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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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三

    手術定在第二日巳時。其實以何將軍身體來看,自然是越早動手越好,可畢竟開腹手術不同於尋常看診,一來消毒和準備手術需要時間,二來這手術對大夫體力要求甚高,三人長途跋涉,早已疲憊不堪,如何能再支撐幾個時辰。

    當夜三人宿在何府西廂,孫大夫和玉珠都在屋裏歇息,張勝則忙前忙後地處理諸多事宜。手術室定在何府東邊書房,那是闔府上下唯一一間敞亮些房間,張勝讓何夫人指揮下人將書房裏搬空,又訂了十幾桶烈酒送到府裏。外人不明就裏,還以為京城來了一群酒鬼。

    因書房乃是機密重地,軍中副將喝參軍都親自過來監督,瞧見張勝指揮著下人將烈酒當水用,一桶接著一桶地往屋裏淋,直把這兩個真酒鬼心疼得不行。

    玉珠以前有認床毛病,這一路上折騰下來,這毛病卻是不治而愈,當晚上不知睡得多香。第二日辰時才起床,慢慢吞吞地用了早飯,又坐在院子裏歇了一會兒,直到張勝派了人過來喚,她才起身去換了衣服,徑直去手術室。

    城裏大夫卻是消息靈通,也不曉得從哪裏得知了他們要開腹手術事兒,紛紛過來探聽消息,還有兩個老大夫主動找到孫大夫要求旁觀。這回孫大夫卻是沒有應下,隻說手術關乎人命,非同兒戲,不可妄為。

    倒不是孫大夫瞧不起他們,上回允許太醫院眾人旁觀實屬無奈,畢竟那是頭一回開腹,想要得到諸人認同,唯有請人一觀。此次手術原本就凶險,若途中這些旁觀諸位再出什麽岔子,便是在屋裏嚇得吐了,也必將給何將軍帶來不必要麻煩。

    那兩位老大夫似是早料到有此結果,雖是失望,卻也沒有過激反應,隻在院子裏候著,與眾人小聲地討論。

    到底不是頭一回,三人都有了經驗,孫大夫和玉珠自不必說,就連張勝也鎮定自若、有模有樣,不複上次驚惶失措。玉珠琢磨著,再這樣曆練個一兩年,下次再遇到這樣情況,也不必勞她出手了。

    一直忙到未時,才終於將何將軍病變部位完全切除,孫大夫和玉珠都不約而同地將縫合任務交給了張勝,二人隻靜靜地在一旁觀看,直到張勝滿頭大汗地將最後一針縫合好,剪掉線頭,三人才暫時鬆了一口氣。

    洗淨了手從屋裏出來,才現院子裏早已擠滿了人,大夥兒見了他們,麵上都顯出複雜神色,想開口問又不敢上前,生怕聽到壞消息。倒是何夫人還鎮定些,扶著一旁丫鬟緩緩走上前來,沉聲問道:“敢問我家老爺病情如何?”

    孫大夫捋了捋頜下短須,低聲回道:“暫時無礙,不過病情尚有反複,待觀察三日,若再無異樣,便算是保得一命。且半年內勿操勞過度,淨心休養才是。”

    眾人聞言,一顆心依舊懸在半空中,不得上下。何夫人向三人道了謝,欲進屋探看何將軍病情,玉珠見狀,趕緊上前阻止道:“夫人且慢,何將軍傷口尚未愈合,需在房中休養,若要探視,需另換幹淨衣裳,以防感染。”

    “你…你好大膽,你意思是說我們夫人身上髒?”何夫人尚未說話,一旁丫鬟終於忍不住開口喝問道。玉珠一愣,頓時有種說無法溝通挫敗感。好在何夫人通情達理,昨兒又親見了張勝是如何用烈酒淋掃房間,自然曉得玉珠意思,止住了丫鬟話頭,朝玉珠點點頭,先進屋去換衣服。

    餘下眾人也紛紛擁上前來仔細詢問何將軍病情,孫大夫左右也就那幾句,眾人問了一陣,不見旁回應,也不退去,非跟手跟腳地在他們身後,仿佛這樣才能保住何將軍命。

    因玉珠是個女兒家,那些漢子們不好跟著她,這才偷得閑從府裏溜出來喘口氣。

    成州地處西北邊疆,往西多是外族,街上風情便帶有濃鬱異族風味,時不時有深目高鼻異族人經過,衣著打扮也與漢人有異。街上百姓顯是見慣了,麵上並無異樣,更有攤上賣貨小販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嘰裏咕嚕鳥語來。

    玉珠走了一段,心情漸漸平複下來,複又折回來準備回何府。才走了幾步,忽聽得身後一陣急促馬蹄聲。她正要走到街邊讓路,身後那人卻陡地出一聲怪叫,那聲音聽在耳中竟有些熟。

    還待再想想,那人早已飛一般地跳下馬來,一把擁住玉珠肩膀,哈哈大笑道:“玉珠,果然是你。”他原本就手勁兒大,人又激動,這一攬之下難免失了輕重,玉珠被他拽得險些摔一跤,一個趔趄倒在他身上。李庚見了,原還打算拉她一把,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下,笑嘻嘻地瞧著玉珠倒在他懷裏,一副享受神情。

    “你——”玉珠手忙腳亂地站直了身子,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卻又不知怎麽罵才好。

