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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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城如掌大。---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蘇州地方的小而精巧,這是世人皆知的。

    小而精巧,民間說城東放一個屁,城西能聞到臭味,當然這隻是比喻而已。

    這座小城基本上是一座四方城,從城南的盤門走到城北的平門,或者從城東的相門走到城西的胥門,倘是步行,恐怕也得走上老半天的,並不是一個屁的時間就能橫穿或者豎貫的。

    其實,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真正用自己的兩隻腳,橫穿東西,豎貫南北的人,恐怕也是極少的。古人坐轎,今人乘車,名正言順。或者因為養尊處優不願意以自己的腳行走,或者世事繁紛,不及以自己的腳行走,也或者年老體弱,不能勞累自己的腳,凡此等等,就有了代步的工具,從轎子始,又有了馬和馬車,又有了黃包車,又有三輪車,再有汽車和火車。

    但是在蘇州。車子的發展是比較慢的,原因則是多方麵的。從前蘇州的街道,多是石子路,為路麵的結實計,石子常是豎砌,自是不能十分的平服,石子街上行車,難免顛簸,坐車的人就要受顛簸之苦,若是坐轎,也就無礙,石子的高低不平,隻是觸著抬轎人的腳底板,與坐轎人並無什麽影響,故在這地方轎子的曆史是比較長的,此為一。再說蘇州的街道,大多狹窄,行車亦是諸多不便,要兩車並行或是交叉而過,更是困難,轎子比起車子來,要狹小一些,穿大街走小巷自是方便一些,此為二。蘇州雖是一座城市,卻是處在水網之中,即使在城內,也是水網密布,河道縱橫交錯,古稱“三橫四直”,隻是指的城內主要河道,另有諸多大小河流並不在其中,有河就有橋,唐人說蘇州“紅欄三百六十橋”。有橋就有石級,有了石級車子就不好過,還是轎子方便,此為三。再則,蘇州地方有閑階級比較多,這些人等,出門講究一個雅,坐著轎子,晃蕩晃蕩,多少悠閑雅致,此為四。還有,蘇州城四四方方,十分堅固,外來的風,比較難吹進來,而祖傳的東西,卻能延之長久,這是否也算是一個原因。

    在火車汽車之前,先有三輪車,再前有黃包車,再前就叫做東洋車。東洋車顧名思義是從東洋來的。據說這種東洋車車身很高,雙輪用鐵皮包住,行路隆隆作響。年,法國人米拉從日本引進300輛東洋車到上海,中國的人力車大體上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但這樣的車,不大能在小城裏發展盛行,因為許多飽食終日的有閑階級,是要嫌車聲嘈雜的。他們平時三五一淘,飲茶閑聊,或好友對弈,凝神靜心,抑或用小嗓子尖尖地唱一段昆曲,凡此種種都要有一個“雅”字,倘若雅興正濃,突然間有一東洋車滾滾而過,隆隆車聲,驚天動地,必是大煞風景,紳士人等必是討厭之至,那時的地方,並沒有市政府這樣的管事單位,大小事情,均由紳士商量決定,若是他們不喜歡東洋車,東洋車是不會有什麽招勢的。正如從前蘇州的騎馬,也是有人支持倡議的,或者以為坐轎是人抬人,用別人的腳,代替自己的腳,是不平等的,而以畜代轎則無此種顧慮,因為人與畜是沒有什麽平等可言的。但是蘇州地方,車既不能盛行,馬也是不大好招搖過市的,街道既已狹小,加之店肆林立,店主們對於店招,又是十分講究,大都請名人書寫,燙金做匾,弄得十分華麗氣派,豎於店門上方,橫在街頭。騎高頭大馬者,一不小心就會撞得頭破血流,所以說到底還是轎子為好。

    以至到了清末前後一段時間,一直到民國初期,上海的人力車迅速發展,總數已達數萬輛,而在蘇州,卻仍是以轎代步的為多,當時城中私宅停轎就有二、三千頂。這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們出門必是坐轎無疑,即使老爺少爺們也都是以轎代步的多。至於轎夫,則有兩種,一種是大戶人家的轎夫,還有一種是臨時雇用,臨時召喚的。

    雖然有以上諸多原因,蘇州的車子發展比較緩慢,但轎子的逐漸衰落,各種車子的盛行,這是一個不可阻擋的大趨勢。

    蘇州的人力車大致是在1900年前後開始萌芽的,在此後的一二十年問,一直規定人力車不能進城,到了1914年又規定凡每車向警察局捐洋五角者,能在火車站一帶的城區活動,1923年正式批準人力車可以在城內行駛,之前還經過1921年到1923年兩年時間的試行。由此可見,蘇州人力車的發展是比較緩慢的。

