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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起來的時候,靜子像以往一樣沒有醒。---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我輕輕叫了她兩聲,沒把她叫醒。我心裏歎息了一聲,沒再叫她。昨天夜裏,頭半夜她輾轉反側根本就沒有入睡。我想跟她說話,叫了她兩次,但她不應,我隻好作罷。後半夜我睡著了,不知她是何時入睡的。
我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拉開一點窗簾,看起地圖來。過了好一陣,靜子仍沒有醒。我看時間,該上路了,便去推她:“靜子,靜子,該起了。”
靜子吃力地睜開眼睛,說:“空庭,我可能病了。”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我一摸她額頭,滾燙,她發燒了。可能是昨天遊麥積山時受了涼,再被我一刺激,就病倒了。我著急起來,在外旅遊,就怕生病。我從藥包中找出柴胡衝劑和阿司匹林,倒了一杯開水,把靜子扶起來,給她把藥吃了。靜子又渾身癱軟地躺下了。我把我的毯子給她加上了,想著能讓她發發汗。
我去賓館前台辦了房間延住手續,還問好了附近哪裏有醫院。靜子若高燒不退,就得送醫院。一個上午,我守在靜子的床前,默默地看著她,心裏不斷地祈禱:靜子,快點好起來,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中午時分,靜子睜開了眼睛。我摸摸她額頭,燒退了一些。我心裏鬆了一口氣。她滿頭的汗,看來真是發了汗,燒退了下去。我說:“靜子,你感覺好些了嗎?”
靜子嗯了一聲,說:“好些了,但身上沒有力氣。”
我說:“你別急,安心躺著。病好了,我們再走。”又說:“身上衣服都濕了吧?得把衣服換了,夾了汗,更要病。”
靜子有氣無力地說:“你在我包裏找一身睡衣給我。”
我找出一件給她:“這件行嗎?”
她接過睡衣,說:“你背過身去。”
我背過身,她把衣服換了,又躺下,說:“空庭,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想吃什麽?”
“喝點粥,吃點湯麵都行。”
我在外麵餐館買了兩份湯麵端回來,喂靜子吃了一些,剩下的我全吃了,這時我才想起沒吃早飯。靜子吃了點東西,精神似乎更好了一些。我坐在她身邊,說:“靜子,我好擔心。”
靜子睜著兩隻眼睛,眼光沒有落在我身上,不知落在什麽地方,眼睛裏是一片茫然。好半天,靜子說:“空庭,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你對我說,你跟一個發廊妹發生過關係。我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我的精神就崩潰了,就病倒了。沒想到,醒來才知道是真的病了。”
靜子的話亦真亦幻,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現在病著,我不能再刺激她。我說:“靜子,我們不說你夢中的事,好嗎?你先安心養病。”
我又給靜子吃了一次藥。吃過藥,靜子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我也睡了一會兒,昨天我也是後半夜才睡著。
傍晚時分,靜子醒來叫我。我放下手中的書,過去摸摸她的額頭,燒全退了。靜子說:“我做了一個好幽深的夢。”
我怕她再提那事,說:“靜子,你感覺怎麽樣?全好了嗎?”
“夢境結束了,當然也就全好了。”
靜子的話像是在打禪語。
“我們出去吃晚飯,你能行嗎?”
“沒問題。”靜子說著,就起身下床來,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及時抱住了她,說:“能行嗎?要不,我給你買回來。”
她輕輕推開我:“沒事兒。就是剛一下床,有點頭暈。”
我讓靜子多穿了件長袖外衣,半攙著她,出了賓館。吃過晚飯,我們在附近轉了轉,回到賓館,又讓她吃了一次藥,看了會兒電視,然後早早睡了。整個晚上,靜子的情緒很平靜。從這件事,我體會出,靜子真的是在愛我,她若不是在愛我,也就不會感到那麽受刺激。我已打定主意,隻要她不提那事,我也永遠不會再提,我也希望她永遠不再提及。我會為她做一個好男人。
第二天早晨,我一睜眼睛,與一雙眼睛撞了個正著,由於毫無心理準備,嚇了我一跳。靜子坐在我床邊上,正俯眼看著我,大概是正在琢磨我,想著什麽,沒想到我忽然睜開了眼睛,她也驚悸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比我早起,第一次坐到我床邊來。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在想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我心裏歎息了一聲,坐起身來:“你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
“昨天睡得太多了。”
“病好了嗎?”我摸摸她額頭:“能上路嗎?”
