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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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西虹從書包裏拿出一瓶酒來,鄭重地放到桌子上說:“看我拿出什麽好東西來啦。---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玉萍的磚頭錄音機裏播放著當時裏流行的歌曲,跟著感覺走。

    跟著感覺走緊拉著夢的手藍天越來越近越來越溫柔玉萍的家也隻有兩間很小的房間,外間是姥姥的,裏麵著一間是玉萍的。玉萍的房間裏靠著小床的地方,有一個塞滿了書的小書架,書架邊上是一個裝衣服的細長的素木櫃子,櫃子的上麵有兩個抽屜,一個抽屜用了一把和秀氣的櫃子不相稱的大鎖鎖著。鎖,看來是女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個象征性的東西。

    床和牆之間的唯一的家具就是她們現在圍著坐了的這張圓桌了。

    林梅和周莉坐在床上,柳西虹和惠娟坐在有些不平穩的凳子上,玉萍自己站在門口,好像還沒有決定是否應該坐下來似的。

    柳西虹一邊把酒瓶打開一邊說:“剛才我在胡同口見到吳老太太了,她讓我直害怕,好像她是我們幾個女孩子的總媽似的,也怪了,她有什麽權利認為她好像是世界上正確的象征,一輩子大概最遠就去過王府井。我以後一定要走遍世界,像那個叫鄧肯的和葉賽寧結婚的女人一樣,到希臘,到歐洲,到美國去,而且要創造一種自己的生活。” 柳西虹說著用芭蕾舞的姿勢原地轉了一個圈。

    這五個單純又各懷心事的女孩子,在把酒杯送到嘴邊的時候,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心事重重的感覺。這種沉重既是麵臨生活的沉重又是麵臨生活的興奮,她們身體裏滲透著的年輕的一切,在昏暗的房間裏,在吹進來的夾雜著暴雨的風裏,透露著活躍和青春,充滿著幼稚和興趣。

    “沒有什麽樣的生活比等待中的生活更可怕的了。”柳西虹把頭靠在打開的窗口上。

    她的心中充滿了齊東生的影子,她不知道該把自己的這些壓在心底的激情到什麽地方發泄一下才好。

    “生活需要許多耐心。”惠娟說,“你不想等也要等。”惠娟說這話的時候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她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就會被死亡帶走,她一想到這個就恐懼,就覺得天空要塌下來了,可是,她又不敢讓自己那麽想,不允許自己那麽想。這幾個女孩子裏,她是唯一沒有參加高考的人,她說,沒有那個必要了。

    “生活不需要耐心,需要勇氣。”玉萍說,實際上,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和最缺乏的就是勇氣。

    “我太想遠走高飛了。”柳西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燃燒著的,她的對於遙遠的向往是強烈的,從她眼神裏你可以看出來這個美麗的對生活充滿了太多的安詳的女孩子,將來的生活絕不會平靜的。

    周莉的感歎是平靜的,她的理論化的思維方式使她的頭腦裏對生活有一種理想的模式,她在這理想的孤獨中思考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她對柳西虹的跟著感覺走表示擔憂,因為她認為,生活如果是靠著感覺走就跟樹木隨便生長一樣,那一定是七扭八歪的。

    周莉雖然也參加了高考,但是,她的腦子裏正在盤算著另外的人生出路。

    周莉往玉萍家裏來的時候,在胡同口見到了買菜回來的母親。

    周莉的父親在她出生以後不久就死了,死因不詳。母親說,文化大革命當中,她的父親因為地主身份而被批鬥,同時,又因為和另外一個女人有不正當的關係而被判刑入獄,母親和他辦理了離婚手續不久以後,就從監獄裏傳出消息說,他在監獄裏自殺了,但是母親不相信自殺之說。

    母親對丈夫的感情,周莉永遠搞不清楚,有的時候,她看見母親拿著丈夫的照片流淚,有的時候,母親又為了有人在她麵前提起他的名字而憤怒。周莉和母親的關係是親密的,她同情母親,母親的感情浮動讓她覺得生活和愛情的冷酷。

    上小學的時候,她常常遭到一些同學的欺負,給她編各種外號,蝴蝶是其中之一,意思是糊塗的爹。她體格健壯,各自比那些孩子高,所以,對於這種攻擊,她從小就學會了以拳頭來反抗,雖然不一定能夠贏,但是她發現這些孩子還是對她尊重一些了。從小,她養成了一種思索的習慣,對人對事她都很少感情用事,所以在五個朋友裏,她似乎和惠娟處世態度相似。但是,她又沒有惠娟的周全和溫柔,於是,她的舉止裏常常透露出一些冷淡和蠻橫,像她那雙野蠻的眼睛一樣。

    柳西虹辯論不過玉萍,但是激烈地認為,七扭八歪的生長也是一種生長。

    玉萍此刻的心情是超出了十八歲的她所承受的極限,她看著院子中間被風刮得葉子嘩嘩響的一棵老楊樹,覺得自己已經活到了人生的盡頭。

    她喝了一口酒,在一個巨大的雷聲裏,打了一個冷戰。

    “讓我們幹一杯!”柳西虹舉起了杯子。

    為了什麽呢?林梅喊著。

    “為了愛情。”柳西虹說。

    “什麽愛情,你別惡心我了。”周莉說:“為了快樂!”

