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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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元胡同天字第一號元老太終於活足了一百歲離開了人世。---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齊東生不得不注意那個照顧她母親的姑娘。周莉也表白了愛情。

    雲老太活到了一百歲。

    雲老太出生的時候還是光緒年間。

    五歲時,母親給她裹小腳,她哭著鬧著一次一次把繃帶扯掉。從五歲到五歲半的時候,因為疼痛她扶著牆走路。

    八歲的時候,她進了丈夫家的門。

    十五歲圓房。

    十六歲生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以後又生了七個,一共活下來五個,也都是女孩兒。

    三十歲的時候生了第九個孩子,這第九個是兒子。

    丈夫一生一共娶了六個老婆。

    她和丈夫同床的日子一共加起來也不足一百個夜晚。

    不過,她是原配夫人。

    死後,她的骨灰享受了夫人的待遇,她終於回到了丈夫的身邊。

    天空劃出一道強烈的閃電,接著雷聲隆隆的滾過來,震撼著地麵,那些又高又細的小楊樹,在風裏可憐的搖晃著。

    雲老太去世在這個午夜安寧得睡過去了。

    雲老太活到了一百歲。

    除了雲老太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重孫子重孫女以外,胡同裏的人們都參加了老太太的葬禮,雲老太身上有什麽東西影響著這個胡同的興衰,老太太去世以後的第五天,胡同裏一家臨街的山牆就突然在深夜裏倒塌,幸好沒有砸傷人;又過了兩天,胡同北頭一個大雜院突然鬧鼠災,整個院子裏一天到晚聽著咯吱咯吱的老鼠咬頂棚的聲音;一個月以後,又一次傳來這條胡同要準備拆遷的消息。

    葬禮是在雲老太的小院子裏舉行的,一百歲的葬禮是喜喪,雖然人們都戴著黑紗,但是臉上卻沒有那種過度的悲哀。

    “殺羊的刀子準備好了嗎?”雲老太的長孫問。

    “都弄好了。”一個來幫忙的朋友說,他顯然不明白這殺羊的習俗是從哪裏來的,於是一臉糊塗的表情。

    “羊是昨天晚上從鄉下剛剛牽來的,現在就在廚房角上拴著呢。”周莉也充滿著好奇,同時也有些恐懼。

    雲老太的屍體在堂屋裏安放在一個尚好的硬木棺材裏,來告別的人都一一走進去瞻仰了遺容。

    老太太的遺容很安詳,如果不知道,一定會以為她是睡著了的,她也的確是在一個夜裏睡過去了的。

    那隻羊這時被牽到了院子裏,那時一隻非常好看的小羊,它的眼睛善良而溫和的,殺羊的人在院子正中放了一塊粗白布,把羊牽過來,他的手在羊的頭上撫摸了幾下,那羊就像被迷魂了似的安靜地躺倒了。殺羊的人拿起刀子,很迅速的刺進了羊的喉嚨。那羊隻輕微的動彈了一下,就無聲無息了。殺羊的人開始迅速的割下羊皮,那一整張羊皮在一分鍾裏就被剝了下來。

    周莉看著害怕,對惠娟說:“我走了,等到送葬的時候在跟著去墳地吧。”

    惠娟也有些害怕,但是她覺得不該走,就站在院子裏的一個角落裏站著。

    整整三個小時,儀式才結束了,雲老太的孫子和重孫子才抬了棺材出來,送到早就等在那裏的殯儀館的黑色的車上了。

    這個清晨,空氣裏浸透著一種少有的濕潤的氣息,透明的光芒在胡同裏靠西的一排灰色的瓦房頂上投落下一層霜一樣的亮色,麻雀像黑點兒似的起落著。

    出現在雲老太葬禮上的還有齊東生。

    這幾個月,他一直在外地跑生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見到他了,這一次他回來是為了雲老太的葬禮,同時也是為了看看母親。

    母親已經做了第二次手術,這一次她的身體明顯的虛弱下去了。

    “媽,今天覺得怎麽樣?”齊東生從葬禮上回到家,立即奔到母親床邊,雲老太的死使得他對母親更加擔心起來,好像雲老太的死隻是一種序幕似的。

    “她剛喝了點粥,現在睡著了。”

    這些天,小寧又來照顧母親了。自從上次在家裏見到小寧,後來又帶著小寧在北京遊覽,齊東生對小寧已經感到了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小寧苗條的有些柔弱的身體像是一種好看的小柳樹,她和齊東生一邊大,但是顯得比齊東生要小得多年輕的多。按照她的年齡,她是應該結婚的了,但是,他一直拒絕父母的催促,她說,沒有找到她愛的人她是一定不會結婚的。

    這一年多,齊東生在外做生意,小寧更成了家裏的一員,齊東生知道她在照顧自己的母親,在外做生意心裏也就踏實了。他對小寧漸漸產生出一種感激的敬佩的依賴的感情。如果哪一天打電話小寧不在家裏,他都要問今天小寧沒有過來嗎?

