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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出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看起來,很快就沉浸在裏麵了,乃至電話鈴冷不丁響起來時,嚇了我一跳。---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我拿起電話,還沒說話,就聽成煙在電話那麵說:“李老師,你還在嗎?”

    我在接電話,當然還在了!我說:“你到了?”

    她說:“我剛出機場,打的過來還要一段時間。”

    我看了一下表,喲,都十點了。我說:“你別著急,我等著你。”

    掛了電話,我接著看蘇珊?桑塔格,卻不再能看進去。我腦子裏開始想像成煙本人的模樣,沒有任何目的,隻是不由自主,一個男人的本能。一般來說,相片總是比本人好看,因為人們總是把自己最滿意的照片提供給錄用方,而且往往提供的是多年以前的照片,於女人來說,尤其如此。

    終於聽到樓外麵有汽車停住的聲音。我下樓去,看見成煙從出租車下來,從汽車後備廂裏取了行李。我下意識地打量了她片刻,她本人跟照片沒有什麽區別,既不比照片差,也不比照片好。我說:“是成煙吧?我幫你拿。”

    “不,不,我自己拿。你是李老師吧?真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麽多時間。”

    她不好意思把行李箱給我,但我堅持拿了過來。她的行李不多,行李箱也不重,培訓班的時間是整整一學期呢,我說:“你怎麽就帶這麽一點行李?”

    “我就帶了點必備的東西。別的東西都從郵局托寄了。過幾天從郵局取就行了。”她想得很周到,這樣一路上就真是輕鬆了。

    我把她帶到辦公室,注冊登記,交費用,清點生活用品。小孫臨走前把成煙的被褥臉盆等生活用品領出來放在了辦公室。辦完了手續,我就領她去宿舍樓。這時已經十一點了。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的被褥等東西,她走在我身旁。夜已深,校園已安靜下來,路燈灑著煙靄似的燈光,把本來就不清楚的夜色弄得愈發朦朧。成煙不住地東看看,西瞧瞧,半天吐出一句:“我終於走進了北方大學!”聲音裏充滿了感慨和激動。是啊,北方大學是很多學子都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

    我問:“你教高幾?怎會有時間出來進修?”

    “去年剛送走一屆高三。”

    “教高三,那壓力很大啊?”

    “就是啊。壓力很大,也感到急需提高自己的水平。所以送走上屆高三,我就跟學校提出來休整一年,進修學習,提高自己。學校很爽快就同意了。我先在省大進修了半年,又看到你們學校招進修生,就毫不猶豫地報名來了。”

    正說著,我看見前方路旁樹下有一對情侶擁吻在一起,一看那身影,就知道是似雲和餘輝。這麽晚了,還廝守在一起!聽到有人聲,似雲和餘輝也抬起頭來。

    他們二人同時叫了聲:“黎老師。”

    我說:“這麽晚了,你們也該回宿舍了。”然後給成煙介紹:“這是吳似雲,係主任吳老師的女兒。這是餘輝,他父親餘老師也是英語係的老教授。”然後又給他們二位介紹成煙。

    成煙伸出手去,想跟似雲握手,嘴裏說:“久仰你父親的大名。”

    似雲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伸出手來。成煙有些尷尬,這時餘輝及時伸出手來,握住了那隻正要縮回去的手,說了聲:“你好。”

    似雲一直用怪怪的眼神打量成煙,那樣子說不出是什麽,或許是一種高傲。

    我對似雲、餘輝又說了一遍:“你們也該回宿舍了。”又對成煙說:“咱倆走吧。”

    我的第六感覺,似雲的眼光一直追逐在我和成煙的身後。成煙跟在我旁邊,不再說話,剛才的激動被似雲冷漠的眼光澆滅了。成煙,這個南方女子,也許領教到了生長在北方大學這座著名高等學府裏的教師子弟對外地學生的天生優越感。