    “為了長大成人!”林梅鄭重宣布著。

    一道閃電照亮了屋子裏這些醉意年華的少女們。

    “為了我們永遠不老!”周莉說,胳膊摟著站在身邊的林梅。“為了林梅這樣的才女永遠才華橫溢。”

    “老?我們怎麽會老呢?”柳西虹說。

    “你以為我們可能永遠是十八歲啊。我們會長大,長到二十八歲,三十八歲。”周莉說。

    “無論如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是不是?”柳西虹說。

    “當然,永遠在一起。”周莉說。

    “無論天涯海角嗎?如果像柳西虹那樣遠走高飛了呢?”林梅說:“這樣吧,我們每三年聚會一次。”

    柳西虹興奮的讚同了,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如何‘遠走高飛’。

    狂風把窗戶猛烈的吹開了,帶著雨水的風衝進來,把酒杯喝酒瓶都衝倒了。

    她們起初被驚嚇了一下,然後大笑了起來。

    “對,三年一次。”林梅說:“下一次聚會我應該在上大學三年級了,挺有意思。”

    “就在玉萍的這個房間裏。”惠娟說。

    “要是這裏拆遷了呢。”周莉說。

    “這樣吧,為了防止拆遷,就在胡同口那棵老榆樹下。”惠娟說。

    “要是樹被砍走了呢?”周莉好像在故意搗亂。

    “怎麽會呢?”惠娟說。

    “怎麽不會呢?“周莉堅持著惠娟認為的古怪念頭。

    這之前她們還覺得生活如此缺乏變化,突然,卻她們發現選擇一個長久的聚會地點都是不容易的了。

    她們最後決定,三年以後的聚會還是在玉萍家了,以後的聚會以後再說。

    因為她們相信,三年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的。

    空氣裏彌漫著茉莉花的香氣,一種熱烈的情緒和剛才的談話在她們的心裏撞擊著。

    “就這麽定了,三年以後的今天。”柳西虹舉起了酒杯,她的神情莊重,誰也不知道此時她心裏想了些什麽。

    “不見不散。”惠娟說,擔心的看著天色,想起了父親。“三年,父親就不會在了。”她想,覺得那酒的味道突然像眼淚一樣苦澀。

    “就跟我們真的能在三年之中做出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周莉自嘲說。

    “不見不散!”玉萍喝下了她的那杯酒,但是,她的腦子裏說的卻是另外的一句話。“我不會活到那個時候的了。”

    三年一聚,幾個女孩子如此單純的相約了。

    從1988年開始,從這個十八歲開始,她們的日子將交織在什麽樣的痛苦歡樂之中呢?

    沒有人能夠告訴她們,她們必須用自己的生命在河道中摸索,在燦爛的和冰冷的反光裏看見自己的明天今天和昨天。

    漫漫的四年,對五個女孩子來說充滿了開花的苦澀五朵雪花的第二次聚會,拖到1992年,把幾個朋友聚到一起的是她們十八歲的約定,但是,誰也沒有料到這第二次聚會,五個姐妹裏竟然會少了一個人,而且,生活中有這麽多的變化。

    柳西虹考上了大學,第三誌願那一格裏她順手填上的統計,卻成了她所謂的專業。她已經讀到大二最後一個學期,大學裏的老師對柳西虹越來越看不慣,指責她作風散漫不熱愛專業。學校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她依然沒有走出胡同,她的精神有些像是碎裂的鏡子,可以在每一片碎片裏看到過去的影子。她努力把它們重新膠合在一起,那種膠合的力量是什麽呢,很難說清。

    惠娟的父親已經去世,惠娟正式成為父親曾經工作的工廠的車工,工廠裏人人都誇讚這個美麗溫柔工作態度認真的姑娘。

    一柳西虹恐懼這種表麵上叫生活的東西。一定有一種不一樣的生活,存在於什麽地方,那裏是另外一個天地。

    油氈頂的小廚房,被陽光曬得又燙又軟,柳西虹在房間裏坐臥不安。母親去學校看分數了,她不願意去,不想接受老師的眼光。

    她聽見母親和別人打招呼的聲音,忙從床上爬起來,用冷水洗了一下臉。

    “媽,回來啦。”柳西虹看見母親進門,隻好硬著頭皮打著招呼。

    “我說什麽來著,讓你好好好複習功課,就是不聽,剛剛過分數線,讓我怎麽見人,我們學校了同事的孩子都考上重點大學了,今年的分數線並不太高嘛,咳,說什麽也晚了。”

    柳西虹一聲不吭,她甘願自己沒有過分數線,昨天齊東生和她說他要去廣州做生意了,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生意,但是,起碼可以離開北京了。

    “林梅考的怎麽樣?”

