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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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大爺是個獨身,據說前兩年,他的老婆喜歡上了別人,和他離了婚,那以後他就和單位領導鬧著要換房子,結果,換來了又是這樣一個有著醜聞的房子,他和領導大吵了一通,領導說那也沒有辦法,他心想,我這個人一輩子背運是怎麽的,房子是不得不住的,但是他對自己的前妻以及對女人的觀點就很不重聽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女人是應該用繩子拴著養的。”搬進三十三號院子才三個月,但是,周圍胡同老老少少已經都聽過了他的宏論,他的語言惡毒,神情嚴重,所以柳大叔雖然首肯了他買鞭炮的動機,但是,並不想跟他多談,所以,拿了鞭炮從店門裏出來,一邊去推車,一邊說:“我還有點事,咱們改天再聊。”

    “好嘞,您閨女的生日是哪天?”

    “這個禮拜日。”說完這話想起來,把話說到這裏還不發出邀請實在是不禮貌的,於是趕快補充說:“您可千萬記著那天別安排別的事了。”

    “那沒說的,什麽事情我也得撂下呀。”

    柳大叔騎上車走了,心裏有些堵得慌,他對胡同裏的生活已經那麽習慣,可是有時還是不免因為這種虛偽的禮貌而厭煩。

    “這真是虛偽。”他對自己說。

    這個夏天,雨水很多,但是依然沒有驅散走悶熱的空氣,路邊的水溝裏泛出一股子臭味。

    他把車推進院子,妻子正在擦玻璃,見到他說:“我已經和惠娟的媽媽說好了,這個生日我們要好好的給他們看看,鞭炮買回來了嘛。”

    她所指的他們當然是胡同裏那些說長道短的人,她是一個特別好強的人,一輩子不能讓別人說出個‘不’字來,女兒柳西虹鬧出的送別蘇麗婭的風波,在別人大概是算不上什麽的,但是對於她卻不行了。

    “你去請居委會的吳老太太,生日那天,務必要她來的。” 吳老太太是被人叫做小腳偵緝隊長的那種喜歡探聽秘密管閑事的人,胡同裏的人都清楚,如果吳老太太認為你道德敗壞,那麽你就一輩子別想安寧了。她平日裏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嚼舌頭上麵了,她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把‘醜事’鋪到盡人皆知,滿城風雨。“現在就去嗎?”

    “現在就去吧,順便再買一小堆黃瓜,三毛錢一堆的那種,我早晨在菜棚子看見了,忘買了。仔細挑一下,聽見嗎,別把爛了的買回來。”

    妻子的聲音在熱風裏在他的耳朵後麵飄著,他重新推著車回到胡同裏。

    磨剪子磨刀的小販招攬著生意的吆喝聲:磨剪子來鏘菜刀,那聲音清脆好聽。

    過大生日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大家都知道這事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胡同人的忘性很小,特別是胡同裏,那是一個很緊密的小社會,他們對周圍事件的記憶常常讓人有一種幻覺,好像日子原本不會挪動的,隻是因為他們的同意,日子才勉強地往前走一下,否則的話,日子會想站樁的師傅一樣,一動不動。蘇麗婭事件的風波因為沒有人‘同意’讓它過去,就一直沒有過去,周老師於是覺得有十足的必要性過這個大生日。

    惠娟的父母,特別是父親,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女兒應該在午餐聚會上對蘇麗婭的行為說幾句話,因為惠娟小的時候,他們夫婦兩個工作忙,於是有時候把惠娟托給蘇麗婭照顧,長大了惠娟也把蘇麗婭當親人一樣。和一個那樣的女人有這樣親密的關係,當然對惠娟的名譽是不好的,好在惠娟是一個穩重的女孩子,沒有人能說得出她的壞話來,即使你挖空心思地算計也是徒勞,這讓她的爸爸特別自豪,但是該表的態總是要表的。

