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上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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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緯國坐在車子裏,點起一根香煙一邊使勁抽著以強壓住心頭開始滋生翻湧起的慌亂,一邊竭力開動著已經被各種雜念幹擾得有些思維紊亂的大腦:暴露了!暴露了?這怎麽可能!

    日軍駐滬特別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是一個非常堅固、非常完善的要塞堡壘群,對於缺乏重炮火力、缺乏空中轟炸能力、缺乏製海權、缺乏足夠彈藥、缺乏嚴格訓練的中國軍隊而言,將其攻克的難度確實極大,原先曆史已經證明這一點,正因如此,蔣緯國才極力讚同和支持蕭爻的坑道爆破計劃,省時省事又省力。客觀上講,這也是中國軍隊能在開戰後速戰速決地鏟除這顆毒瘤的唯一辦法。蔣緯國為這項計劃付出了很大的力氣和心血,他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況且眼下距離最後時刻隻有區區一個星期了。若打個比方的話,蔣緯國就好像一個參加高考的學生,已經完成答卷並反複檢查,確信沒有任何問題,因此心情悠哉悠哉,但在交卷前三分鍾時發現最後一道壓軸大題在解答開始就出現了錯誤——這不得不讓他心裏發慌。

    “二公子,冷靜點,也許隻是巧合。”同坐在車子裏的闞維雍看到蔣緯國的臉色在明顯變白,眼神裏露出抑製不住的緊張甚至是慌張,夾著香煙的手指也在微微地發抖,因此急忙安慰道,“我反複檢查過,工地這裏的每一個弟兄都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一個是上海本地人,我在工程一開始時就反複強調,參加工程的人來這裏就別想著在完工前離開這裏。弟兄們的熱情非常高,覺悟更加高,因為弟兄們知道這項工程的意義,真的,我能保證,每一個弟兄都絕對嚴格地遵守了工程保密規定。上個月,有個弟兄在工作中被鋼管砸傷了腳踝,我親自帶人陪他坐飛機去武漢醫治,都沒在上海或南京,還有上個禮拜,有個弟兄的老家捎信過來,說他母親病逝了,家裏人讓他立刻回去奔喪,他看了信後抽了幾根煙,戴上一塊黑布給母親戴孝,人沒回去。我對他說,你可以請假回去的,他說萬一這項工程沒有成功,走漏了風聲,最後查起來,他豈不是有嘴說不清?等工程完成後,他再回去給母親上墳多磕幾個頭…”他雖然語氣堅定,但心頭其實也在打鼓。最後關頭出漏子,導致苦心經營的整個計劃功虧一簣,這確實令人不寒而栗且難以接受。

    蔣緯國很想鎮定,但還是忍不住一陣接一陣地發慌,他仔細看著現場:這裏是上海市虹口區江灣鎮的黃浦江沿江一帶,工兵部隊以方液仙先生的“中國國貨公司江灣鎮新建廠區”為幌子,表麵上在熱火朝天地建立新廠區,實際上在掘地三尺,挖掘著一條通往日軍陸戰隊司令部的軍事地道,而在這片廠區附近幾十米外,一片居民區的地皮剛被日本豐田公司買了下來,約有三百戶人家、八十多畝麵積,說是要在這裏興建豐田汽車公司的上海分廠,此時,那些住宅的居民們正在扶老攜幼、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離開,並且居民們的表情都十分喜悅,畢竟這又不是強拆。上海的地價房價無論是在眼前的民國還是在後世的新中國,都高得嚇人,但外敵入侵時,地價房價自然一落千丈。這些把宅基地賣給豐田公司的上海居民非常的喜悅,他們終於可以遷往內地了(東部居民不願意西遷的原因基本上就兩個,一是故土難舍,二是沒錢),並且帶不走的宅基地和祖屋老房還能在注定要毀於戰火之前賣出個好價錢,完全是穩賺不賠、飛來財富。蔣緯國看到在那片此時已經屬於日本豐田公司的居民區內,三五成群、數以百計的日本人在各司其職地忙碌著,大部分是穿著工人製服的建築工人,還有的穿襯衫、打領帶,看上去應該是建築設計師或工程師。問題的關鍵是:鬼知道那些建築工人、設計師、工程師是不是日本特工或日本軍人偽裝的?