    小寧熱愛時裝,什麽樣的花色樣式隻要看到一眼,她就能夠照著做出來,胡同裏的女孩子都喜歡她,請她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她開始接人家的活,漸漸的她覺得自己也可以開一個小服裝店了。父母心疼她,齊東生支持她,於是‘小寧服裝店’已經在大街上開張三個月了,生意非常好。

    “你歇歇吧。”他對小寧說,我來給媽媽喂晚飯。

    “你媽覺得好點兒了,他剛才還問你替我給雲老太燒香了嗎?”

    “燒了。”

    “老太太的葬禮辦的夠隆重的。”

    “是啊,辦得挺好。”

    “咱們也做飯吃吧,你餓了吧。”小寧問。

    “還真餓了,我去買兩袋凍餃子來得了,省事兒。”

    “那不好吃,還是我給你們做一頓炸醬麵吧,想不想吃。”

    “好長時間沒有吃過了,一聽就饞了。”

    “好了,就炸醬麵了。”小寧挽起袖子就走進小廚房裏去了。

    晚飯剛做好,齊東生的爸爸就從外麵走了進來,聞著炸醬麵的味道,看著小寧說:這不是畫中人嗎?我們家怎麽運氣這麽好呢!

    “沒聽說過有會做炸醬麵的畫中人的。”齊東生說。

    “那倒是,不過這萬事都有第一遭嘛。”

    三個人圍在桌邊吃飯,院子裏的茉莉花香從敞開的門裏飄進來。

    “再吃一碗吧。”小寧站起來拿起齊東生的碗到廚房去盛麵條。

    “你可真有福氣。”齊東生的爸爸衝著齊東生搖搖筷子。

    小寧給齊東生往碗裏夾著黃瓜絲蔥絲豆芽菜香椿等作料,說:“你最好多吃點兒,在外麵你上哪兒去吃炸醬麵呢。”

    “吃,再吃一大碗,這叫把失去的補回來。”

    夏天的夜晚,蟋蟀蟈蟈的叫聲在院子裏那片雜亂的花草下麵響著。

    周莉從雲老太的葬禮上回來,覺得特別心慌意亂,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忘記做了似的六神無主,後來她意識到那封她想給凱民寫的信還遲遲沒有發出。

    周莉意識到自己已經愛上了凱民,實際上是從她看到凱民的照片的時候開始的,她看著照片裏的凱民,首先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他,然後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睛裏像有一種沉默著的火焰,然後她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從抽屜裏取出他的照片來端詳著,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這張麵孔裏有什麽東西強烈的吸引著她,難道我和玉萍愛上同一個男人了,這怎麽可能?她想,我和玉萍太不一樣了,可是仔細想想呢,她意識到自己和玉萍以前雖然總是吵架,但是那吵架卻不是因為她們的不同而恰恰是因為她們靈魂深處的相同,她們的爭吵隻是一個自己在否認另一個自己。

    愛情的感覺對周莉來講是新鮮的,以前她沒有體味過這種失重的感覺,在凱民說要到北京來,有沒有時間見麵的時候,她覺得身體正從一處懸崖上落下去。

    在和凱民的通信裏,周莉越來越感到凱民內心深處的對於玉萍的感情,不知道為什麽,周莉發現自己喜歡相信一見鍾情的男人,這一點她以前並沒有發現,凱民的幽默和智慧以及廣博的知識麵,也使周莉的感覺開始超越了表麵的東西,而進入了一個她以前從未接觸到的感情區域。

    失重感讓我們在夢裏覺得的恐懼,伴隨著我們的生活,那一瞬間我們覺得失去了控製。愛情讓人產生的失控的感覺,並沒有使周莉覺得恐懼,她的恐懼在另外的一個方麵。她的恐懼是:如果凱民並不愛她的話,她該如何生活下去,凱民給她帶來的感覺,使她感到自己建設的生活正在身後坍塌下去,她無法再從原來的物質裏找到樂趣,無法再從原來的包括男友在內的人際關係裏找到樂趣,空虛這個東西突然像是一顆流彈射中了她。

    這一個晚上,周莉終於寫完了給凱民的信。

    凱民:你在北京的日子裏,我更加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對你的感情已經超出了一般朋友的感情。

    我知道愛情是存在的,無可置疑。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腦子裏不斷出現這樣那樣的想法,好像有另外一個自己想控製這個局麵,想給自己一個輕盈的出路,像以前我對待任何事情一樣,可是這一次,我覺得沒有一個輕盈的出路了。