    惠娟的父親麵色蒼白,身體虛弱,但是在家裏依然掌管著一切。他是一家之主,家裏裏裏外外都是他經手的,戶口本也好,購貨本也好,糧票布票也好,都在他的抽屜裏整整齊齊的放著,他對女兒比對妻子還要信任些,女兒永遠讓他感覺到安慰,他常常對女兒說,我死了以後,你一定要把這個家管好,把你媽照顧好,不要聽你的兩個哥哥的話,他們都是白眼狼。

    惠娟的母親和父親在一個工廠裏工作,自從丈夫被診斷出癌症以後,母親的情緒就一直低落著,好像生活從此和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

    惠娟的母親二十六歲嫁給了現在的丈夫,那以前她和同單位的一個小夥子好過,那個小夥子笛子吹得很好,他們常常偷偷跑到公園裏去,租一條小船,把小船劃到沒有人的地方停下來,她聽著笛聲,幻想著美好的生活。這一天,她在船上感受了這個男人的第一次擁抱和親吻,可是不幸的是,他們正沉醉在微風晚霞裏的時候,被父母的一個同事發現了。

    那是六十年代,交朋友是要有介紹人的,沒有介紹人就有了約會,就像沒有結婚就有了男女關係一樣的大逆不道,父母遷怒於那個小夥子,無論他如何解釋,他們也是絕對不會把女兒嫁給他的了。她拚命反抗過,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不吃飯,但是父母沒有妥協,最終妥協的是她,因為她突然意識到父母即使看到她死也不會順從她的。

    她嫁給了惠娟的爸,嫁進了三十三號院子,嫁進了這個十七平方米的居住了三代人的兩間西廂房,惠娟的奶奶曾自豪地說:“這四合院文革前是她家的,後來,歸了公。惠娟的爸爸就是出生在這裏的,還有惠娟的爸爸的爸爸,從上算起,他們在這個院子裏已經生活了八十年了。”

    惠娟母親一輩子是在一種安排好了的生活裏度過的,她在把自己和生活交給了丈夫以後,就沒有再過問過生活裏的事情,好像是風裏的一條無舵的船,順水漂流。

    她比惠娟還要脆弱,在風浪到來的時候,她想到的隻有死,和她年輕的愛情受阻一樣,於是丈夫的病情給家裏帶來的陰影就全部壓在惠娟的身上了。

    奇怪的是,惠娟母親總是認為柳西虹應該是她的女兒,而惠娟應該是周老師女兒。大概是抱錯了,也說不定呢,因為她們是在一個醫院裏生的產。

    實際上呢,惠娟媽媽的心裏在幻想著另外一種生活,隻是因為她自己的悲哀,於是她想從女兒身上看到一種完全不同於自己的更具備反抗意識的性格,這種性格讓她覺得舒暢一些。從心裏講,她喜歡柳西虹,大概因為柳西虹的性格是她渴望的性格,她總是在幻想著,如果,十幾年前,她堅決反抗父母,如果,她和那個會吹笛子的,會接吻的小夥子生活在一起,那麽一輩子是什麽樣的一種生活呢?當然,沒有人擁有這種‘如果’的良藥,她的大部分生命就遺落在幻想之中了。

    六西虹課桌下偷看《查台萊夫人的情人》,被老師當眾捉住惠娟的父親已經和單位說好,要女兒提前接班。老師認為惠娟功課太好不考大學可惜了,找到惠娟父母,但是如何勸說也沒有用,老師失望地走了,惠娟倒反過來安慰老師說什麽樣的生活都是生活。

    惠娟對生活的感覺是平淡的,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對父母的對鄰居朋友的友好順從,她覺得生活裏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人緣好。

    惠娟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她的生存哲學卻和她的同齡人差距很大,她經常說的話是胡同裏老人們常說的:出頭的椽子先爛;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

    “玉萍,你真福氣,也沒有人管你,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上學的路上,五個女孩子聊著天。