    人力車發展起來,也和轎子一樣,有幾種不同的情況,有長年包車,短期包車,更多的車夫則是在大街上等客。

    那時候,車子的所屬則有三種情況,一種是歸屬車行的,第二種是富有人家,自己購買車子,雇車夫,還有是車夫自己買車,接受用戶包用或出去拉生意。

    稍許有些身份有些財產的人家,總是要包一輛車的,即使不常用,也是要包下來的。

    當時畢仁達畢氏中醫內科就包了一輛車。

    已經知道畢仁達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中醫,主治內科。從前畢氏無疑是有比較大的房屋和比較厚的家產,從前畢氏在掛牌行醫之外,還開有“養生堂”藥店,貨棧,工場和店堂都有相當的規模。在三十年代初期,藥店職工有二十多人,經營中藥上千種,信譽甚好,業務鼎盛。可惜在1937年底,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

    在1937年冬天的時候,巴豆的祖父畢仁達先生帶著劫餘的一些錢,在城西北角的三擺渡買上一幢獨門獨戶的住宅,三樓三底兩隔廂,另有一方天井。這住宅同畢氏從前的陣勢相比是不可同目而語了,其實那時候畢家人口不多,在家住的隻有畢仁達老夫婦,再有一二仆傭。藥店及製藥工場炸毀,藥店職工已經四散。畢仁達的長子早逝,次子畢逸群從日本留學回來,經同學介紹,在設於上海的鐵路中心醫院就職,隻三年時間,就升為主任醫生,似是不思歸了。所以若從經濟角度計,畢仁達似乎沒有必要買下整幢的住宅,但在劫餘之後,畢氏內科的牌子要重新豎起來,這份臉麵還是要的,畢仁達也許是要給人一種“餓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印象罷。

    那時候畢仁達的年紀已經在六十的門檻上了,進進出出腿腳不如以前利索。畢氏中醫內科雖然以坐診為主,但若有重症病人,也時有出診,一切以病家為重,一切為病家著想,這是畢氏醫科的宗旨。

    畢仁達既知出門是少不了的,就租了一輛黃包車作包車。這包車夫姓毛,大家叫他毛白癩子。毛白癩子肯定是有大名的,但誰也記不起來了。毛白癩子是從蘇北鄉下逃難來的農民。為什麽大家要叫他毛白癩子,這也沒有什麽依據可查,毛白癩子並沒有生過癩瘡之類的瘡癤,到後來毛白癩子的兒子被叫做毛小白癩子,毛小白癩子也沒有生過什麽瘡癤,他們一家人的皮膚都很健康,身體也很健康,此是後話。

    毛白癩子拉車十分盡心,深得畢先生喜歡,這是當初的事實。在毛白癩子給畢先生拉包車之前,是住在車行的小閣樓裏,三四十人擠在一起,很肮髒。自從毛白癩子給畢先生拉了包車,畢先生就叫毛白癩子住下來,畢先生專門空出一間房子給毛白癩子住。至於後來毛白癩子怎麽又把在鄉下的老婆孩子接上來,是畢先生善人善心主動提出來,還是毛白癩子得寸進尺硬擠進來,是畢先生白給他們住,還是毛白癩子出了錢的,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再追本溯源,已經沒有什麽必要。

    再到以後,這幢房子裏又搬進兩戶人家,空間就顯得十分狹小了。現在三擺渡11號的住房格局是這樣的,畢家住樓上兩間加樓下一隔廂,毛家住樓下兩間,另外有後來進來的李家和丁家各住樓下樓上一問,再有一問小隔廂,是四家合用的廚房。

    造成這樣的格局,當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不管怎麽說,格局既然已經造成,就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了。

    從畢仁達先生當年買下三擺渡11號這幢獨門獨戶的住宅,到現在成為四家人家合住的雜院,時間已經走過了半個世紀,畢仁達老先生早已作古,現在被大家叫作畢老先生的,是畢仁達的兒子畢逸群。畢仁達的兒子也已被叫作老先生了,世事的蒼涼更是可以想係的了。

    畢逸群第一次回到三擺渡的家,是在1938年初,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上海的醫院被日本人接管,一切為日本傷兵讓路,畢逸群辭去職務,回到故鄉,麵對一片‘殘磚碎瓦,畢逸群長歎一聲。曾經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中的家,畢氏內科,養生堂藥店,製藥工場等等一切,隻能永遠作為記憶了。

    當時蘇州已經有了西醫院,幾位西醫同道聽說畢逸群回來了,上門相邀。畢逸群應邀前往。但因畢逸群是東洋留學生,在西醫界有些聲望,日本人三番五次上門,要他出來主事,畢逸群當然不肯,被鬧得很不安寧,所以隻在醫院呆了幾個月,就下鄉躲避,到鄉下小鎮交通最不方便的地方掛牌行醫。到抗戰勝利後,畢逸群又回到上海的醫院。以後畢逸群回故鄉創業的想法終因種種原因不能實現,一直到退了休,他才重回家鄉,在家裏悶了一年,耐不住寂寞,重新申請掛牌行醫。

