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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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公作美,幾天的陰雲散盡,陽光明亮,但不太烤人,院子角落裏的幾棵向日葵迎著太陽轉著頭,幾隻蜻蜓在高高低低的飛著。---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菜擺好了,柳西虹媽走到院子中間來,她摘掉身上的圍裙,用它擦了擦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因為爐子的烘烤她的臉紅得像是擦了很重的胭脂,惠娟媽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

    “各位,老鄰居們,小字輩們,今天是柳西虹和惠娟的生日,感謝您們頂著這麽大的太陽來了。我在這裏先代表我們柳西虹和惠娟謝謝您們了。”

    “不愧是老師,說話都有條有理的,哪這麽客氣呢?”

    “應該的,應該的。”下麵一片嘴裏含了東西地說話聲,吳老太太的聲音最尖。

    “各位都知道。”柳西虹媽媽繼續說:“我們這個院子裏呢,過去這一年有點風不平浪不靜,不過呢,生活裏的事情就是這樣,您們說是不是,如果人家要往邪路上走,您也無法扭著別人的頭硬往正路上拉不是。”

    “這話說得是啊!”

    “在理啊!”

    柳西虹心裏替她媽媽不好意思,她覺得媽媽那麽俗氣。她的腦子裏想的都是齊東生,齊東生說完生日快樂以後沒有多久就從院子裏消失了,她在想這個人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是為了我來的嗎?

    西虹聽著媽媽的絮叨對身邊的惠娟耳語說:“你爸不是讓你說幾句嘛,你趕快把我媽換下來吧,要不然她說起來沒完沒了,表演欲太強。”

    “那你就不怕我有表演欲了。”

    “那咱們不是姐們嘛。”

    坐在他們身邊的玉萍,梅子和周莉也笑起來,她們把頭湊到一起說,等這個所謂生日會結束了,我們得找個地方過一個真正的生日。

    “十八歲可是最重要的生日啊。”周莉說:“聽說外國,十八歲就可以從家裏搬出去了。”

    “那敢情好。”柳西虹說。

    “法定成人年齡嘛。”

    “為什麽成人還有還有法定年齡呢?”周莉說。

    “什麽東西都沒有個規定不就亂了嘛。”惠娟說。

    “晚上到我家去吧。”玉萍說。

    “行,就上你家去吧。”

    “惠娟和柳西虹,你們兩個人也該說幾句話,感謝一下諸位的光臨呀。”柳西虹媽說。

    惠娟和柳西虹互相推搡著,因為天熱和羞怯臉頰燒得如火焰。

    惠娟爸爸從一個有著棉墊子的椅子上站起來,說:“我是一個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以後惠娟還邀請各位多關照了,惠娟你說幾句吧。”

    院子裏的滿座的鬧哄哄的場麵,突然因為這句話安靜了。

    “爸,您怎麽這樣說呢,您看,鬧得人家都傷心了。爸爸要我說我就說兩句。”惠娟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她站起來,目光濕潤如水,雙唇桃色殷紅,她穿著一條天藍色白絨邊的連衣裙,亭亭玉立,大方自如。

    “各位大媽,大嬸,大爺,我就在這裏代表自己和柳西虹向您們道謝了。您們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各位大媽都像我的媽媽一樣愛護我,特別是爸爸生病以後,您們更是疼我,關心我,我總是給爸爸和媽媽說,我從小生在這條胡同裏,這裏的大媽大爺都是我的親人,您們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像以往一樣,以後,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大媽大爺多批評就是了。”

    陸明納悶:“這個女孩子怎麽這麽知情達理呢!”想著,心裏充滿一種憐惜的情緒。

    “惠娟這孩子,從小我們就看出來了,她生下來的時候我就對她爸媽說,這孩子的眼睛裏有種精氣神,那是大人也比不了的,你看不是,話說得多有分寸。”雲老太說。

    雲老太的頭發已經完全沒有了,但是,她的臉色健康,眼睛有神,她嘴裏沒有一顆牙,卻依然可以吃花生米,就用堅硬健康的牙床子。她是那種很溫和的老人,不僅是胡同裏,就是這一片的遠近十幾條胡同,提起雲老太沒有不知道的,沒有不讚歎的,活到了這個年齡,活得不僅健康,心境還這麽安逸。

    熱菜開始上來的時候,大人們就有些醉態了,趙大爺站起身喊著說要負責放鞭炮,“嘣嘣晦氣!那種女人就不應該活著。”他喊。

    柳西虹和周莉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柳西虹把手裏拿著的磚頭錄音機放在院子中間的一個青石台子上,說:我給大家表演一個節目怎麽樣。

    周莉把一盤錄音帶放進去,緩緩飄出來的是鄧麗君的縹緲的歌聲。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願順流而下柳西虹自己跳到了台子上,學著流行歌手的樣子,歪著頭,喘著氣,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換上了一件短袖的紅色襯衫,一條非常合身的牛仔褲。

