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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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東生這時候把那根棍子重新放回大包裏,他不費吹灰之力地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這棵楊樹有四米高,他爬上去,坐在離地最近的樹枝上,把那個棍子又從包裏拿出來,同時拿出來一個小零件似的東西,在棍子頭上好像試了試,就從樹枝上探下身來,用棍子去挑那截電線。---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風越來越大了,齊東生試了幾次,終於把那根電線頭比較牢地固定在了棍子頭上,然後一點一點地把電線往樹上掛過去。

    柳西虹一動不動地緊張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的健壯的身體懸在空中,他的腿和腳牢牢地盤住樹枝,那種舉止好像是一個在大事件裏闖蕩慣了的人似的鎮靜自如。

    “這小子可真膽大。”

    “咳,從勞教所裏出來的還能好到哪去!”

    西虹注視著他,緊張和興奮在她的臉上投下鮮豔的紅暈,她的眼睛閃著明亮的光芒,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個人,直到他把那根電線拉到樹上,固定在樹枝上。

    柳西虹看著這個男人,從心裏升起一種欽佩的感情,她想,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的,有勇氣,她最不喜歡那種奶油小生。西虹開始懷著好奇和敬佩注意起這個人來,雖然她知道媽媽對齊東生這個人很有看法,覺得這個人是個危險人物。

    這兩年,胡同裏以前讓柳西虹感興趣的嫁娶事宜就開始讓她厭煩,新娘無論哭也好笑也好,她從那哭聲笑聲裏聽到的隻有沉悶。上個月,胡同裏一個女孩子結婚,來送嫁妝的人一個跟著一個,足足有二十口人,以前她老早就跑出去跟著人群看熱鬧了,可是現在這種熱鬧讓她感到難堪。在她的想像裏生活應該是另外的樣子,和這個胡同裏的灰色不一樣,和這裏沿襲了幾百年的習俗不一樣。

    這一天晚上西虹走進胡同的時候,迎頭遇到齊東生。他在她走進身邊的時候,低聲說:“大小姐,你要是到了十八歲就好了。”

    “十八怎麽著,不到十八又怎麽著?”柳西虹本來想為了電線的事恭維他幾句的,一聽他這麽油腔滑調的就立即冷了下來。

    “你怎麽這麽厲害呢?”

    “厲害算是好的了。”柳西虹是清高的,特別是對男人,特別是對這個男人。柳西虹清晰地意識到,雖然齊東生是個擺地攤的,而且有前科,但是他的眼神裏的永遠充滿著高傲,也不知道這高傲是從哪裏來的。

    “女孩子這麽厲害以後會吃虧的。”齊東生說。

    “吃虧不吃虧,你管得著嗎?”

    “那倒是,喂,說真格的,我是想說,如果你到了十八歲我不是就可以和你交個朋友了嘛。

    ”

    “我到了十八歲也不一定就想和你交朋友啊。”

    “要不然人都說你不好惹呢,這下我算領教了。”齊東生說完了這句話,笑著對柳西虹行了個舉手禮,就消失在胡同口的暮色裏了。

    柳西虹看著這個人的背影,又興奮又糊塗。

    一本書從齊東生的口袋裏掉了出來,柳西虹跑過去撿了起來,書名是《湯姆索亞曆險記》,柳西虹沒有看過,她想叫住齊東生,但是一轉念就把書房放進自己的書包裏了。

    這是她和這個叫齊東生的背景複雜的神秘人物的第一次正麵對話。這個人怎麽說話這麽二百五呢,怪不得人家說他複雜呢。還跟我說如果我到了十八歲他就可以和我朋友了?什麽人啊,人家說這個人總是贏得許多女孩子愛他,柳西虹心說,憑什麽呢?大概是他的眼睛好看,他的一雙眼睛很有神,或者是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又厚又密,不過,大概都不是,大概是他的態度,他好像什麽都不在乎,可是又是出名的孝子,對養父母非常孝敬。大概還是因為他為他愛的女人打了人進過勞教所,大概正是他的不同常人的經曆,柳西虹想,他不過二十六七歲,可是他閱曆豐富。

    她走進家門,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柳西虹還沒有過自己的房間,這讓她覺得特別無奈,誰也不知道她是多麽渴望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房間。家裏一共隻有這兩個房間,加起來也就十七平方米,兩個房間的隔斷是老式木格子的,格子上糊著高粱紙。柳西虹恨死了這東西,因為它使她更沒有了自己的空間感,連說夢話都可能被聽到。她曾經對惠娟說。裏間是爸爸媽媽的,外間是廚房也是飯廳也是客廳,同時也是她地臥室和學習室,這裏有她的一張小床,和一個她和爸爸分享的寫字桌。寫字桌的三個抽屜,兩個是爸爸的,一個是她的。(她最近在那上麵上了鎖,媽媽顯然非常不高興。)這個時候,她聽著雨聲,琢磨著齊東生的那些話。把書從書包裏去拿了出來。

