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世隱鄉裏難得地泛起些許涼意。

    封艾漫無目的地拄著拐杖在街道上走著，穿過了熱鬧的人群，越往城邊行去，人煙越是稀少。盡管即將入夜，他依舊沒有回房休息的打算，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了世隱鄉，行到了郊外的田壟。

    封艾穿過仿佛沒有邊際的田壟，月亮從另一端升起，與太陽相對。天上燃燒著七彩的晚霞。

    他來到了一方靜謐的湖泊前。

    湖畔上長滿柳樹，柳枝隨風搖曳，像是晚風在撩撥新娘的麵紗。水不算清澈，在夕陽的餘光下泛起綠波，軟泥上長滿青荇，在水底悠悠招搖。水麵上漂浮著破碎的陽光。

    遠處的群山綿延如巨獸，半邊身子匍匐在水中。

    這是一處極美的地方。當做小小旅程的盡頭正好。

    拐杖踱在碼頭的木板上發出篤篤聲，封艾在碼頭前慢慢坐下，將拐杖放到了一旁，仰著頭癡癡地看著夕陽西下。

    湖泊盡頭，與山巒天際相連的地方，隱隱有一顆黑點。

    黑點緩緩靠近，封艾微微眯縫起眼睛，看清楚那是一隻小小的行船。

    船頭上的人戴著鬥笠，肩頭上披著的蓑衣依稀像是承載著風與月。在逐漸清晰的星光中破開波浪，撐著篙，向碼頭駛來。

    那是湖上的漁夫？亦或是擺渡人？

    船頭緩緩與碼頭相觸。船上的人卻沒有下船。

    “要載你一程嗎？”

    說話的聲音深邃而蒼老。

    封艾仰起頭來，微微眯縫著眼睛，在夕陽下看不清那張鬥笠下的臉。

    “去哪裏？”

    船夫道：

    “哪裏也不去。”

    這句話很不講道理，有點好笑，所以封艾笑了。

    封艾坐在船上。船是很小的船，小小的船篷下恰好隻能容納下兩個人。蓬裏有一張方桌，一盞燭燈，一爐一壺，壺裏冒出茶香。

    披著蓑衣的人在船頭撐篙，船向湖心駛去。

    暮色裏的湖景似是要和船頭的人融為一體。

    過了很久以後，封艾問道：

    “這片湖叫什麽？”

    船夫道：“沒有名字。”

    封艾問道：“為什麽沒有名字？”

    船夫道：“湖就是湖，為什麽要有名字？”

    封艾道：“有名字，總歸好記一點。”

    船夫道：“你為什麽要有名字？”

    封艾不假思索道：“人和人需要交流，名字是為了方便稱呼，也為了和別人區分開來……應該說，是為了讓人知道我是誰。”

    船夫反問道：“湖不需要和人類交流，還需要人知道它的名字嗎？”

    封艾愣了愣，旋即笑了起來。

    他問道：

    “那老人家你呢？你有名字嗎？”

    船夫收起船篙，船在湖心停下。他揭下鬥笠，殘陽下，滿頭白發紅得像血。

    老人笑眯眯道：

    “你猜。”

    封艾又愣了愣，竄了起來，差點頂破了船篷。

    “是你？！！！”

    初入世隱鄉時，忽然出現在庭院裏，嚼著甘蔗對他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的老頭。

    伊斯特的夢境裏，在傾盆大雨中將小伊斯特護在懷中的老人。

    封艾難以置信道：

    “怎麽又是你？”

    老人進到船篷裏，盤膝坐下，吹胡子瞪眼道：

    “為什麽不能是我？”

    封艾怔了好久，皺起眉頭：“你特地在這裏等我？”

    老人提起茶壺，倒滿一杯溫熱的茶，一口飲盡，暢快地哈了口氣。

    “我在釣魚。”

    “釣魚？”封艾看了看四周：“這裏連魚竿都沒有！”

    老人狡黠地衝他眨了眨眼：

    “魚就在船上。”