    玉萍性格安寧,從來不大言語。她學習很好,但是考試成績總是不好,用老師的話來說,把精力都放在看閑書上麵去了。她喜歡哲學,對人生經常看到很抽象的東西上去,對具體的東西不感興趣,最近,她正把尼采的書看得如醉如癡,開口閉口是‘生命和痛苦’。她經常在上課的時候,把書放在課桌下麵偷偷的讀,老師的提問她常常回答的文不對題。老師拿她沒有辦法,她認為老師水平太低,無法理解她。的確,她讀的書班主任都沒有讀過,班主任想用‘看閑書’而把她讀書的興趣壓抑下去如何可能呢?

    玉萍也有一本日記,日記裏有不少是她看書的筆記和摘抄的片斷。

    人生的幸福和快樂原沒有積極的意義,有積極意義的實際上是痛苦。

    既然世界到處充滿著痛苦,生命的欲望隻能產生痛苦,痛苦既然與生命如此不可分離,我們竟然還把痛苦看成一件偶然的無目的的事件,人的荒謬也就莫過於此了。世界的規律難道不就是普遍的不幸。

    平時玉萍喜歡唱歌,她的嗓子好,對旋律敏感。她有時想像著自己拿著麥克風站在舞台上,可是,她性格裏很強烈的自卑感和消極的人生感覺,使得她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熱情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你應該去唱歌,準成為第二個蘇曉明。”周莉對玉萍說。

    周莉也喜歡哲學,可是踏實從反麵接受哲學的,她覺得既然生命中無法逃離痛苦,那麽何不把痛苦的事情忘記掉呢,何不尋找一些可以抓得住的快樂呢。比如說好看的衣服,讓人家嫉妒的滿足,周莉從小受人欺負,所以她覺得自己的生存目的就是要活的特別出類拔萃,讓那些曾經欺負她的人嫉妒和羨慕去吧。

    “成為第二個蘇小明又怎麽樣?”玉萍說。

    “什麽叫又怎麽樣?那多解氣,甭說這一條胡同,就是整個這一片兒的人都得把你當成祖宗供著。”

    “那又怎麽樣?”

    “那你就可以想做什麽做什麽,可以出國旅行,可以去美國紐約,我聽說紐約曼哈頓的地麵都是閃閃發光的大理石鋪的,哪像咱們這灰不溜秋的胡同,一起風像是灶王爺下凡似的,廁所連隔斷都沒有,聽說老外進了咱們這種廁所差點兒給嚇死,人家的廁所都跟咱們這裏的北京飯店裏麵的似的,一個人一個衝水馬桶,那些老外在這裏連屎都拉不出來。”

    幾個女孩子聽得哈哈大笑起來。

    “周莉,你怎麽知道的那麽清楚呢,難道人家告訴你了。”林梅邊笑邊停下來買冰棍。林梅是著幾個女孩子當中學習成績第一,聰明勤奮,多才多藝的校裏校外人人稱讚的人物。她喜歡化學,準備報考化工學院,同時已經想好大學畢業以後直接讀研究生。

    “我們的科學家,就光聽你說什麽碩士博士的,我就暈了。”周莉說:“我可不想當書呆子,在學校裏呆一輩子,我要生活,我已經等不及了。”

    這一天,柳西虹上課時候心思也不在課堂上,他從齊東生那裏借來了一本書,書名叫《查台萊夫人的情人》,自從上次和齊東生那一回對話以後,柳西虹在內心裏更感到一種想接近他的感覺,她注意到他在工作閑暇起來就看書,就主動走過去,問他看的什麽書。《複活》他回答,並且把書遞過來給她,她翻了幾頁,就被書吸引住了,於是從東生那裏借書的事情就從此開始了,《複活》以後,他又借給她看了《俄羅斯浪遊散記》以及高爾基的另外一部小說《人間》,柳西虹被這些人物故事吸引住了。

