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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子想了想說:“那再講個故事給你聽。---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孔子絕糧於陳,沒有飯吃了,就讓學生去借米下鍋。子路向來最積極,立刻跑去一戶人家借米。主人說,既然是孔聖人的學生,就考你一個字,若認得就借給你,認不得就隻好說對不起了。那人寫了一個‘真’字,子路說,這字誰不認得?認‘真’。那人說了聲對不起,砰一下關了門。子路回去說了事情經過,子貢聽了,說,我們都窮困潦倒成這樣兒了,還認什麽‘真’呀!真是迂腐,看我去借。子貢去了,那人依然寫了個‘真’字讓子貢認,子貢說念‘假’。那人說了聲對不起,又砰一下關了門。子貢吃了閉門羹,也隻好回去。這時,孔子說了,人有的時候不能認真,但有的時候又不能不認真。”

    我笑了:“你繞來繞去都是在說我。孔夫子也說了,有的時候不能認真。”

    靜子還想爭,我說:“咱倆別掰了。我敬佩你的認真,真的。”

    靜子不吭聲了。

    我們到達武威時,天已黑了。我們找到賓館後,就歇息了下來,沒出去逛。我從衛生間洗漱出來時,靜子正對著鏡子擺弄那塊羊毛披肩,看得出來,她很喜歡。我給她把披肩整理了一下,說:“這樣才好看。披肩披肩,就是要包裹著肩,露出脖子才好看。裹住脖子就不好看了。”

    忽然,我一低頭,吻住了她。她溫順地一任我吻,沒有掙紮,也不回吻我。片刻,我抬起頭來,說:“早點睡吧。今天一天都沒有歇著。”

    我和靜子各自睡下了。現在跟靜子談戀愛的這種感覺,很奇特,有些羞怯,有些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往前走,有點初戀的味道。這種感覺雖說沒有熱戀的火熱,但也很美妙。

    早晨起來,晴空萬裏,沒有似火的驕陽,隻有藍得讓人的思緒升騰的天空。我伏在窗台上,思緒追著天的湛藍,上升,上升……“你說,那藍色之外是什麽?”靜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身後。

    “藍色之外依然是藍色,永無止境的藍色。”

    “永無止境的藍色。”靜子若有所思地重複著我的話:“你真的很有禪心。知道嗎,藍色是最具神秘感的顏色,人的一切神秘之思皆來自不可知的藍色上空。伊朗現代有位很有名的神秘主義詩人,叫塞佩赫裏,他說,真理的顏色是藍色。”

    我重複了一遍:“真理的顏色是藍色,嗯,很妙,很精準。”

    我轉過身來,也許是巧合,靜子正好穿了件天藍色的砂洗布短袖衫,白色休閑布褲,長發用一根天藍色發帶隨意在頸後紮成一束,整個人顯得安寧又沉靜。

    上午,我們在武威城裏遊覽。武威古稱涼州,唐代很多詩人都寫過《涼州詞》,其中張籍的“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寫出了絲綢之路上的繁忙景象。武威最有名的大概當數1969年秋在城北郊雷台出土的“馬踏飛燕”了。我很早的時候就看到過“馬踏飛燕”的圖片,後來見過複製品,現在來到了“馬踏飛燕”的故鄉。我們在武威文廟裏看到了“馬踏飛燕”,不過也是複製品,真跡現收藏在故宮博物院。“馬踏飛燕”一足踏燕,三足淩空,昂首奮尾,用一隻空中飛翔的燕子烘托出了天馬行空勢不可擋的氣勢,比起給馬插上翅膀、或用雲彩烘托天馬的圖畫或雕塑來,更加具有藝術想像力和創造性。

    參觀完文廟,靜子提出要去看羅什寺塔。該塔是為紀念後秦時期的高僧鳩摩羅什而建的。靜子告訴我,鳩摩羅什七歲出家,十二歲遊曆西域諸國,精通漢語,佛學造詣深厚。鳩摩羅什在武威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講經的同時,翻譯了很多佛經,有《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妙法蓮華經》、《維摩詰所說經》、《阿彌陀經》等七十四部佛經。《晉書》說:“今之新經,皆羅什所譯。”鳩摩羅什與真諦、玄奘並稱佛經三大翻譯家,從譯文的優美程度來說,鳩摩羅什在後二人之上。