    這本書迅速地吸引了她,書中的湯姆說:“生活對於他來說太乏味空洞了,活著僅僅是一種負擔。”柳西虹不僅對自己的生活感歎起來,同時對齊東生更加好奇了,這個人看的是這種書。

    媽媽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的一瞬間,她把書趕快放回到了那個裝著蘇麗婭的信和自己日子小抽屜裏,這個抽屜是她唯一的秘密空間了,她知道母親是絕對不允許她看閑書的。

    “長大了就好了!”她這樣歎息著。她渴望著長大,具體來講,長大就意味著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那個生活究竟是什麽她也不知道,不過,她也開始下決心參加高考了,因為似乎隻有高考可以把她帶出這個院子這個胡同,開始另外的生活。或許大學生活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麽枯燥,如果我要是考上中文係的話,那麽也挺不錯的呢。

    “媽,我想好了,要是考大學的話,我就考中文係。”

    “不行,中文係,那是考不上理科的人才考的。”

    “那你想要我考什麽?!”

    “理科嘛,你數學物理那麽好,考什麽不行。”

    柳西虹又想起書裏湯姆說的話,覺得生活正在從自己身邊無聊地飛逝過去,從那些灰色的磚瓦土牆上飛逝過去。

    四初識五朵金花真麵目,這還是蘇麗婭叫出來的在蘇麗婭從人口密集的胡同失蹤了以後,豆元胡同的老少們就把目光集中在了曾經和蘇麗婭很要好的‘五朵金花’身上了,五朵金花就是這條胡同裏五個女孩子的總稱。

    除了柳西虹和惠娟以外,另外的三個女孩子是肖玉萍,周莉和林梅。這五個女孩子有的潑辣,有的嫻靜,但是在這條胡同裏都很惹眼。

    蘇麗婭叫她們五朵金花,後來,她說實際上叫五彩雪花更合適,因為五個女孩子的性格和偏愛的顏色都不同,柳西虹喜歡紅色,惠娟喜歡藍色,玉萍喜歡淡綠色,周莉喜歡白色,林梅喜歡粉色。她們自己則覺得叫雪花更好,因為她們都喜歡雪。說實在的,雪花也可以算作意味深長,因為第一,雪花是輕盈的,也是沉重的(飄起來的時候輕盈,落在地上化成泥就沉重 );第二,雪花是美麗的也是平常的(你說她美麗得不進人間煙火她就是美麗的童話公主,你說它平常它就是和煤灰渣子一樣被清掃的東西。);第三呢,雪花是要融化的(這一點很實在,再漂亮的東西最終都是要消失的。)柳西虹媽媽特別反感五朵金花的叫法。

    “什麽金花雪花的,象藝名似的。”她說。蘇麗婭事件以後,她就更加試圖更改這種叫法了。但是已成事實的事情經常不受人的意誌的左右,於是五朵金花的名字,依然被胡同裏的居民叫著。

    無論如何這五朵金花已經長大了,她們已經不再是叔叔阿姨的甜甜乖乖女,她們的性格正像她們身材一樣,正在因為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一點一點的衝破冰凍的土壤,生長起來,這讓她們的大爺大媽叔叔阿姨們感到莫名的擔憂和恐懼。

    世道在變化,變化的時候,恐懼就來了。

    對於蘇麗婭事件,五個女孩子的看法不同,基本上一種是以柳西虹為代表的壞女人萬歲的情緒至上主義,一種是以惠娟為代表的理智高於感情的平心靜氣主義,因為這個事件所帶來的分歧,使得她們的心緒被鼓動了起來。

    大人們對孩子們的內心裏的那個小世界是陌生的,也是擔憂的。

    胡同裏的生活是簡單的也是重複的,是親密的也是繁瑣的,是輕的也是重的。

    柳西虹媽媽的老家在昌平,過大年的時候,總有鄉下人帶著年貨來拜年,那些年貨,紅棗臘肉小米玉米棒子啦什麽的,他們都分給院子裏的各家各戶,這是老人留下來的規矩,一直到現在也還保持著。

    胡同裏人對生活的態度也在這輕重之間存在著,有些若即若離,你可以把它描述為虛無縹緲,但是你同時又覺得說它是沉甸甸的也完全合適。你很難從他們的生命裏找到沉重的悲哀,卻也很難從那裏找到輕盈的歡樂,那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東西構成了一種祥和的氣氛,使生活在其中的人覺得天經地義,使陌生的人永遠覺得陌生。

    柳西虹的一家是在胡同裏備受尊重的,特別是柳西虹的媽媽,她是一個好逞強的人,處處都要讓人家說她好,於是女兒的有些出格的舉止就成了她的心病,不過,她還是時常對丈夫說:我在學校裏管得了幾百名學生,難道還管不好一個女兒嗎。

    “現在的孩子們啊,可真叫人費心。”柳西虹媽媽對惠娟媽媽感歎著說:“你們惠娟多好,我們柳西虹又惠娟的一半我就滿足了。”

    “話可不能那麽說,你們柳西虹聰明漂亮,會有出息的。”