    “局座,我向您請求處分,是我工作疏忽了。我不相信是巧合。”楊江神色慚愧而堅定,他穩住心神,“在這麽敏感的地方的附近,日本人居然跑過來開廠,百分之百有問題。也許,日本人已經發現這裏的秘密,也許,日本人隻是察覺到了什麽…傅筱庵?難道是那個老家夥告的密?他前陣子隔三差五就來這裏轉悠,可我明明已經派人盯緊他了…”他急切地思索著。

    蔣緯國不但心頭發慌,而且思緒如麻,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蕭爻。

    蕭爻是車子裏最鎮定的人,他認真思索了幾分鍾,有條不紊地分析道:“首先,有可能隻是巧合,但概率很低,我們不能掩耳盜鈴,所以不考慮這個情況;其次,這裏的秘密已經暴露了,這雖然非常糟糕,但我們不能自亂陣腳。第一,日本人不一定知道我們是在挖地道,他們有可能認為我們是在修建什麽軍事設施;第二,日本人即便知道我們是在挖地道,也不知道地道的路線、深度、角度等具體數據,除非日本人得到詳細的設計圖紙,否則,他們即便察覺到這裏有古怪,也會在短時間內無可奈何,地下黑漆漆的,日本人又不是蚯蚓,不可能在短期內發現我們的地道並加以破壞。所以,我們不要慌亂,不管日本人有沒有覺察這裏的秘密,我們這個計劃還是要繼續下去的,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放棄。同時,要對日本人的新廠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能表現出太強烈的警惕和戒備,否則就等於告訴日本人這裏有秘密。這是一個很微妙的狀態和時期,在這樣的情況下,以不變應萬變反而是最合理穩妥的。”

    這番話讓蔣緯國、闞維雍、楊江都或多或少地鬆了口氣。“早知道就加強這裏的防備了!”闞維雍又痛心疾首又懊惱悔恨地說道,“都怪我,掉以輕心、麻痹大意!”

    “不能怪你。”蕭爻說道,“我們這個工程的核心就是保密,決不能泄露一絲一毫風聲。施工地點偏偏在鬧市,保密工作很困難,如果加派人手、把方圓幾公裏範圍內都設為警戒區,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闞長官,你已經盡力了,無需自責。”

    “我的軍師,我們現在就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蔣緯國略鬆了一口氣,但心頭還是沉甸甸得猶如被壓上了一塊磨盤。

    “不動聲色地增派這裏的人手。”蕭爻道,“不能增加得太多,否則等於是就不打自招。如果這不是巧合,那日本人也隻在觀察和試探我們,如果我們迅速增派人手,反而是暴露了我們的底牌。”

    “該死的!”蔣緯國煩躁不已,“為什麽最後關頭偏偏要出問題?”

    闞維雍和楊江也都心煩意亂,蕭爻神色波瀾不驚。“軍師,你好像早就有心理準備嘛!”蔣緯國開始佩服蕭爻的養氣功夫了。

    “營座…”蕭爻眯起眼睛,“你忘了我當初跟你說的那句話了?”

    “我的軍師啊…”蔣緯國鬱悶地道,“你能不能不要擺出這副算命先生式的高深莫測表情?哪句話?”

    蕭爻看了看闞維雍和楊江。兩人心領神會,立刻下車,車子裏隻有蔣緯國和蕭爻。

    “營座,我有個猜想…”蕭爻低聲道,“上次,我吩咐孫濤悄悄地…”

    蔣緯國聽完後差點兒跳起來:“我靠!你居然幹這麽變態的事?”

    蕭爻神色猶如看破紅塵的老和尚:“營座,這不是變態不變態的問題,作為‘大人物’,就應該付出這種代價。…不過,我現在反而感到奇怪了…還有,我上次在你辦公室裏看到的照片,更加讓我奇怪,難道我猜錯了?也許我的猜測從一開始就不成立,純粹是在庸人自擾。”

    蔣緯國再次點起一根香煙,他愈發的心煩意亂:“算了,算了,這裏的事情就按照你說的去辦吧!”他心頭原本陽光燦爛,此時開始烏雲滾滾。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蔣緯國的心頭,他知道,自己在平津戰場上打得威風八麵、順風順水,但自己的好運估計在上海已經到頭了。

    日本豐田公司突然在江灣鎮興建工廠的事情給蔣緯國的坑道爆破計劃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蔣緯國不知道日本人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同時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眼下的整體大環境是中日兩國處於“已經互相開戰卻互相不是敵國”的怪異局麵,蔣緯國如果加派人手刺探日本人這個新工廠的底細或保護自己的坑道挖掘點,很可能反而會弄巧成拙,等於告訴日本人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以不變應萬變的要旨就是“沉住氣”。

    蔣緯國差點兒就要沉不住氣了,接下來的五天裏,他憂心忡忡、度日如年,整天幹的最多的事就是不出門,蹲在團部裏猶如老僧入定般看著牆上的掛鍾,希望時間快點走到最後,並且在最後這段時間裏不要聽到什麽壞消息。蔣緯國的這種心態極其酷似某個深夜單獨在家的人看完鬼片後躲在被窩裏時那種心態,明知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就是發自骨髓裏感到提心吊膽。

    8月11日,第128團接到來自南京軍委會的直接電報:

    你部裝備軍械是否已準備妥當?