    聽靜子講來,最有意思的是鳩摩羅什的父母的故事。鳩摩羅什的父親是印度一位宰相,位高權重,卻忽然出家當了和尚。其母親是一位公主,早就對這位宰相暗生情愫,見宰相出了家,急了,動用自己公主的威儀,再用父王的權勢相逼,逼迫宰相還俗與之成婚。婚後生了鳩摩羅什。這位公主母親生子之後卻不知怎的,又厭煩起紅塵來了,想出家修行,當宰相的父親不幹了,說我本來好好地做著和尚,你逼我還俗娶你,現在你卻又要拋下我去出家,真是豈有此理。我笑著說:“這真是一部絕好的小說題材。”

    武威原有很多佛塔,但在1927年大地震時,其他古塔大都坍塌,獨羅什寺塔尚存半截塔身,後經重新修整,屹立至今。

    看完羅什寺塔,我們出了武威,直奔酒泉。靜子從旅行包裏拿出盤磁帶,放進錄音機。不一會兒,音樂響起來,卻是佛樂,我拿起磁帶盒看了一下,名叫《佛光普照》。

    “怎麽不聽蘇芮了?”我問。

    “蘇芮太沉重,聽她的歌,跟著她掙紮,太苦。聽點佛樂,心裏清淨。”

    於是,我們的車就成了一座流動的寺廟,縈繞著洗滌人心性的佛樂: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畢竟是紅塵中人,沒有一顆清淨的心,清淨的佛樂與不清淨的心蠻擰的。想跟靜子說點情話,也無從說起,氣氛不類。我說:“靜子,講個故事來聽。”

    “‘深山藏古廟’聽過嗎?”

    “沒有。”

    “傳說,一個老和尚考畫家,出了個題目叫‘深山藏古廟’。第一個畫家畫了重巒疊嶂的山巒,山上有座醒目的寺廟。老和尚說,你這畫叫‘深山和古廟’。第二個畫家吸取第一個畫家的教訓,畫了重巒疊嶂的山巒,沒有畫寺廟。老和尚說,你這畫叫‘深山無古廟’。第三個畫家思索良久,提筆畫出重巒疊嶂的山巒,又在重巒之間畫出廟宇屋頂的一角飛簷。老和尚說,你這畫叫‘深山露古廟’。第四個畫家苦苦思索,終於畫出了‘深山藏古廟’圖。你猜,他怎麽畫的?”

    我想了想,搖頭說:“不知道。我不懂畫。”

    “這位畫家畫了重巒疊嶂的山巒,山巒下有條小溪,溪邊有一個和尚在挑水,和尚身後是一條小路一直蜿蜒到深山深處。畫麵沒有寺廟,卻畫出了藏在深山中的寺廟。”

    我聽了,覺得真是很妙,忽然想起西山禪寺來:“那西山禪寺真可以說是藏在深山中的一座古刹。”

    “你知道西山禪寺的曆史嗎?”

    “不知道,一直想要問你來著,沒想起來,講來聽聽。我看那大雄寶殿前的白皮鬆該有好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了吧?”

    “你讀過禪宗的曆史吧?”

    “讀過一些。”

    “佛教傳說,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微笑,師徒會心,靈犀一點,由此開始了禪宗心法。因此迦葉尊者為印度禪宗第一代祖師,阿難為第二代,代代相傳到了第二十八代菩提達摩大師。當時,正值中國南北朝時期,佛教在印度衰微,卻在東土方興未艾。於是,達摩大師渡海東來,從廣州上岸,然後到了嵩山少林寺,麵壁少林,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一代祖師。當中國禪宗傳到五祖弘忍之後,產生了南北分化。這段曆史你應該知道。”

    我想讀書人稍稍讀過一點禪宗曆史的都知道這段史實。

    “五祖在選繼承人時,讓弟子們各抒習禪心得,有名得意弟子叫神秀,被認為是眾望所歸之人,他在牆上寫下一首很著名的偈頌……”

    我接著靜子的話:“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靜子繼續說:“五祖看了此偈,說:後代依此修行,亦得勝果。後來,五祖的另一名尚在做苦工的寂寂無名的弟子慧能從其他弟子那裏聽了神秀的偈頌,歎道:美則美已,了則未了。深夜,慧能在神秀的偈語旁寫下另一偈語……”

    我又接過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於是,五祖將衣缽傳給了慧能,怕門內因爭奪衣缽起糾紛,便讓慧能連夜南逃。從此,禪宗分為南北兩宗,北宗以神秀為六祖,南宗以慧能為六祖。知道南北宗的區別嗎?”

    “北宗主張靜坐習禪,是漸悟派。南宗主張見性成佛,是頓悟派。”

    “是啊,後來南宗昌盛,成為中國禪宗的正宗,北宗日漸勢微,沒了蹤跡。”靜子歎了一聲,說:“你認為南宗北宗哪個更能度人?”