    柳西虹媽媽雖然對惠娟媽媽的話從心裏懷疑,但是,也從心裏感到一種滿足,柳西虹的確聰明,如果我能夠給她把好關,說不定她真的可以有點兒出息呢。

    “同柳西虹說,惠娟爸爸覺得好些兒。”

    “好兩天,壞兩天。”

    “再換個醫生看看吧。”

    “咳,聽命吧,他自個兒常說,人沒法和命爭。”

    五長輩們決定給兩閨女過生日,也衝衝“壞”女人地晦氣這一天,柳西虹媽媽正在給房間進行大掃除,她又一次注意到了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你以為你能把我鎖在你的生活外麵。”她說,用雞毛撣子敲了敲那把小鎖。

    生活把人們從小孩子變成了大人,大人把自己當變成了長輩。長輩們永遠是衝滿憂慮的,他們在孩子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身上看到生活的影子。看到影子的生活是沉重的。

    柳西虹從外麵走進來,看到媽媽站在桌子前麵發愣,心裏不免一驚。

    胡同裏的生活方式是一種類似大集體的生活方式,那個傷風敗俗的女人蘇麗婭給小院帶來的聲譽的損害是難以估量的。三十三號院子曾經因為居住著漂亮聰慧的女人女孩兒而出名,現在呢,這張美麗的臉被刻上了疤痕了,好像帶著麵紗也不好意思出頭露麵了。

    柳西虹和惠娟的十八歲生日就要到了,兩家的父母這幾天正在商量,利用生日做借口,把胡同裏的眾位重要人物都請到院子裏來,把那壞女人帶來的晦氣好好衝一衝。

    是的,這個想法是柳西虹媽媽想出來的。

    此時,她正站在絲瓜架下和惠娟的媽媽商量,惠娟的媽媽不善言談,隻是微笑著點頭,說:“行啊,您看著辦吧,讓我們出多少錢您言語一聲,我讓孩子他爸給您送過去。”說著,用一雙因為長期在工廠的食堂和後勤工作而顯得粗糙了的手,輕輕把幾根散落的頭發別到耳朵後麵去。

    她們看著對方,嘮叨著,一邊說著話,一邊感歎著時光的飛逝。

    “十八年了,我們都老了。”

    柳西虹穿著一條剛過膝蓋的紅色的短裙走出來,灰色的石階上,修長的雙腿好看的走過去。“這裙子太短了,去換了。”柳西虹媽媽厲聲說。

    “周老師,小孩子,正是愛美的時候,別管得太嚴了。”惠娟媽說。

    “不管哪行,管還這樣呢!”說著對柳西虹嚴厲地喊道:“趕快去換了。”

    柳西虹一句話也沒說,啪地摔上了門,回到屋子裏去了。

    “你馬上去永堂順買一掛鞭炮來。”柳西虹媽對從屋子裏走出來的丈夫說。

    柳西虹媽姓周,叫楓華,是一個中學教師,所以院子裏的人也叫她周老師。她年輕時候一定非常漂亮,但是,教師的職業或許把她的溫柔消磨掉了不少,她的眼神裏有種冷漠和嚴厲,和丈夫說話,也帶著一種命令的教訓人的語氣,好像是在對一個不懂事的學生說話似的。

    去買鞭炮的柳西虹的爸爸柳哲澎是一個妻管炎,他是南京人,是倒插門插進這個北京的四合院裏來的。妻子是地道的北京人,他剛進入到這個家裏的時候,發現自己什麽規矩都不懂,丈母娘活著的時候,經常受到丈母娘的教導:茶壺嘴不能衝著人;飯不能盛得頂到鼻子尖,別把人家當餓死鬼了;客人要走得留人家幾次,哪裏有人家說走你就站起來送客的;凡事話必須得說到,讓人家挑不出禮來;他佩服北京人的禮貌和尊嚴的互不幹擾,佩服妻子辦事的周全。十幾年學下來,他自認也是半個北京人了,雖然口音還是讓他露出南方的馬腳來。

    他是一個醫生,在醫院裏,他對待病人從來是耐心而且溫和的,你永遠看不到他發脾氣。在家裏,他對妻子唯命是從,可是,他對柳西虹的管教卻是嚴厲的,他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看著經常有男生在他們院子門口晃蕩,他不安得很,這個美麗的長得像媽媽一樣高挑的女兒,是他唯一的心病。

    十八歲,他想,女孩子的十八歲是個多事之秋呢。咳,要是生的是兒子多好。大概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兒子,妻子生下柳西虹以後就因為大出血而不得不做了絕育手術,那一天她流著淚說,不能給你生兒子了,大概那是他記住的妻子最溫柔的時刻了。

    在胡同口的大雜貨店永順堂裏,柳醫生遇到了鄰居趙大爺,他是剛剛搬到院子裏來的,住的就是蘇麗婭家原來的房子,南房靠大門的耳房,聽了柳大叔說了買鞭炮的緣由,立即從口袋裏拿出錢來說,我也得買一掛放,您可不知道,自打我搬進那屋子裏,心裏總是覺得有些膈應,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呢,這下您可算積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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