    “你還問呢,人家肯定能考到第一誌願了。”

    “周莉玉萍呢,您看見她們了嗎?”

    “照了個影就走了,她們考得更不怎麽樣,連分數線都沒有過。”

    “我去找她們聊聊。”

    “去吧,現在除了聊天還能幹什麽,同病相憐唄。”母親氣悶地說著,躺到床上去了,不再理女兒。

    柳西虹從院子裏出來,沒有去找周莉,走到了玉萍家。

    玉萍正在屋子裏和姥姥說話,姥姥安慰著她,說考不上也無所謂,去找個工作作就行了。

    “柳西虹來啦。”姥姥看見柳西虹來啦,就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涼開水。

    “謝謝,姥姥。”柳西虹一屁股坐在床邊,對玉萍說:“我剛剛過分數線,看來報考的外地學校是沒門了,我都忘了我第二第三誌願填的是什麽了,反正是在北京,弄一個走讀,甭說北京了,連家門都出不了。

    “你想怎麽辦呢,去上呢還是不去。”玉萍問。

    “哪能不去呢?”

    “你呢,等分配還是自己去找個工作,據說現在郵局得報刊亭掙錢不少,你可以問問林梅的父母,看他們能不能幫個忙,其實想想這工作真不賴,又可以看報刊讀書又可以掙錢,你說呢?”

    “倒是沒有想到,聽起來不錯。”

    姥姥切了一個西瓜,從廚房走進來,把西瓜遞給她們兩個,說:“真的,西虹著主意不錯,去問問林梅的父母,那兩口子是好人,一定肯幫忙的。”

    柳西虹和玉萍正說著話,林梅和周莉惠娟就走了進來。

    “你們兩個都在,我們正找你們,剛剛惠娟告訴我,她爸爸不行了,叫了急救車送到醫院去了。”周莉說。

    “哪個醫院?”柳西虹問,猛地站起來,熟透了的一牙西瓜被她碰掉在了地上。

    “協和。”林梅說。

    “我們趕快去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的,惠娟媽一急胃病又犯了,惠娟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正午,天空裏的太陽直射到地麵,胡同裏靜悄悄的,人們都在睡午覺,柳西虹一行人急匆匆地從胡同裏跑過去,燥熱的知了聲也顯得疲倦了似的。

    “周莉,你有什麽打算?”柳西虹邊走邊問。

    “還沒有想好,上不了大學就上中專唄,我的英語分數很高,老師說大概我可以挑一個很好的中專。”

    “那倒是。”

    “林梅,你的第一誌願是哪裏來著,我忘了。”周莉問。

    “吉林大學,那裏的唐教授是著名的化學家。”

    “對了,我們的居裏夫人,看來真的要成大氣了。”

    “別損人啊。”

    “誰損你了,這是實話,你是那種想得到什麽就得到什麽的人,不像我們幾個倒黴蛋,總好像有什麽鬼怪在跟我們作對似的。”周莉說著像男孩子似的揮動一下胳膊。

    “沒有誰跟你作對,隻有自己和自己作對。”玉萍低聲說,她蒼白的臉頰被太陽烤出了一層紅暈。

    “怪不得是大哲學家,一言中的,你就是典型的自己和自己作對,真讓人煩死了。”周莉大聲喊著。

    “別聽周莉的。”林梅說:“她就是嘴不饒人。”

    玉萍沒有說話,但是明顯地,周莉的話傷了她的心,以後的幾個小時她一句話也不說了。

    二女孩子真的有了愛情就想和好朋友傾訴“惠娟,你去歇歇,今天晚上我和周莉來替你值班。”柳西虹對惠娟說。

    “謝謝,那我就回家去睡一個整覺。”惠娟實在挺不住了,她的臉頰消瘦下去,臉色像白紙一樣。

    父親病危,這些天,惠娟在家和醫院之間穿梭著,她自然從兩年前就在心裏準備著這個日子的來臨,倒是到這個日子真的來臨了,她還是發現自己毫無準備。

    她安慰著母親,因為在這個家裏母親是最軟弱的,身體又虛弱,最需要照顧的。父親這些天時常把惠娟叫到床頭說:替我照顧好你媽媽。

    這個夜晚,西虹和周莉在醫院裏守護著惠娟的父親。

    對於幾個女孩子來講,在這樣的年齡失去親人是不可思議的,在惠娟的父親生病期間,她們從來沒有把死亡的事情當真過。

    她們曾經向往的十八歲到來的時候,她們發現夢想並不是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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