    這一天,柳西虹把《人間》還給齊東生的時候,問他還有什麽書可以借給她看。

    “有一本書,你一定喜歡看,但是,我不能借給你。”

    “為什麽,因為你舍不得了。”

    “不是。”

    “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你太小了。”

    柳西虹聽他這麽說,就預料出書大概和性有關係,於是有些臉紅,不過暗自想,你有什麽權利說我還是小呢,而且她正值情竇初開,對這種書的興趣正大,讓他這一講就更加按捺不住了,她一邊感到興奮一邊感到危險。

    情竇初開的季節是美麗的,更是困惑的。這困惑來自兩個方麵,一是因為你需要保護,一是因為你需要失去保護。

    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旋律代替了革命的激昂調子,那些婉轉憂鬱的旋律的盛行使春心蕩漾的女孩兒找到了情緒的聚集和宣泄的方式,就像是那個年代的任何一件新鮮的事情一樣,連美國法國進口的叫香波的洗發水,印著誰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的套頭衫,都讓年輕的女孩子心裏產生一種和浪漫相關的情緒。

    不要忘記,八十年代初牛仔褲剛開始替代一邊扣扣子的腰身肥大的女式長褲。

    “愛借不借吧,舍不得借給我看就是了,說那麽多廢話幹什麽呢?”

    “真的不是舍不得,我哪裏有東西是舍不得給你的。”齊東生聽西虹這樣說,一著急說漏了嘴,自己覺得氣得很。

    這是西虹第一次聽到這個男人說出如此溫柔的充滿感情的話來,心裏一時美滋滋的,她立即抓住東生的話茬說:“既然你沒有什麽舍不得的,就借給我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也用不著你負責人。”

    東生從書包裏把書拿出來,塞進西虹的書包裏說:“別說那麽多廢話了,拿去看就是了,隻是別讓你媽看見。”

    西虹說了聲謝謝,就跑了,她覺得東生的眼睛在她的背後,她沒有回頭,心裏向著的是,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書呢!

    匆匆吃了晚飯以後,她就催著母親收拾桌子,去裏屋看電視,說自己有許多功課要做,別打擾她。母親看她用功,自然高興,忙著收拾了碗筷,輕手輕腳地走到屋子裏去了,還把門輕輕的關好。

    西虹聽到母親打開了電視,就從書包裏把書拿了出來,看了看書名。

    她聽說過這本書,但是因為是禁書,她從來也沒有看過,要不然東勝那麽神秘的樣子呢,也是的,要是讓人看到讀這種書可不得了。

    她在燈下把書翻開,為了防止母親突然出現,她用一本很大的數學書把它半蓋著。

    西虹對於性是好奇的,她從來沒有直接麵對過,隻是洗澡的時候,開始對自己裸體發生了興趣,有一次她輕輕撫摸自己的乳房的時候,覺出一種從未體嚐過的興奮的快感。

    但是,她馬上停住了手,麵頰緋紅,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想到這種事情上麵去。

    但是,那種新鮮的快樂的癢癢的感覺,像是滲透進血液裏的什麽地方去了,她在夜裏時常想起那種感覺來,特別是那些夢出現以後。

    東生這個人也看這種書?男人對性的感覺是什麽樣子的呢?

    西虹還從來沒有麵對過一個成年男人的裸體,但是,在遊泳場裏,在操場上,當她看到一些男人的漂亮的裸體的時候,還是不禁想多看一眼。有一次,在遊泳池裏,她凝視著一個小夥子的健美的肌肉發達的身體,完全忘乎所以了,直到那個小夥子走到她的身邊小聲說:“喂,美人,你喜歡我的身體是嗎?”把她才意識到自己一定已經盯住人家好久了,她嚇得趕快跑了,好久沒有敢再去那個遊泳池遊泳。

    這個夜晚,她一直看到大半夜,第二天就把書裝進了書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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