    如果現在就說縱觀畢逸群一生這樣的話,未免為時過早,但對一個七十有五的老人來說,他的人生主要階段大概基本上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畢先生在他的青年時代、壯年時代,無疑有過許多建樹,西醫學界有一些較為有名的成就,都和畢逸群先生有關係。但是現在畢先生老了,一個人老了,對於他的光輝的過去,或許會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老了,他會把自己的過去看得十分珍貴,十分重要,或者時時掛在嘴上,或者每日思想之。這樣也許可以彌補“老”的空虛,也有另一些人在他們老了之後,對於他們的過去卻看得很淡,好像那是一段不值一提的索然無味的極為平常的人生。畢逸群先生,看起來是屬於後一種老人。

    畢逸群先生在退休以後重新申請行醫也有十年了,可惜的是,到畢先生這裏來看病的人並不多,這和畢先生住的地方不在鬧市是有關係的,三擺渡,作為住家選擇這裏是不錯的,但要開門營業,就稍嫌偏僻一些了,當年畢仁達先生選擇三擺渡時,三擺渡還是一處相當熱鬧的地方,後來逐漸冷落了。

    三擺渡隻是蘇州城裏一個普通的地名,自從二十年代初,在這裏建立了精神病醫院,所以時間長了,三擺渡這個地名也就帶上了某種色彩,平常時候,比如什麽人的言行有悖常理,旁人開玩笑,就說這個人是三擺渡的。到後來,弄得有些住在三擺渡的人,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三擺渡的了。

    現在的三擺渡比起從前要冷落一些,但說到底,到畢先生這裏來看病的人不多,還是因為現在多數人沒有看私人醫生的習慣。

    當然,說私人醫生的病人不多,也不是絕對的,有些病科還是有人相信的,有的也會出現門庭若市的情形,比如牙科,比如針灸科,等等。畢先生是西醫內科,私人醫生開西醫內科的為數很少,現在的西醫內科,對一些重大病症或疑難雜症,說到底主要是靠化驗,這和現代人的物質崇拜心理和科學崇拜心理是相符合的。而個人行醫的西醫內科,不可能有這些設備,隻能靠經驗,經驗這東西卻很難說,它或者比化驗更可靠,也或者就是一句空話。

    在早些時候,對於吳中畢氏內科,當然是有許多人相信的,但大家信服的是中醫科的畢氏內科,而不是畢氏後代畢逸群的西內科,如今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許還能記起畢仁達先生的一些神醫妙方,但對於轉學了西醫的畢逸群則所知甚少。對於畢氏中醫內科的傳人畢逸群來說,他既然沒有能夠繼承祖業,自然也就不可能作一些光大畢氏中醫科傳統的努力。畢逸群先生如今是否有些後悔當初的選擇了呢?其實,如果說畢逸群作為畢氏傳人沒有繼承和發揚祖傳醫術,但畢逸群作為一名傑出的西醫內科醫生,以他的技術,以他的成就,決不至於辱沒畢氏門楣的。可惜畢逸群先生的名隻是出在上海,幾十年中他也多次想回故鄉辦醫創業,但都未如願,以致他在故鄉反倒默默無聞。花開牆外。

    畢先生開業十年,病人雖然不多,但畢先生多少還是有一些作為的,畢先生有幾次為病人作了排除癌變的判斷。少數被大醫院的化驗結果宣判了的病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如果他撞到畢先生這裏上訴,也許會有改判的可能,但這種希望實在是太少了,要在堅如磐石的不可動搖的科學的世界裏,挑剔出失誤,並且不是一般的失誤,而是根本性的失誤,畢先生的工作顯然十分的艱難,甚至可以說畢先生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回天無術。畢先生的病人大都是這些走投無路的人,因為現在一般在傷風感冒小毛小病以致一些較為嚴重的過去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比如傷寒、肺炎之類,隻要不是絕症,多半是沒有人來求私人醫生的。

    畢先生現在常常回想起敵偽時期他在鄉下小鎮行醫的情形,畢先生有時覺得那一段時間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其實那一段時間恰恰是畢先生幾十年中最無所作為的時期。那時候,在30年代,鄉下還是相信中醫的多,但畢先生的病人並不少,因為那時候鄉下的人他們還不太明白中醫和西醫的區別,他們大概以為凡是掛牌行醫的都是一樣的醫生,病家來找畢先生,對於畢先生望診不把脈不看苔,卻用一副聽筒和一隻手電筒,大家覺得很奇怪,都來看新鮮,對於畢先生開的西藥,幾片小白藥片,或是一包藥粉,就能治好病,有許多人不相信,堅持要開方子到中藥房去抓藥,畢先生也就給他們開方子。畢先生常常回想那時候他怎麽那麽遷就,病人不相信西醫相信中醫,他也不多給他們解釋。畢先生的西醫是以中醫墊底的,他完全可以開出一帖高水平的中藥方子,畢先生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十分有趣,所以在幾十年以後,畢先生仍然很向往鄉下小鎮,他甚至想再到鄉下小鎮去行醫。

    但是畢先生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到別的任何地方去行醫了,這裏邊也許有許多原因,但解釋卻隻需要一個:畢先生老了。

    畢先生現在老了,看上去他是無所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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