    第二天培訓班的開學典禮上,當然首先是係主任吳老師訓話,然後把我介紹給培訓班的學員:“這是黎空庭老師,你們班的班主任,全麵負責你們班的各項工作。別看他年輕,他可是哈佛大學的博士。年輕有為啊,是我們係最年輕的教授、博導。”

    說實在的,培訓班學員的年齡大都跟我差不太多,甚至有的比我還大很多歲,我真有些擔心壓不住陣腳。吳老師這一介紹,我雖然嘴上謙虛一番,但心裏著實很受用。

    開學典禮一結束,成煙走過來,有些興奮地對我說:“黎老師,原來你就是黎空庭!我昨天還以為你姓‘李’呢。久仰你的大名,我讀過很多你寫的東西。”

    我心裏很高興,但還沒有高興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我想,這不過是成煙隨口奉承,因為中學英語老師一般不會去注意學術界的事情。沒料到,成煙繼續說下去,把我的學術文章、學術專著和翻譯的小說一一數了出來。這下,輪到我吃驚我佩服了,當然心裏也有一些得意。

    上完上午的課,成煙就問我:“黎老師,你中午是回家吃飯嗎?”

    “不,吃食堂。”

    “那我請你吃飯。昨天晚上你等我到那麽晚,耽誤你不少時間,想要好好謝你,卻不知該怎麽謝,隻好用最俗的方式了。”她說。

    我推卻,因為我隻是做了我應當做的事而已。但她堅持要請,說:“你不用那麽緊張。吃個便飯而已,並不想跟你拉什麽關係。”

    她這麽一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一起去食堂,你請我。這樣不用太破費,又了了你的心願。”

    她爽快地同意了。我們到食堂,買了飯,坐下來,邊吃邊聊。聊美國的作家和學者,聊對某些學術問題的看法。當聊到美國著名女權主義批評家愛蓮?肖爾瓦特時,話題不知不覺就轉移到了中年女性身上。成煙感慨地說:“都說解放婦女,解放婦女,其實,在我看來,婦女不僅沒有得到解放,而且還加重了對婦女的壓迫。對中年女性尤其如此。”

    我說:“這話怎麽說?現在的婦女多自由啊,多有自主權啊,就拿你來說,你想來進修學習,千裏迢迢的,不也來了?”

    “你隻看到了問題的表麵。表麵上看,婦女的確是解放了。其實,遠不是這樣。若在以前婦女沒有解放的年代,女人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家庭主婦,相夫教子。而現在,婦女解放了,女人們不再甘心做家庭主婦,想要有自己的事業,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價值,於是就要奮鬥。但是,婦女原來的角色並沒有改變,她們仍然要做妻子和母親。所以我說,解放婦女以前壓在婦女頭上的是兩座大山:丈夫和孩子。而解放婦女之後壓在婦女頭上的是三座大山:丈夫、孩子和工作。但是,若是讓我不工作,回去做純粹的家庭主婦,我也接受不了了啊,因為思想被解放了!”

    聽了她的一番議論,我也覺得有些道理:“那麽說,解放婦女成為一種悖論了。”

    “就是一種悖論。女人們想爭得更多的自主權,誰想,爭來的結果卻是加重了負擔。男人每天下班就真的是下班了,回到家就等著吃飯。而女人白天得跟男人一樣地工作,下了班回到家還得繼續工作,照樣得做家庭主婦的角色。就說我吧,每天給學生上完課放學回家,不僅不能休息,而且更忙了,買菜做飯洗衣,搞衛生,管孩子做功課,等十來點鍾,孩子睡下了,我還得備課改學生的作業。我老公每天回到家,就嚷嚷著忙了一天,累了。他也不想想,其實我比他更累。套用某位影星的話來說,這真是,做女人難,做職業女人更難,做一個有成就的職業女人難上加難。”成煙心直口快地發了一通牢騷。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似雲的母親陳老師也向我傾訴過如此的抱怨。我不由得同情起來,覺得做女人真的是不容易。我問:“你孩子多大了?”

