬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菲尼抬進椅子裏。在新罕布什爾,很少用椅子抬人,當他們把他抬起時,我覺得他的樣子很陌生,像是某個悲劇性的高尚人物,一位被擊倒的主教。我又一次孤獨地感覺到,我們一直忽視了他身上最優秀的東西。也許我隻是看到他的高尚與被擊倒這兩者之間太不協調了,才生此感慨,因為他天生是一個抬別人的人。我認為,作為受助對象,他不知道如何去做,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感覺。他緊閉著雙眼,緊繃著嘴唇,被抬了過去。我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我應該是抬椅子者中的一個,一路上對著他耳朵說話。對他來說,隻有我的幫助絕不屬於幫助之列。當這一行人緩緩走過明亮的門廳,向門口走去時,我想到,原因是,菲尼亞斯把我看做他自己的延伸。

    斯坦普爾大夫在門口處停下,尋找電源。有那麽幾秒鍾,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我跑上前去,試圖提出自己的問題,但是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我找不到可以開口說出的詞匯。我在“他怎麽樣”與“傷到哪兒了”之間掙紮,不知說哪個好,這時,顯然沒注意到我混亂狀況的斯坦普爾大夫健談地說:“又是那條腿,再次摔斷。但是這回斷得整齊得多,依我看,整齊得多。一個簡單的骨折。”他找到了電源,門廳陷入黑暗。

    外麵,男孩子們包圍著醫生的汽車,菲爾?萊瑟姆把菲尼搬進車裏。然後菲爾和斯坦普爾大夫上了車,緩緩駛離,汽車順著道路漸行漸遠,大燈形成一對明亮的平行線,當汽車拐進校醫室的車道時,大燈又轉成了另一對與第一對平行線成直角的平行線。人群開始迅速變小,老師們終於聽說夜裏出了事,幾位驚恐、也使人驚恐的老師出現在黑暗中,命令學生們返回宿舍。

    盧茨伯裏先生從灌木背景中赫然閃現。“趕緊回宿舍,福裏斯特,”他用一種絕對確信我會服從的口氣說,這種口氣突然使我覺得可笑,非常可笑。由於他若是等著看我確實執行他的命令,會有失尊嚴,所以一會兒之後我擺脫掉他,這並不困難。我走進灌木叢,繞過小教堂方向的樹木,沿著一幢校友捐贈、一直未能投入使用的大樓房掉頭返回,再次跨過街道,悄無聲息地順著校醫務室車道邊上新發芽的草地行走。

    斯坦普爾大夫的汽車在車道頂端,開著大燈,馬達空轉,車裏是空的。我無端地考慮著將車偷走,就像人們無端地考慮著許多可以實施的犯罪。我從理論上對偷車的念頭感興趣,盡管始終知道這與其說是犯罪,還不如說是毫無意義,一個什麽也算不上的過失,一個哪兒也去不了的逃遁。我走過汽車時,馬達呼哧呼哧不情願地悸動著——預備學校的醫生是不會擁有非常好的汽車的,我記得自己心中這樣想——然後我拐過房角,開始沿著房子後牆潛行。隻有盡頭上的一扇窗戶亮著燈,我在亮燈窗戶的對麵找到一簇稀疏的灌木叢,它足以掩蔽我審視這扇窗戶。窗戶太高了,我無法直接看到房間裏麵,但是我知道地麵很軟,蹦跳不會發出太大聲音,我便盡可能地往高處跳。我瞥見房間的彼端有一扇門,開向走廊。我再次縱身一跳,瞥見一個人的背影。再跳,沒看見什麽新東西。我再跳時,看見一個頭和肩膀,背對著我,菲爾?萊瑟姆的背影。就是這間病房。

    地太潮濕,無法坐,於是我蹲下來等待。我可以聽見,他們模糊的聲音單調地嗡嗡響著穿過窗戶。即使不再做更糟的事,他們也會把菲尼給煩死,我對自己說。這天晚上我的頭腦似乎充滿妙語。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這很冷。我站起來,跳了幾下,主要是為了暖和,而不是為了往屋裏看。僅有的聲音就是斯坦普爾大夫汽車的引擎轉動到特別不情願的時候,偶爾發出的哼哼聲,以及風在仍是光禿禿的高高樹梢頭時弄出的微弱而孤獨的哨音。當菲爾?萊瑟姆、斯坦普爾大夫和夜班護士在菲尼的病房護理菲尼時,這些聲音為他們沉悶的嗡嗡說話聲形成了背景音。

    他們會談些什麽?這個夜班護士一向是本校最有名的大嘴婆。注冊護士大嘴婆小姐,而另一方麵,菲爾?萊瑟姆則是個悶葫蘆。他所說的不多幾句話之一就是“拿出上大學的勁兒”——他把“拿出上大學的勁兒”這句話用在一切事情上,他總告訴他的學生們拿出上大學的勁兒去解決他們的學習問題、體育問題、宗教動搖問題、性失調問題、身體障礙問題,以及無數的其他問題。我側耳仔細聆聽他的聲音。我聽得那麽全神貫注,以至於幾乎從其他聲音中分辨出了他的聲音來,他的聲音似乎在說:“菲尼,對你的骨頭拿出上大學的勁兒。”

    今晚我的想象力可真夠豐富的。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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