    周莉也擠到小小的台子上,她們的舉動是明顯的,惠娟知道了她們兩個是決定了一定要讓柳西虹媽媽不開心的了,也隻好笑著,裝聾作啞地把頭扭向了身邊的玉萍,在她耳邊悄聲說:“你知道不知道這節目。”

    “發誓,真的不知道。”

    這個時候,柳西虹在院子角落裏又看到了齊東生,他靠著門框,開心的看著她們的表演,從那種開心的臉色裏柳西虹覺出一種默契,他覺得這個奇怪的人理解她。她又想起了前兩天他借給她的那本書,她在把書還給他的時候,問他為什麽喜歡馬克吐溫,齊東生說,他喜歡所有真人的故事。真人故事是什麽?就是像我這樣的土裏土氣的底層人,沒有父母給予的地位特權的人,最終幹出點兒名堂的故事。“你的名堂是什麽?”“那我可不能告訴你。”

    齊東生對柳西虹的感情是複雜的,這個感情外露,美麗聰明,好強也有些傲氣的女孩子,讓他對她產生一種親切和隔膜,愛憐和比試,傲慢和自卑混合在一起的東西。所以他對柳西虹的態度總是忽冷忽熱的。

    柳西虹的一邊唱歌一邊注意著齊東生,心裏納悶這個人究竟為什麽惹起她如此好奇。

    柳西虹是高傲的,天生麗質,心比天高,她不安於現狀,腦子裏的生活圖畫是帶著彩虹般的絢爛顏色的。她絕對否認自己愛上了齊東生,但是,為了母親對齊東生的反感,她也要表現出對這個人的興趣。

    吳老太太聽著歌,一個勁地點頭說:好聽,像話匣子裏的似的。

    大家都知道柳西虹媽媽最討厭流行歌曲,認為那是妓女歌曲。柳西虹在台子上扭動的時候,柳西虹的媽媽在廚房裏想著如何來挽回局麵,她絕不會當場發作,那失了她教師的典雅。

    歌曲唱完,兩個人又各自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捧羽毛,向著天空揮灑出去。

    那些羽毛輕飄飄的,在風裏飄動著,像雪花一樣飛著。

    正值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們的周圍,彌漫著一種這樣的氣氛,一種幻想的氣氛,和胡同裏固有的感覺不大合拍的氣氛。她們在心裏掂量著生活這個東西,在她們充滿幻想的靈魂裏,那些窄小的胡同,那些擁擠在一起的房子,那些住過了幾代人的家,不再充滿新奇,她們的心理蒙上了一層屬於變化的時代的東西,她們渴望一些從未感受過的東西。可是她們並不知道,並不明確地知道那是什麽!

    她們大多不喜歡那種對聯所描述的順心的生活,她們渴望的生活是充滿著色彩的,充滿著興奮的東西。

    安穩,似乎已經屬於乏味的代名詞了。

    西虹的心情在飄蕩著的‘雪花’裏輕盈起來一些,她心想,這個齊東生很有意思,或許她還真的可以和他談一下朋友,就算是對感情的體驗吧,她偷偷的喝一大口白酒,臉色緋紅。

    玉萍的眼神裏流露出的痛楚引起了惠娟的注意,她沒有說什麽,心裏卻感到不安。

    近來,玉萍的精神狀態就像霜降的清晨,惠娟試圖試探著問她,她又什麽都不說。

    趙大爺仇恨女人,可是似乎女人的話題又是他最喜歡談的話題。他看著柳西虹的姿態,把眼睛撇著,對身邊的孫大嬸說:你看現在的女孩子家,哪裏有女孩子家的樣子呢,還是古時候好,女人不許出頭露麵。他說話的時候帶著激動的咬牙切齒的語氣,不小心把唾沫星子濺到孫大嬸的臉上了。

    孫大嬸站起身來,假裝去拿茶壺,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臉上充滿了自認倒黴的厭惡的神情,那神情正好被一旁忙的腳不點地的趙大媽看到了。

    柳醫生自知女兒在和他們作對,看了看妻子,也不知道說什麽,就幹脆裝作沒有在意,把自己買的那掛鞭炮也拿出來遞給了趙大爺,趙大爺晃著身子,接過鞭炮,咧著嘴笑著,露出了因為抽煙而變得黑黃的門牙。

    “到門口去放,別在院子裏,失了火可不是鬧著玩的。”柳西虹媽喊著,眼睛卻看著柳西虹。

    柳西虹故意沒有不看她媽,扭過頭去了。

    柳西虹回憶著自己唱歌時候齊東生靠著門框看著她的神情,心想,他是不是用那樣的神情看著所有的女孩子呢。或許,他就是人們所說的‘流氓’類的男人,但是,她卻意識到自己在用一種很興奮的心情觀察著他,悄悄渴望著他注意到自己的一舉一動。

    “站遠點。”趙大爺在訓斥胡同裏圍觀的孩子們。

    “三子,你聽見沒有,蹦著可別找我。”

    “有二踢腳嗎?”三子不肯走開。

    “沒有,我可點著了。”