靜子的病已經基本上全好了。看得出她身體底子好,一般人傷風感冒,總要拖幾天。其實,若不是受了刺激,沒準她就扛過去了,不會病倒。到底是帕米爾高原上長大的,經得起寒冷侵襲。
我們駕車出了天水,直奔蘭州而去。一路上,靜子懶懶的,不怎麽說話。她病是好了,或許身體狀態還沒有完全複原,也或許是心理狀態還沒有完全複原。我跟她說話也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時揣度著她的心理。
我們的車沿著渭河河穀而行,車窗開著,河穀的風帶著水氣,吹在臉上,感覺比較滋潤。西北地區能有這樣的氣候感覺,讓人有些意外的愜意。我們到了渭水的源頭渭源縣,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歸終的首陽山就在渭源縣附近。我說:“靜子,首陽山要不要下去看?”
“你說呢?”
“算了吧,直奔蘭州。首陽山雖然有名,但實在沒啥可看的。”
靜子說:“好吧。隨你。”說完就有感而發地吟誦起伯夷叔齊的臨終之作來:“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沒兮,我安適歸矣?籲嗟徂兮,命之衰矣!”
我說:“伯夷、叔齊也實在太迂腐。魯迅的《采薇》讀過吧?魯迅說,伯夷、叔齊能用薇菜不斷變換花樣,做出各種不同的美味佳肴來。魯迅真是把這兩個殷商遺老調侃到家了。”
靜子歎了一聲,說:“人要守住一點氣節,殊非易事。伯夷、叔齊難道不值得敬佩?”
我覺得靜子是在借古人諷刺我,便不作答。
過了一會兒,見靜子沒說話,瞥眼看了一下,她正閉著眼睛打盹兒。“靜子,求求你,別睡覺。撐著點,晚上早點睡。你要睡了,我一個人開著車,覺得特沒勁,也容易犯困。我這要是一閉眼睛,咱倆就全玩兒完。”我說的是實話,單調枯燥特容易讓司機犯困。
靜子閉著眼睛,懶懶地說:“玩兒完就玩兒完吧,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哪天來臨還不一樣?”
我一直感覺得出,靜子的內心有種很深的悲涼,所以她對佛教如此著迷。她心情好的時候,尚不顯,一旦因什麽念頭沉靜下來,那種悲涼就浮現出來了。我的這種感覺是從跟靜子認識以來就有的,因此我想,她的這種悲涼,不僅僅是因對我的失望而生,更多的是出自她對整個生活的認識。
“別這樣,靜子,”我說:“樂觀一點,我還沒活夠呢。”
靜子睜開眼睛,認真地說:“這不是悲觀樂觀的問題,而是一種必然。人生的最大悲劇就是在於渴望永生而時間卻不可逆轉。人在時間悲劇中無法獲得拯救就意味著死亡的必然。人從一生下來就背負了這一悲劇性的命運,這是人的宿命。”
我說:“死亡的必然才更彰顯出生命的可貴,時間不可逆轉的悲劇更凸顯生命的崇高。讀過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吧?尼采承認人的生命的悲劇性,但他以酒神精神去同人生的苦難抗爭,在抗爭中彰顯出生命的崇高和偉大。”
“你搞西方文化文學,所以受西方的影響。在對待人的死亡宿命上,西方文化更多地秉承了古希臘精神,表現出一種悲劇精神,即對死亡宿命的抗爭。而東方文化,尤其是道禪文化更多的是表現為對死亡的圓融觀照和順應。當人麵對死亡,表現出一種冷靜的從容,有時比悲劇更具震撼力。對死亡的反抗,本身就是一種對死亡的潛在恐懼,有恐懼才會引起本能的反抗。而從容,是對死亡的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是對死亡的透徹的哲學性審視。從容不是悲觀,而是洞曉宿命之後的豁達。什麽叫宿命?宿命即是人力無法抗拒的命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對宿命的抗爭固然顯示出一種崇高的悲劇美,而從容是知其不可為之後的一種坦然與豁達,是對自然的順應,是無為而為,顯示出一種更加深刻的睿智美。”
“我的天,靜子,你把你哪篇論文的觀點搬出來了吧?說得很精辟。”我現在才意識到我是在跟一位女學者談戀愛。在學識方麵,我一向有些自負,當然這種自負隻是與同年齡段的人相比。之前,每當我把靜子擠得無話可說時,我就會有種得意感。現在,我感覺到了棋逢對手。其實,跟靜子這樣爭一爭,挺有意思的,讓我感到很過癮。
“你知道嗎,靜子,跟你這樣的一位女高知談戀愛好辛苦。”
“為什麽?”
“你讓我感覺到腦子不夠用。怪不得大家說,女人學曆高了找不到對象。”
“為什麽?找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女人不是很好嗎?”