    “八歲,上二年級。”

    “男孩女孩?”

    “男孩。淘得要命。”

    “你丈夫做什麽工作的?”

    “他在一家公司當部門經理。”

    “那他的工作一定很忙啊。你這來進修學習,孩子怎麽辦?”

    成煙說:“你這話裏就透著男性中心主義。孩子是兩個人的孩子,他要忙事業,我也得忙事業啊。憑什麽孩子就得歸我管?憑什麽他就不可以犧牲一下,支持我呢?”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她還這麽女權主義,同時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

    她問:“你孩子多大了?都你夫人管?”

    她一句話戳到我內心最隱秘的痛處。我最怕別人問我孩子的事,那深刻的痛苦立刻翻江倒海地湧上心頭。半晌,我說了一句:“我沒孩子,離婚了。”

    顯然,成煙看出了我的痛苦,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哦,對不起。”

    正在尷尬之時,我看到了似雲和餘輝,便叫了他們。他們端著餐盤,在我們對麵坐下來。成煙欠了欠身子,問候了一聲:“你們好。”

    餘輝回了一聲你好。似雲則沒有反應,冷冷地對成煙愛看不看。成煙更加尷尬。我對似雲的態度很不滿,心裏想,你爸是大教授,你也犯不著如此傲慢啊。我本想轉移自己的痛苦,才叫住他們倆的,卻不想把痛苦轉移到了成煙身上。我有些過意不去,想圓場,就有些討好地對似雲說:“似雲,成老師很有學問的,你爸的著作,她全讀過。”我說的是實話,成煙的確讀了很多學術方麵的書,對很多學術問題有相當程度的理解,在與她聊天中,我覺得她應該在大學裏教書做研究。

    似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爸寫的都是普及本,是專為沒水平的人寫的。”

    誰都沒有想到似雲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全愣住了。我有些火了,不客氣地對似雲說:“你怎麽能這樣不尊重你父親?!”

    似雲沒好氣地說:“我沒說我爸,我說的是讀我爸書的人。”說完,站起身,一扭頭,走了。餘輝也很尷尬,愣了一會兒,對成煙說了聲對不起,就站起來追似雲去了。

    剩下我和成煙在那裏麵麵相覷。似雲這是怎麽了?她似乎對成煙有一種敵意。但這敵意從何而起?人家成煙初來乍到,沒在什麽地方得罪你呀。雖然與成煙接觸的時間很短,但對她的性格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在我看來,照成煙的性子,是不應當受似雲莫名其妙的輕侮的。大概是,不看僧麵看佛麵,顧忌著吳老師,不便對似雲還以顏色。

    我正跟那兒發愣,忽看到有一熟悉的身影正從食堂大門出去,是靜子!我噌地一下站起來,衝了過去。到了食堂大門口,左顧右盼,卻沒有靜子的身影。難道是我眼花了?

    成煙跟了出來:“怎麽了,黎老師?”

    “看到一個熟人,一晃眼,沒了。”

    “一個女生?”成煙探究地看著我,見我沒回答,又問:“哪個係的?”

    我依然沒有回答,成煙也沒有再問。

    由於昨天晚上等了成煙一場,加之她看過我寫的東西,不知不覺跟她就比跟別的學員多了一些話題,多了一分親近,成煙也有事無事地總愛與我說話聊天。

    這天,吃過晚飯,我正在宿舍裏看書,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成煙。

    我說:“成煙,有什麽事?進來吧。”

    成煙並沒有進屋,站在門口,說:“我買了兩張音樂會的票,結果我們宿舍誰也不去,有的說聽不懂不感興趣,有的想看書用功。我就想來問問你去不去,我看你也在看書,那就算了,不耽誤你時間。我還是自己一個人去吧。”