    鞭炮的引線被點著了。

    頓時,鞭炮的聲音震得眾人捂住了耳朵。

    一片黑雲從南邊壓了過來,大概要下雨了。

    “這天可真是的,說變臉就變臉。”柳西虹媽看著天邊的黑雲說。

    吃的酒足飯飽以後,人們走出院子去,高聲說著話,這一行三十幾口子從三十三號院子裏走出來,實在像是一種昭示:這個院子依然是胡同裏模範小院。

    “您走好!”柳西虹的媽,惠娟媽,以及柳西虹,惠娟在大門口送謝著客人。

    是四點多鍾,灰色的熱風摻和著雨水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漫著,胡同口的那棵古老的榆樹,在暗下去的光線裏顯得非常安靜。

    “您看著腳底下,那溝,說了多少次還沒有給填上,得去找負責人說道說道,掉下去偏把脖子跌斷不行。”趙大媽叨嘮著。

    柳西虹在放鞭炮的人堆裏看到了齊東生,就有意無意的走過去,看著他點燃了一掛鞭炮。

    躲開點兒,你不害怕嗎?

    你認為我膽子很小嗎?

    我認為你很美麗。他在鞭炮聲中在她耳邊輕聲說。

    她驚訝的看著他,因為這個恭維來得太突然,而且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她一時愣住了。

    柳西虹母親從大門口出來,看見柳西虹和這個人站在一起,就皺起了眉頭。

    惠娟送走了客人,回到屋子裏。

    她的心情和這樣的天色有些相同,忽明忽暗,她為父親的病擔心,為母親的憂鬱擔心,也為自己擔心。爸爸的病對於這個家來說,無疑是一種噩夢,爸爸是家裏的主心骨,媽媽從來都是聽爸爸的,沒有爸爸的日子她是無法想像的。她覺得自己在有意無意的擔起一種父親的擔子。

    她從桌子上拿起一張自己和父母一起的照片來,因為想起來不久以後父親的形象就會成為過去,成為記憶,不禁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流到了她溫厚的嘴唇上,那味道很苦。

    十柳西虹第一次撫摸自己的乳房,幻化成柔曼的潮紅胡同裏的女孩子,簡單, 熱烈,忠厚,許多人這樣下了定義。

    對於女孩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就是沒有人能夠下定義的了。

    對於柳西虹來說,長大的過程是殘忍的,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鴿子,不斷被父母趕進那個黑暗的象盒子一樣的鴿子窩裏。

    不過,美麗的代價是什麽呢?或許,美麗可以使她們年輕的生命幸運,或許恰恰相反,或許,這一切都和美麗無關。

    柳西虹盼望著長大,像是入獄的人盼望著出獄一樣。

    十八歲,她的身體裏開始了一種懵懵懂懂的旅程。

    十四歲的時候,在偶然之間,她偷看過一對做愛的男女,那是在臨街的一個荒廢的房間裏,那個房間因為長時間沒有人住,而成為她和同伴們玩耍的地方。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她因為和媽媽吵了架而奪門跑了出來,她就朝著這個小屋的方向跑來,一路上她想,我就在那個小屋子裏過一夜,讓他們擔心去好了。這當然不是柳西虹第一次‘離家出走’,和母親的矛盾似乎是她從記事起就開始的了。

    十四歲的這個傍晚,她走到小屋的台階上的時候,她聽到了從裏麵傳來一個女人輕聲地說話聲。

    她好奇的放慢了腳步,從一扇破舊的玻璃窗裏,她看到一對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男人。女人躺在男人的懷抱裏,她的臉色緋紅,那時雨下的越來越大,每一個閃電一次雷聲的轟鳴,女人都往男人的懷抱裏更緊的縮進去,好像躲進一個安全的洞穴似的。那女人在每一次電閃雷鳴後用驚愕恐懼的聲音重複著說的一句話是:我一定是要受到上天的懲罰的了。那個女人的恐懼感那麽真切,那以後柳西虹很久都無法忘記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但是,那女人一邊這樣說,臉上卻又同時洋溢著一種柳西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歡樂的神情。她的裸露的身體,被男人的雙手撫摸著的高聳的乳房,把柳西虹驚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既恐懼又興奮,腳下有什麽東西被她碰了一下,這樣一個微弱的響聲卻還好像比轟鳴的雷聲要劇烈得多,因為那兩個沉浸在‘罪惡的甜蜜’意識裏人突然同時向窗戶這邊看過來,柳西虹永遠忘不了他們眼神裏的那種恐怖。

    她拚命地跑走了,那個小屋連著的是一條很長的窄小的胡同,她拚命地向前跑著,她感覺到自己心髒的劇烈地跳動,她跑啊跑啊,第一次這胡同好像長的沒有盡頭似的,她沒有敢回頭,那一對男女的神情,甜蜜的和恐懼的神情交錯著在她的身後出現著,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女人的身體,那個美麗的像玉石雕像一樣的身體,以及她的臉上那種特殊的歡樂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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