    封艾幾乎是在瞬間便明白了什麽意思，仿佛受到惡棍欺淩的少女般抱著胸口驚叫道：

    “你要對我做什麽？”

    老人取出另一隻茶杯倒滿，放到封艾麵前。

    “喝茶。”

    封艾猶豫了下，問道：“沒毒？”

    “我剛剛才喝完，你是豬嗎？”老人瞪了封艾一眼。

    封艾嘴角抽搐了幾下，稍稍放下心來，將信將疑地捧起那隻茶杯抿了一口。

    “你看見金毛妮子的回憶了？”老人冷不防問道。

    “嗯……等等！”茶有些微燙，入口的感覺很澀。封艾回過神來，將滿口茶噴了出來，老人似乎早就預料到一般，施施然拿起鬥笠擋在麵前，將茶水盡數擋下。

    “你……你怎麽知道？”

    老人故意裝作風淡雲輕的模樣，摸了摸那並沒有多少胡須的下巴：

    “我什麽都知道。”

    封艾指著老人，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你你你你你……”

    “你偷窺我？！！”

    “放你娘的屁。”老人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認。

    “那你豈不是……就連……”

    想到昨夜與伊斯特的旖旎倘若真的被眼前這個老不死盡數看在了眼裏，封艾連投湖自盡的心都有了。而麵前的老頭則是滿臉笑眯眯的，在封艾看來簡直就是猥瑣到了極致，根本就是為老不尊的典型。

    他麵色發白瑟瑟發抖地怔了好長時間，才緩過氣來，幽幽歎了一口氣。

    “你為什麽要騙我？”

    老人瞪大了眼睛：“我怎麽騙你了？”

    封艾怒道：“剛進世隱鄉的時候你跟我說你不是師匠，其實你根本就是！”

    老人麵上毫無愧色：“我說我不是師匠的時候，把左手背過身後去了。”

    封艾道：

    “然後呢？”

    老人道：

    “我還伸出了小拇指。”

    封艾道：

    “所以呢？”

    老人大言不慚道：

    “撒謊的時候左手伸出小拇指就不算撒謊。”

    “……”

    封艾歎氣道：“所以說，那時候你為什麽不肯承認？”

    “那還用說嗎？”師匠理所當然道：

    “萬一你跑到林丫頭那裏給我告上一狀，我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連你徒弟都害怕？！”

    “她是我徒弟是一回事，她可怕得很是另一回事。”

    封艾愣了愣，虛著眼道：

    “確實也有點道理。”

    他幽幽看著師匠，認命道：“說吧，你找我什麽事？”

    師匠又倒了一杯茶，直勾勾地盯著封艾：

    “難道不是你要找我嗎？”

    “我……”封艾下意識地要反駁分明是師匠在這裏釣他這條魚，卻最終隻是苦笑道：

    “我確實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隻是要問的太多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

    師匠又灌了一杯茶，完全不像是會喝茶的樣子，大喇喇道：

    “隻要不是關於你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

    封艾驚道：

    “為什麽不能告訴我？”

    師匠深深地望了封艾一眼，眼底似乎閃爍著莫名的情緒，閉目養神道：

    “不可說。”

    封艾怔怔地坐在原地，心中滿是迷茫，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的手套。

    晚風吹拂，湖麵泛起漣漪，燈籠裏的燭火搖曳。封艾握緊拳頭又鬆開，呐呐道：

    “那伊斯特呢……”

    他皺起眉頭，認真地看著師匠：

    “……閃爍效應，究竟是什麽？”

    師匠思襯良久，反問道：

    “昨天晚上，你看見了什麽？”

    封艾沉默良久，道：“一個……玫瑰花瓣組成的……人。在伊斯特耳邊說了些什麽，然後對著我笑。”

    師匠輕輕歎了口氣。

    “當年劫刑場救出伊斯特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感受到那個‘東西’的存在。後來才慢慢意識到。”

    封艾呐呐道：“那究竟是什麽？”