    我本來也不是很想去,但成煙的話把退路都給我鋪設好了,讓我反倒覺得有些不太好拒絕。稍遲疑了一下,我說:“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和成煙是騎車去的。音樂會倒是很精彩,糟糕的是,散場出來卻找不到成煙的車了。成煙的車是剛買的一輛新車,新車最容易被賊惦記。

    我說:“算了,舍財免災。明天,我買輛賠你。”

    “幹嗎你賠?又不是你的責任。”

    “那我就買輛舊車送你。省得賊惦記。你不知道哪裏有舊車賣。”

    “好吧。”成煙是個爽快的人,並沒有扭捏地推辭。

    正說著話,天開始掉雨點了,我抬頭看了看:“趕緊走吧,我帶你回去。下雨了。”

    “我們倆走回去吧,也沒幾站路。這雨下不起來。”

    “也好。”

    我推著自行車跟成煙邊走邊聊。雨還是下起來了,越來越大,我們都沒有帶雨具。

    “成煙,咱倆躲躲吧,等這陣雨過了再走。”

    “行。”

    我和成煙到了路邊一房屋寬闊的屋簷下躲雨。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讓人感到很清爽。春雨一過,很快就會春暖花開,姹紫嫣紅了。我感受著春雨裏迎麵撲來的春天的氣息,一時沒與成煙說話。

    “黎老師……”

    “什麽?”

    “我……我很佩服你。”

    “有什麽可佩服的?”

    “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已經這麽有成就了。”

    “談不上什麽成就,隻是工作性質使然。”

    “黎老師……”成煙欲言又止。

    “什麽?”

    “我……我其實已經……”

    嘎吱一聲,一輛自行車停在了我們麵前,是餘輝帶著似雲,似雲在後麵撐著傘。

    餘輝說:“黎老師,你們也聽音樂會去了?沒聽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嗎?”

    我剛要說什麽,餘輝又說:“當然,在雨中漫步更浪漫,更有情調。”

    似雲一雙眼睛,閃著冷颼颼的光,推了餘輝一下:“快走,別在這兒妨礙人家。”

    餘輝帶著似雲走了。一時間,我與成煙無話可說。剛才沒跟成煙說話,是因為心緒飄飛了。現在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嗨,本來自自然然的,什麽也沒多想,男女之間一起看場電影聽場音樂會或吃頓飯什麽的,本不值得多怪。餘輝、似雲這一攪,把事情攪得尷尬起來。

    “黎老師……”

    “嗯?”

    “我……我……”

    成煙一貫爽快的,不知何故此時卻吞吞吐吐起來。我想,她可能也是被餘輝、似雲攪得有些尷尬。一輛公共汽車停靠在路邊車站上,售票員開了車廂的燈,讓乘客上下,我忽然看見售票員票台前站著靜子。就在我愣神之際,公共汽車關上門,走了。

    我一閃念,騎上車就追去,一邊追一邊大喊了幾聲:“靜子!靜子!”我拿出了當年飆車的勁頭,我想,我會在前麵一站追上。看你往哪兒躲!卻沒料到,這輛車是快車,前方兩個站都不停,直達北方大學。等我追到學校門口,公共汽車早沒了蹤影,當然,靜子也沒了蹤影。我在學校門口發了半天愣,才想起成煙來。

    “真是糟糕!”

    我趕緊騎車回去找成煙,也沒了成煙的蹤影。回到宿舍,給成煙宿舍打了個電話,另一位學員接的,說:“成煙回來了,在衛生間衝澡,淋了個落湯雞。”

    我說:“讓她洗完澡給我回個電話。”

    成煙沒有給我回電話。她回到了宿舍,我也就放了心,也沒再給她去電話。躺在床上,想靜子。想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麽,反正腦袋裏晃來晃去都是靜子。唉——,我當初怎麽就那麽愚笨,就那麽傻乎乎地被她甩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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