    鄭洞國回電:

    已整補至七成,還欠缺三成。

    兩份電報看似尋常普通,實際上意義重大。為確保絕對保密,蔣緯國從南京來上海前麵見蔣介石,秘密匯報“第128團最遲會在八月下旬前打響第一槍(實際上就是引爆坑道裏的炸藥)”,換句話說,不需要軍委會下達明確命令,第128團在準備就緒後(即坑道挖掘好,炸藥埋設好),便可以自行展開行動。不是第128團等上級命令,而是上級等第128團動手。這樣,就可以徹底杜絕電報被日本人截獲並可能被解密,繼而暴露中國軍隊整個計劃的可能性,達到真正的萬無一失。軍委會發來的電報是暗語,其實是在詢問“計劃是否正常實施中”,鄭洞國回電的暗語含義是“一切正常,請等待消息”。

    在蔣緯國輾轉難眠的望眼欲穿中,他麵前桌子上的日曆終於翻到了8月12日。

    “在今天淩晨十二點之前,如果沒有意外或遭到破壞,工程百分之百會完工。”一大早,闞維雍便給蔣緯國打來這個讓蔣緯國如釋重負的電話。

    “難道真的是我杯弓蛇影、疑神疑鬼?那幫小日本真的隻是在建廠?”蔣緯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又驚又喜,“其實反過來想一想,豐田公司跑上海來建立分廠分公司,確實是商業上的一步妙棋,隻要跟政府或軍隊有點關係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中日要在上海開戰了,對於上海戰役的結果,中國這邊嘛,我當然知道上海肯定會丟,張將軍等腦子清醒的高級將領也都心知肚明,我那便宜老爸雖然目前嘴巴還是煮熟的鴨子,但他心裏也知道上海基本上保不住,至於日本那邊,估計任何一個日本人都堅信不疑日本軍隊必然占領上海,而上海是遠東第一大都市,以後的日占上海照樣擁有無限商機,豐田公司的管理高層們提前跑到上海辦廠也算是高瞻遠矚、先聲奪人了。也許,豐田公司此舉得到了日本政府或日本軍方的支持,畢竟日軍有一家本土汽車公司在中國,就可以就近地為侵華日軍生產軍車。可能這真的隻是巧合,謝天謝地…”蔣緯國暗暗慶幸不已,根據楊江的回報,豐田公司買下那塊地皮後似乎一切正常,招募了很多在滬的日本僑民作為雇傭工人,拆毀原先居民的住房,興建大型廠房,運來堆積如山的建築材料和很多機器設備,起碼從表麵上看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楊江向蔣緯國匯報,他曾試圖派人潛入豐田公司這個新廠區內進行查探,但發現對方戒備森嚴,不允許沒有日僑證件和豐田公司通行證的可疑人員進入,甚至不允許靠近,並且豐田公司在建設工廠時隻招募日本工人,不招募中國工人。“我們公司要生產日本的第一輛國產汽車,所以生產過程是公司的商業機密,謝絕參觀,不許進入!”對方的保安人員理直氣壯,並且這是實話。日本的工業水平雖然大大超過中國,但其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因為日本此時在生產本國本土汽車這件事上跟中國是半斤八兩,都不能(曆史上,隨著中日戰爭爆發,中國本土汽車產業遭戰爭破壞而沒落,日本本土汽車產業則遭戰爭刺激而發展)。

    這天午飯時,蔣緯國發明了一條著名的“蔣緯國定律”,該定律後來被稱為“蔣氏第一定律”,因為蔣緯國以後還發明了別的著名定律,這是一條心理學定律,其核心內容是:“越不想發生的壞事就越容易發生”。(這條“蔣氏第一定律”其實就是後世的“墨菲定律”,說穿了就是俗語裏的“好事多磨”“事與願違”“怕什麽來什麽”。)之所以催生了這條定律,因為蔣緯國在吃飯時聽到了一個極度的壞消息。

    “團座!副團座!參座!建鎬!”拿著一份緊急電報的張靈甫風風火火、神色陰雲密布地跑進團部,語氣微微發抖,“日軍在其本土佐世保港口待命的海軍第一特別陸戰隊及幾支附屬部隊剛剛抵達上海!”(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