    師匠微微皺起眉頭，眼裏倒映著那一簇小小的燭火，過了半晌，輕聲道：

    “大抵是和終焉刀一樣，穿越了時空的維度，遠遠高於我們所在的位麵，類似於世界的終極的存在。”

    封艾失神道：

    “終焉刀……我之前曾經聽說過，那到底是什麽？”

    師匠微微眯縫起眼睛，從懷裏掏出了一包白梅牌香煙，點燃了一根，遞到封艾麵前：

    “抽嗎？”

    封艾愣了愣，下意識地接過了一支。

    師匠吐出一口煙來，眼神迷蒙，忽然問道：

    “你讀過童話故事嗎？”

    封艾道：

    “以前看過一些……為什麽要問這個？”

    師匠悠悠道：

    “一無所有的灰姑娘得到了一雙水晶鞋，在皇宮的宴會上邂逅了皇子，在零點時分慌張離去。皇子撿起灰姑娘遺落的一隻水晶鞋，苦苦找尋很久以後與灰姑娘再次相遇……是一個很美的故事，不是嗎？”

    封艾道：

    “確實如此。”

    師匠又問道：

    “倘若灰姑娘從來沒有遇到那個贈予她水晶鞋和南瓜馬車的仙女呢？”

    封艾皺起眉頭，不說話。

    師匠自顧自呐呐道：

    “如果灰姑娘沒有了水晶鞋，就永遠是那個普通的灰姑娘。普普通通地做著富人家的仆人，或許會普普通通地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過完普通的一生。也就不會與皇子相遇，更加不會有那麽多曲折的愛情，故事也就平淡無奇了。”

    師匠又道：

    “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我們的世界和灰姑娘的故事一樣，都是一個童話故事裏的世界，人們普通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在世界的洪流裏隨波逐流。一個個王朝不斷更迭起落，從宏觀角度看去，就像是人口增長和減少的無限循環，其實是一個很索然無味的故事。”

    “假設有一個人，像是讀故事一樣觀測著整個世界的發展，然後漸漸覺得這個故事實在是平淡無奇，千篇一律，他會想要做些什麽？”

    封艾呐呐道：

    “如果我是那個人的話，應該會想要改寫這個故事吧。”

    師匠問道：

    “怎麽樣改寫？”

    封艾皺眉道：

    “就像灰姑娘的故事一樣，加入一個送給灰姑娘水晶鞋的仙子。”

    師匠道：

    “不錯。”

    封艾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心中漸漸泛起駭然。

    師匠悠悠道：

    “盡管這一切都隻是我的臆測。我們的世界就像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有人想要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有趣一些，所以加入了類似於童話故事中的仙子，阿拉燈的提燈那樣的事物，為的就是看到這超出了世界規則的一丁點變化，會給整個世界帶來怎麽樣的影響。”

    “無論是終焉刀，還是伊斯特的閃爍效應，都是那樣的事物。遠遠超越於我們這個位麵的存在，為我們這些盒子裏的生物放進了一些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然後觀測我們的行動，並且以此為樂。”

    師匠抬頭看著夜幕中閃爍的繁星，喃喃道：

    “終焉刀能夠切開一切實質的，非實質的事物，擁有這樣一把刀的人所經曆的故事想必一定會很有趣。世界早就因為終焉刀而分裂開來，我們所在的這另一半世界也早已沒有終焉刀的存在。但是故事還會繼續下去，讀故事的人需要新的‘仙子’。”

    師匠的語氣越來越深沉：

    “伊斯特正是如此。她被選為了主角，淩駕於世界之上的存在給了她一雙水晶鞋，看她在名為世界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封艾瞳孔逐漸渙散，深切的無力感就像被暴雨打濕的外套，冰涼的恐懼緊貼著皮膚，濕潤粘膩的絕望滲入骨髓。

    師匠將煙頭熄滅，悠悠長歎：

    “我們都是……星空下的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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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鎖flag：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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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結算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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