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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來,拉開一點窗簾,讓房間透一些光進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然後,我在靜子床邊輕輕坐下來。她還沒有醒,她是否也在做夢?她的夢中是否也有我?我伸出手去,輕輕撥開覆在她臉上的頭發。她一下睜開了眼睛。
“哦,對不起,我把你弄醒了。”
靜子眨眨眼睛:“幾點了?”
“快七點了。”
靜子伸了一下懶腰:“還不到七點鍾!早起真是一件痛苦的事。你讓我再睡一會兒。”
“我們要早睡早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白天的時間。”
“就十分鍾,你讓我醒醒覺。”靜子轉過身去,背衝著我。
我隻好讓她睡。她也沒有真睡,不一會兒,她長長地“唉——”了一聲,起來了。
昨天夜裏又下了一場小雨,地上還濕漉漉的。盡管在高速公路上,仍是覺得空氣清新,沒有盛夏的炎熱。我沒有打開汽車的空調,而是搖下車窗,讓晨風呼呼地灌進車廂,灌進我的心田。
靜子換了一盤磁帶聽,是蘇芮的歌。
“靜子,你怎麽會喜歡聽蘇芮的歌?”
“我怎麽就不可以喜歡聽蘇芮的歌?”
我說:“蘇芮的歌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曾喜歡的。我上大學的時候,男生喜歡崔健,女生喜歡蘇芮,要不就是男生女生一起唱羅大佑。有一次,大概是過什麽節吧,忘了,已經深更半夜了,對麵女生樓一個宿舍還在大放蘇芮的‘請跟我來’,吵得大家睡不著覺,結果我們樓一個宿舍的男生就放起羅大佑的‘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來,也是把音量開到最大。兩邊對著放,吵得大家不得安寧。最後,我們班還沒有談上戀愛的幾個男生在宿舍使勁敲著臉盆,狂喊崔健的‘一無所有’。”
靜子開心地笑起來,說:“真的嗎?八成是你編的吧?”
“真是實有其事,現編哪能編得這樣巧?因為這三首歌剛好相配,相映成趣,所以印象很深,當時我也跟著一起喊來著。”
我又說:“現在年輕人已經早不聽蘇芮了,蘇芮太沉重。現在年輕人都聽輕鬆的網絡流行歌曲。”
“我喜歡的正是蘇芮的沉重,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沉重,生命中沒有什麽可以稱之為‘輕’的東西。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其實,寫的就是生命之重。蘇芮的歌充滿了內心的痛苦掙紮,唱的幾乎都是難以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
“你是完全把你自己的情感融入歌裏了。這樣聽歌本身就很沉重。人生有的時候應當舉重若輕。”我想說點輕鬆的,隨口問:“靜子,你哪兒人?”
“新疆。”
“新疆哪兒?”
“帕米爾高原上的喀什。”靜子說得很認真,不像是在逗我玩兒。
“喀什?那麽遠!”
“我父親是從內地支邊去的,在那裏當教師,三年前去世了。”
“你母親呢?當地漂亮的塔吉克姑娘?看你的樣子不像有少數民族血統呀。”
靜子沉默了片刻,說:“我從小沒有母親,也從沒有聽我父親談起過她。後來,是我父親的朋友清真寺裏的大阿訇告訴我,我母親隨我父親一起支邊到的喀什。我兩歲時,我母親離開了我和我爸,回到了內地,因為她忍受不了邊疆地區的艱苦環境和條件。”
“那你母親現在在哪兒?你跟她有聯係嗎?”
“沒有。小時候,每當我哭著要媽媽時,我爸就指著遠處的雪山對我說,你看見那潔白的雪山了嗎?她就是你的媽媽。我就不再哭了。後來,我慢慢懂得了我母親是我父親心中永遠的痛,就再沒問過我爸有關我母親的事。”
“你沒有找過你母親?”