    “我不懂禪,隻是看過一些相關書籍。不過,我想,南宗之所以興盛,大概與之更貼近人心不無關係。”

    “唉,是啊,更貼近人心。但貼近的是人的投機取巧之心。”

    “為何這麽說?”

    “這牽涉到人性本身的善惡問題。孟子認為人性本善,人性中的惡乃受後天汙染,因而要守身行善,保持人性本身的純潔。荀子認為人性本惡,因而要靠後天的磨礪,去掉其惡。我想,荀子是對的,人性本惡,人的私心是與生俱來的。我有個朋友的孩子上幼兒園,每當他要玩兒別的小朋友的玩具而別人不想給他玩兒時,他就說,老師說了,玩具應該大家玩兒。而當別的小朋友想玩兒他的玩具而他不願意給人家玩兒時,他就說,老師說了,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同一件事,卻是不同的說法。誰也沒教他這麽說,他卻天生就會把老師的話拿來為自己所用。”

    我笑了,看來自私真是人的本能。

    靜子接著說:“荀子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儀以分之。因此,私欲是萬惡之源。所以說,人要學壞,很容易,因為趨向壞也就是趨向人的私欲是人的一種本能。人要行善,卻非易事,因為行善不是人的本能,人性中的善是靠後天的倫理道德禮儀規範一點一點地教育出來的。”

    “這跟南北禪宗的興衰有什麽關係嗎?”

    “人的本性都貪圖安逸,貪圖舒適,貪圖不費力氣就能立地成佛。其實,南宗的頓悟並非真的就是頓悟。福州靈雲誌勤禪師因見桃花而覺悟,作偈頌一首說: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外人就隻看到禪師見到桃花就頓悟,而沒有看到禪師三十年的功夫。其實,漸和頓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關係,沒有量變何來質變?但人的劣根性使人都隻看到那最終的質變,沒有看到量變的過程,於是大家都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可以立地成佛。

    量變的過程實在太辛苦,而且有時量變並不等於會產生最終的質變,那質變也許終其人的一生都不會來臨。這樣的事情能有幾人堅持得了?因此,南北禪宗的興衰是人性貪圖安逸的必然結果。”

    “你這新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說。

    “其實,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虛幻的,就像男人給女性解放畫出的陰陽太極圖。人心雖然看不見,卻是一個可以感知的東西,怎能說‘本來無一物’。人心是個實在,人心本來就不幹淨,所以要磨其綠鏽,打磨成光亮的鏡子。但即使是光亮的鏡子,處在滾滾紅塵中,紅塵如此肮髒,怎能不惹塵埃?不‘時時勤拂拭’就會被塵埃所蒙蔽。因此,修身養性是任何宗教中的神秘主義都具有的修持方式。沒有修身養性的過程,沒有思想上的飛躍性認識,就想獲得精神上的覺悟,豈不是癡人說夢?”

    “靜子,你講了半天,並沒有講到西山禪寺的曆史。”

    “西山禪寺是北禪宗的最後氣脈。”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如此貶南禪宗。”

    “我並沒有貶南宗,我隻是在講我自己對人性的認識。算了,不跟你說了,跟你說不到一路上。我還是聽音樂吧。”

    “怎麽說不到一路了?你不是老說我挺有禪心的嗎?”

    “你跟我不一樣。你是置身禪外來看禪,而我是置身其中。”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靜子一下語塞。我心裏很得意,但不敢表露出來,怕反倒被她擠對。

    到酒泉時,已經夜深了,這是我們最趕路的一天。找到合適的賓館住下來時,已是人困馬乏,很快就睡了。臨睡前吻了吻靜子,跟她道了晚安。聽了一路的佛樂,聽靜子講了一路的禪,身體內時不時上躥一下的火焰似乎被佛樂和禪催眠了一般,沒有蠢蠢欲動。

    恍惚間,我覺得房間有些亮,探頭一看,窗簾沒有拉好,月光透進來,灑落一地清輝。我起身來,追著月輝到窗邊,一輪皓月掛在夜空。忽然,我耳邊響起靜子的喃喃聲: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清;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唯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我回頭,靜子不知什麽時候也起來了,站在我身邊。我抬起手,想撫摩她的頭發,卻發現手上套著一根紅繩,紅繩的另一端係在靜子手上。我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這時,靜子慢慢從地上升起來,我急得想拽住她,卻抓了個空。靜子飄出了窗外,連著我們的隻有那根紅繩。我緊緊拽住紅繩,試圖拽住靜子,最後,“嘣”的一聲響,紅繩斷了,靜子快飄得不見了,我拚盡力氣大喊一聲:“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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