    這封信寫在這個夏天的深夜裏,很熱,很沉悶。

    我等待著你的回答。

    周莉六陸明和惠娟結婚,沒有“倒插門”和“出嫁”的問題。接親,迎親都不用出院子。齊東生的媽媽病危,要求兒子答應娶孫小寧。

    不是有先結婚後戀愛的嗎?陸明想。

    他這樣反複考慮了一個晚上,決定去和惠娟談談。

    結婚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會漸漸好起來的。陸明想著,覺得興奮起來了,他甚至開始覺得幸福了。

    這個傍晚,他在工廠門口等待惠娟,這一次,他看見惠娟以後,再沒有覺得緊張,而是很輕鬆的走了過去。

    “惠娟。”他興奮的喊了一聲,他簡單的對惠娟說:“那我們結婚吧。”

    惠娟這些日子因為不知道陸明的想法,鬧得心裏七上八下的,一時後悔自己和陸明說了那些話,一時又覺得自己其實是很喜歡陸明的,一時又覺得或許自己根本就不喜歡陸明,最好陸明忘記那件事情才好,當她看到陸明出現在工廠門口的時候,當她看到陸明臉上高興的舒暢的神色的時候,她覺得身體裏滲透著一種特別快樂的感覺。

    張大媽終於等到了兒子準備結婚的消息,她連續幾個夜晚沒有合眼,在她的一生中,有兩天她是記憶猶新的,一個是陸明出生的那一天,一個就是這一天了。

    六個月以後,惠娟和陸明的婚禮在三十三號院子裏舉行了。

    惠娟穿著一身紅綢子繡花衣褲,這身衣服是張大媽特意從鄉下請了人訂做來的,衣服口袋裏麵除了放了紅棗桂圓之類的早生貴子這類的吉祥物,還有張大媽祖傳的一對玲瓏剔透的翡翠耳環。

    惠娟穿上這身衣服,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氣派,陸明更看著惠娟發起呆來,心想,這個惠娟怎麽好像是從紅樓夢裏走出來的薛寶釵呢。

    惠娟穿著新娘的衣服,腦子裏想到的卻是她的父親,她的一生好像是為了父親在活著的,她崇拜父親,父親看到她的三好學生獎狀,看到她的考試成績的時候露出的笑臉是她最大的歡樂,從小,父親對她就是溺愛的,這種溺愛沒有養成惠娟的壞脾氣,反而使惠娟永遠想向父親證明他的愛心是值得的是有回報的。

    父親的死,在惠娟心裏是無盡的不可消融的冰雪,在她的婚禮上,她一心想告慰的是父親,她知道父親一定會喜歡陸明,她知道父親一定喜歡她不離開母親。

    於是,她看著陸明,笑了。

    趕快把新娘子請過來點煙啦,我們新郎的這幾個哥們可都等了半天了。

    陸明笑著把惠娟拉過來。

    不過,最重要的節目還是吃蘋果。一個小夥子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蘋果來。看,國光的,怎麽樣的,國家的光榮,這可是我精心選擇的,從一大筐子一百多個蘋果裏挑選出來的,這叫光榮的光榮。

    豆元胡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熱鬧了,張大媽看著惠娟和陸明流出了眼淚。

    她看了陸明,又看惠娟,心裏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滿足。

    惠娟的母親在這熱鬧的氣氛裏時常走神,她感到自己的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鬱悶,這鬱悶是對她自己的。她看不起她自己,她的一生隻是不斷重複的讓她看不起自己的過程。她看著房間裏院子裏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覺得自己和所有這些人都沒有關係,和女兒也沒有關係,女兒已經變成了她的看守,像她自己的母親一樣,她覺得這很滑稽。

    她想起了他,昨天他還托人來告訴她,他會永遠等著她,永遠像二十幾年以前見到她的時候愛著她。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木偶,她為什麽把控製木偶的線交給了別人呢,大概她以為那樣會使活著這件事變得容易一些。

    “惠娟媽,您可真福氣,有這樣好的女兒,現在又添上一個這麽好的女婿。”

    “好啊。好啊。”她應承著。那種鬱悶越來越沉重的壓過來。

    “惠娟媽呀,您現在就等著抱外孫了。”

    惠娟媽媽,您看陸明看惠娟那樣子,好像眼睛都粘上了,我去開開玩笑,告訴他別那麽著急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看呢。

    那老太太說著往陸明那邊擠過去,立即從那邊傳來一陣哄堂大笑聲。

    惠娟媽,惠娟媽,你看他們笑的。

    惠娟媽突然覺得自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再一聽不是,她又一次意識到自從結婚以後就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

    惠娟媽走出大門,她的頭沉甸甸的,好像裏麵增加了什麽東西。

    幹燥的熱風從胡同的一頭吹到另一頭,也把幾十年的灰塵從胡同的一頭吹到另一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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