“沒有。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我想,我父親說得對,我的母親就是帕米爾高原上的雪山。我常常坐在一個空曠的地方靜靜地看雪山,看著那冰清玉潔的雪山,繁雜的內心就漸漸歸於空靈了。
我爸跟清真寺裏的大阿訇是好朋友,他們常在一起討論一些很深的哲學問題。當然,小時候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懂得越來越多。最初懂得一點他們經常談論的東西,是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大阿訇指著一口井裏的水桶說,你看,是什麽左右著水桶打上水來?我說,是井繩。大阿訇說,那又是什麽在左右著井繩?我說,是轆轤。大阿訇又問,是什麽左右著轆轤?我說,是我的手。大阿訇又問,是什麽左右著你的手?我說,是我的大腦。大阿訇又問,是什麽左右著你的大腦。我答不上來了,大阿訇讓我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來,就去問父親。我爸說,水桶知道是井繩在左右著自己嗎?我說,不知道。我爸又說,井繩存在嗎?我說,存在。我爸說,井繩知道是轆轤在左右著自己嗎?我說,不知道。我爸說,轆轤存在嗎?我說,存在。我爸說,轆轤知道是你的手在左右著自己嗎?我說,不知道。我爸說,你的手存在嗎?我說,存在。我爸說,你的手知道是你的大腦在左右著自己嗎?我說,不知道。我爸說,你的大腦存在嗎?我說,存在。我爸說,那麽,你的大腦知道是什麽東西在左右著自己嗎?我說,不知道。我爸說,那東西存在嗎?我說,存在。我爸說,行了,你懂了。我也就真開始懂了‘形而上’這個詞的意思。
從那之後,每當清真寺邦克樓上宣禮聲響起,我的心就會沉靜下來,沉浸在一種空寂的狀態,去體會那種我不知道卻又存在的左右著我的力量。我也慢慢懂得了我父親,為什麽當別的支邊者都回到了內地,我父親卻獨自留在了那片雪白的土地上。我父親在去世前,由大阿訇主持,皈依了伊斯蘭教。我父親走得很安詳,我想,他的靈魂也一定在那安詳之地。”
靜子沉浸在往事中,我也有些感動。
沉默了片刻,我說:“你受伊斯蘭教影響這麽深,怎麽又迷上佛教禪宗了?”
靜子想了想,說:“伊朗古代蘇非神秘主義詩人莫拉維的《瑪斯納維》你讀過嗎?”
“讀過一些波斯詩人的詩歌,但沒讀過你說的什麽《瑪斯納維》。”
“這本書中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波斯人、一個阿拉伯人、一個突厥人、一個東羅馬人結伴而行,某天偶然得了一枚硬幣,四個人都想買葡萄吃,但因各自語言對葡萄的叫法不同而產生誤會,結果四個人扭打成一團。這個故事寓意很深,對同一事物的表述方式不同而引起的誤會是世界上不同宗教之間、不同教派之間產生衝突的根源。其實,神、上帝、真主、梵、道、佛性、唯物主義的自然規律等稱謂,講的都是同一樣東西,也就是宇宙間的絕對精神,隻是名稱不同而已。但遺憾的是,現在人們都糾纏在各種名稱之中,糾纏在對名稱的不同闡釋之中,而不是去探究其中的最本質的東西。”
我接過來說:“這就好比,我說,葡萄是圓的。你說,錯了,葡萄應該是紫色的。於是,分歧就產生了,彼此都把對方視為異教徒。”
“是啊,就是這樣。各種宗教中的神秘主義追求的也都是同一種精神境界,就是尋求人的個體精神與宇宙間的絕對精神之間的融合。人各有各的緣,我父親與伊斯蘭教有緣,而我與佛教有緣。所以……”
這時,車裏響起了蘇芮的《沉默的母親》這首歌。我開大了錄音機的音量。靜子停止了說話。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瘋狂地聽這首歌。也很長一段時間了,我沒有再聽這首歌。此時,聽著聽著,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就在我眼淚快要奪眶而出之時,蘇芮的歌聲結束了。
“靜子,我跟你說說我的家事。”
我給靜子講了我貧寒的家境,我操勞一生的母親。末了,歎息道:“我本想等我博士畢業了,好好伺候伺候我母親,隻可惜我母親辛苦了一輩子,沒有享受到做兒子的一點孝敬。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唉,我們倆真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還都有一次失敗的婚姻。”