    李庚卻隻一臉傻笑,摸了摸後腦勺,嘿嘿地道:“大早上就聽說京裏來了個不得了女大夫,我就猜是你,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怎麽這時候來邊疆了,顧家那小子不是說能照顧好你麽,怎麽照顧到西北來了?他若是沒本事,就換我來。”

    他咋咋呼呼地大聲說著話,也不管街上人來人往。好在成州民風開放,似他這般咋呼人不在少數,路人隻瞧了兩眼,並未多加注意。饒是如此,玉珠還是窘迫得很,趕緊拉著李庚逃得遠遠。

    到了何府門口,馬上有人迎出來,先朝李庚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李校尉”,又朝玉珠道:“秦大夫可回來了,方才孫大人喚你不在,還道您在外頭迷了路。如今外頭甚不太平,您萬事小心些。”

    李庚笑道:“有我跟著,怎會有閃失。你們就是喜歡大驚小怪。”說著,也不理會他,拉著玉珠進了門。何府正院大廳裏依舊坐滿了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討論些什麽,見李庚過來,都笑著點了點頭。

    李庚一改之前嬉笑之色,正正經經地和眾人打了招呼,又問起何將軍病情。一旁有人終於忍不住笑道:“李校尉不是和秦大夫一道兒過來麽,怎麽不問她,偏生問我們這些外行人。”說罷,又不無揶揄地看了眼玉珠,麵上難掩取笑之色。

    李庚側臉瞧了玉珠一眼,見她麵上微露不悅之色,心中黯然,但很快又恢複正常,笑道:“故人相見,一時忙著寒暄,倒忘了這茬。”他麵上一片坦蕩之色,倒讓原本想要取笑眾人無話可說,看了看二人,都隻笑笑,再不說話。

    玉珠和眾人點頭示意,爾後告辭退下,回頭再去探看何將軍病情。

    其實何將軍這邊一直有張勝守著,又有何夫人寸步不離地伺候,玉珠實在插不上手,問了幾句後,複又回到自己房裏休息。何府裏下人不多,難免招待有所不周,玉珠在屋裏尋了好半天,也沒找到一壺開水,隻得自己去廚房找水喝。

    走到半路上,又被先前一直候著那兩位老大夫給逮住了,拉著她在院子裏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陣話。這兩位大夫求知若渴,不厭其煩地問起開腹手術事宜,玉珠也耐著性子一一解答,罷了,又建議兩位去衙門裏尋個仵作仔細查看。

    二人又問起用烈酒清洗房間原因,玉珠說是消毒,又解釋說空氣中存在著許多肉眼看不到病菌,若是不慎感染傷口,極易引起傷口潰爛,更嚴重甚至導致病人死亡。那二位卻是聽不懂了,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問道:“既然瞧不見,那秦大夫是如何得知?”

    玉珠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想了半天,隻得又將當初那套“師父”理論拿出來湊數,還怕二人不理解,又繼續道:“二位久在軍中行醫,想來常處理外傷,敢問二位,成功者幾數?”

    二人對視一眼,猶豫了一陣,方小聲問道:“能有五五之數便是大好。”

    玉珠又問:“二位難道不曾想過,有時候傷者明明傷勢不重,為何救治無功?”她見二人頓作思慮之色,也不等他們回答,緊接著又道:“二位大夫所用刀具可曾消毒清潔,每次用過後是否都用開水煮過,亦或是用火拷過?”

    兩人訕訕回道:“戰場之上,爭分奪秒,哪有那麽多時間做這些無用之功。”

    “非也!”玉珠正色道:“這一道小小工序,便聯係著千萬人生死。戰場上傷口來不及救治,常有潰爛,若不將傷口清理幹淨,必將禍及他處。同理,若是大夫所用刀具不潔,勢必禍及其他傷者。二位仔細回憶,軍中是否常有傷兵角弓反張,痙攣窒息而亡,此正乃受感染症狀。”說到此處,玉珠更覺事態嚴重,趕緊朝二人告了罪,急急忙忙地去尋孫大夫商議。

    孫大夫到底從未在軍中任職,亦並不清楚此事,聽得玉珠說罷,亦頓覺事態嚴重,沉吟一陣,又趕緊喚人去請軍中副將前來議事。

    副將姓6名登華,是個憨直漢子,聽得孫大夫說罷,他早已臉色煞白,怔怔地了半天呆,才喃喃道:“孫大人意思,是說我們軍中那些傷病而死士兵,倒有大半是死在了我們自己手裏。”

    孫大夫一時語塞,實不好再多說。換做任何人,得知真相隻怕也不好受,如今能做,不過是亡羊補牢。

    如今何將軍尚臥病在床,軍中之事6副將也不好自專,趕緊又喚了參軍和幾位將領過來,將此事詳細告知。諸人聽罷,臉色都十分不好看。不過大家也知道事關重大,趕緊向孫大夫請教處理方法。

    孫大夫道:“如今之計,唯有將所有軍醫一並喚來,仔細叮囑,日後行醫時,多加小心即可。至於消毒所用器具,方才我這徒弟也說了,或是開水燒煮,或是烈酒浸泡。具體事宜,還請將軍以文書形式下達,以防萬一。”最怕還是那些軍中大夫自持行醫已久,不把孫大夫話當回事,且軍中無人監管,若無軍令壓著,怕是他們說一套做一套。

    6副將聽罷,與眾人商議了一陣,便下了令,罷了,又恭請孫大夫和玉珠等人到軍中向諸位大夫傳授經驗。孫大夫推辭不過,唯有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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