我說:“這男人追女人就跟‘田忌賽馬’一樣。馬分上中下三等,男人女人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男人追中等的女人,中等的男人追下等的女人,因此上等的女人就落了空,不好找對象,最後往往找的也是落了空的下等男人。”
靜子看著我:“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損你?”
我一下語塞,意識到自己被靜子擠對得被我自己的話套住了。片刻,我拍打著方向盤,感慨地說:“唉,靜子,你真的讓我感到腦子不夠用。”
靜子說:“都說人往高處走,男人卻總是找比自己低一等的女人。”
我說:“馬克思說,母權製被推翻,是女性具有世界曆史意義的失敗。人類社會從此開始了男人決定一切的時代。男人的優越感和控製欲使得男人在潛意識的作用下總是找比自己低一等的女人。找比自己高一等的女人,男人的優越感會受挫。”
“沒想到你還這麽男權中心主義。”
靜子的話讓我忽然想起成煙來。哦,成煙,不知她回去後怎麽樣了?唉,要是沒有那山中一夜該多好。若是沒有那山中一夜,我想,我會給她打個電話,問候問候,保持一種朋友關係。現在,一想到那山中一夜,我就渾身不自在,感到十分難受。因為那完全就是生理衝動占了上風。用花若塵的話來說,一夜情跟嫖妓沒有實質區別,隻是沒有錢的交易而已。我感到我是作踐了成煙,對不起她。尤其是現在與靜子在一起,她讓我感受到自身靈魂和精神的提升,更加體會出那山中一夜的是非來。
忽然,我想起什麽來。我一直覺得靜子在我告訴她之前,就知道我與似雲的事,而我把這事隻告訴過成煙,靜子不會是從成煙那裏聽來的吧?那次,在餐廳門口,靜子看到過我和成煙在一起,那麽,她跟成煙認識嗎?靜子知道我跟成煙的山中一夜嗎?我有些惶恐起來。
“怎麽不說話了?想什麽呢?”靜子問。
我趕緊收回思想,說:“我在想,知識女性大概都是女權主義者。”
“你錯了,我並不是一位女權主義者。你剛才說馬克思怎麽說來著?”
“母權製被推翻是女人具有世界曆史意義的失敗。”
“既然人家馬克思都這麽說了,也就是說隨著母權製的被推翻,女人的從屬地位就成為女人的宿命。既然是宿命,如何能抗拒?”
“靜子……”
靜子打斷我說:“現在的女性解放其實是一種悖論。人的角色有兩種,一是社會角色,二是家庭角色。男人更多地充當社會角色,女人更多地充當家庭角色。這也是人類社會進入父係社會以來的既定宿命。現在的女性解放雖然讓女人承擔了社會角色,但並沒有能讓女人放棄家庭角色。女人的家庭角色是女人的宿命,想放棄也放棄不了的,除非她不結婚不生孩子。所以,現在的女性解放是讓女人在承擔家庭角色之外,還要去承擔社會角色。你說,這是解放了女性,還是加重了女性的負擔?”
我又想起成煙來,想起成煙曾對我傾訴過的抱怨。我要不要告訴靜子我與成煙的一夜情?唉,算了吧,我已經讓她夠受刺激的了,再去刺激她,我還想不想跟她繼續戀愛下去了?
靜子感歎地說:“女人想反抗自己的宿命,哪知宿命豈是能抗拒的?”
我說:“其實,女性解放更多的是指思想意識上的解放。讓女人認識到,哦,不,讓男人和女人都認識到,女人和男人在人格意義上是平等的,沒有高低之分,二者構成一個和諧完整的世界。”
靜子接道:“就像道家的陰陽太極圖,是吧?”
“對。”我覺得靜子說的很貼切。
“那是你們男人給女人畫的一個理想藍圖,所以女人就為了這個理想藍圖而奮鬥。知道什麽是理想吧?理想就是永遠實現不了的東西。能實現的東西就不是理想。”
“嗨,說到底,你還是個女權主義者。”
“唉——”靜子長歎一聲:“是啊,中國的知識女性都落入了女性解放的悖論怪圈中,包括我自己在內。”又歎了一句:“既是宿命,豈能抗拒!”
這麽多天來跟靜子的思想交流與交鋒,可以說是直切對方的內心世界。我想,人生伴侶既是生活伴侶,更應該是思想伴侶。思想觀點不一定要完全相同——當然也不能像報紙上說的那對哲學博士夫妻那樣爭得急赤白臉,但思想深度應是相當。能有靜子這樣的棋逢對手的伴侶,我覺得是人生之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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