一時間,我和靜子都沒有再說什麽。我本想說點輕鬆的話題,說來說去依然離不開難以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
下午兩點鍾左右,我們到了有“九朝古都”之稱的洛陽,遊覽我們此行的第一站白馬寺。
白馬寺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由官方營造的第一座寺院,被稱為佛教的“祖庭”。相傳漢明帝劉莊夜寢南宮,夢見一道白光,飛繞宮內。醒來得知夢見佛,便遣使臣前往西域拜求佛法,使臣在月氏遇到在當地傳教的天竺高僧迦什摩騰和竺法蘭,遂請二位高僧到中國宣講佛法,並用白馬馱載佛經佛像,於永平十年(公元67年)來到洛陽。漢明帝敕建寺院,為紀念白馬之功,將寺院取名為白馬寺。
還沒進白馬寺,山門前的建築群和景色就讓人眼前一亮,古香古色的房屋,蜿蜒的河池,河池上有雕刻精美的石欄杆和石橋,石橋彼端是一石牌坊,牌坊中間是“中國第一古刹”幾個端莊大字,兩側寫的是“正道”和“善行”。
靜子很興奮,歎了一聲:“到底是中國第一古刹,氣勢雍容,不同凡響。”說著,從她挎包裏拿出相機:“空庭,來,給我照一張。”
“用我的數碼相機照吧。”我拿出我的相機來。
靜子站在石欄杆前,以石牌坊和石橋為背景,我抓住她一個恬靜的微笑,拍了一張。拍完立刻翻給她看,她說:“嗯,真不錯!還是數碼相機方便,拍完立刻就能看到效果。你也來一張?”
我剛過去,還沒站好,靜子就拍了。然後,靜子翻來看,咯咯笑起來。我一看,樣子很滑稽,也笑起來:“刪了,不要,重拍。”
“怎麽刪呀?不會。”
我拿過相機,摁了幾下,照片立刻就沒有了蹤影。然後,我把相機遞給了她。
靜子說:“這怎麽就跟照鏡子似的,晃一下,沒了,全是虛幻。”
靜子的話讓我笑了。靜子“啪”地一下,抓拍下我咧著嘴笑的鏡頭。然後,立馬翻來看,大笑起來。我一直認為靜子的性格是屬於文靜一類的,沒想到她是這樣的活躍,走起路來也仿佛是腳下踩了彈簧,直要往上蹦。我想,或許是她以前太拘謹了,現在逐漸放開了,也或許人的性格本來就是多重的。其實,我自己何嚐不是這樣,沉寂的時候很沉寂,活躍的時候也很活躍。
在白馬寺山門前,我正要給靜子拍照,旁邊有對帶著一個五六歲小姑娘的年輕夫妻請我給他們一家三口照張合影。我給他們照完了,那位年輕母親說:“我也給你們倆照張合影。”
太好了,正合我心意。又想,靜子會不會給我難堪?她曾不願跟我一起擠公共汽車,怕我摟著她。管她呢!我過去,摟住了她的肩,她也大大方方地讓我摟著,讓我有些驚喜。從照片上看,她與我一樣,露出發自內心的愉快微笑。
走進白馬寺山門,院東西兩側柏樹參天,兩邊柏樹叢中各有一座墳塚,是迦什摩騰和竺法蘭二位高僧之墓。靜子分別在兩座墳塚前虔誠地雙手合十拜了拜,我用相機都給她抓拍了下來。
“靜子,你這次出來有沒有個明確目的?是遊玩兒呢,還是出來參禪拜佛?你若見佛就拜,這一路遊覽去,不是寺廟,就是佛教石窟,那還不累死了?”
“一切隨興隨緣。不想刻意做什麽。講個故事給你聽:有個老太太,虔誠信佛,一天到晚都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兒子聽了煩,便叫了一聲,媽!老太太問,什麽事?兒子又不開腔了。老太太繼續念南無阿彌陀佛,兒子連叫兩聲,媽!媽!老太太問,什麽事?兒子依然不說話。老太太又繼續念南無阿彌陀佛,兒子連叫三聲,媽!媽!媽!老太太不高興了,說,你老媽呀媽地叫個不停,煩不煩呀!兒子說,我才叫你幾聲,你就煩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叫南無阿彌陀佛,那阿彌陀佛不更煩了?”
我笑了:“真是個好故事。”
靜子說:“所以說,參禪拜佛是人心之事,要的是心,具體的外在修持方式在其次。”
“那你為什麽有時也拜?”
“拜的不是像而是自己的心。希望自己的心能沉靜,能覺悟。”
“悟什麽?”
“悟世間的一切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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