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節蔣緯國之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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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午夜時分。
上海的夜晚跟上海的白天基本上沒什麽區別,白天的城市裏一片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黃浦江上和長江入海口處的船隊絡繹不絕,汽笛聲和浪濤聲震耳欲聾,四通八達的鐵路線上火車風馳電掣、接連不斷,晚上仍是如此,哪怕籠罩天空的夜幕,也被全城密如星河的璀璨燈火給閃耀得近乎亮如白晝,處處紙醉金迷、鶯歌燕舞,充分地展現著這座“遠東金融核心”的繁華魅力。某個城區邊緣處的一條燈光昏暗的小巷子裏,一名身材魁梧的獨臂男子在從容不迫地走著,此人盡管沒有穿軍裝,但其渾身上下無不洋溢著明顯的軍人氣質以及一種長期身居上位的威嚴氣息。昏暗的光線中,此人目光如星,看似目不斜視,實際上在猶如鷹眼般不斷地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四周,兩耳也在敏銳地捕捉著周圍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確保無人跟蹤自己。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眼下的中國陸軍副總司令、南京軍幾大核心高層之一的楊傑。
像楊傑這樣的大人物,出門在外必然前呼後擁,即便他自己不肯如此做派,他的身份也要求他必須這麽做,因為他的安全是大事。不過,在這個深夜裏,楊傑卻甩開所有的副官、隨從、衛士,孤身一人地來到這個平平常常的小巷子裏,顯然,他這麽做是有著重大原因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要做一件大事,這件大事極度機密,隻能他本人知情,他身邊的哪怕跟他關係最親近的、他最信賴的人,都不能跟他一起,不能知情。實際上,楊傑一是要絕對保密,二是要保護他身邊的副官、隨從、衛士等人。有時候,人知道的越多,生命就越危險。
根據默記在心裏的地址,楊傑確定無人跟蹤自己後,來到小巷子深處的一扇門前。
楊傑敲了敲門,門立刻就被裏麵的人打開了。開門者是一名長相平淡無奇的中年女子,女子看了看楊傑,然後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楊傑的身後,最後點點頭,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楊傑進門,女子關上門,一言不發地在前麵帶路。通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後,走在前麵的女子推開走廊盡頭的牆壁,牆壁是一扇偽裝的房門,房門被打開,裏麵的房間裏立刻透出昏黃的燈光,飄出幾縷煙味。楊傑走進去,迎接他並且給他帶路的這名女子在外麵輕輕地關上房門。
“楊副座,感謝您的大駕光臨。”房間裏已有幾個人坐著,似乎就差楊傑一個了,其中一名男子看到楊傑進門後立刻起身迎接,熱情洋溢地向楊傑伸出手。
“不用這麽客氣,叫我耿光(楊傑表字)就可以了。”楊傑目光冷淡地看著對方,語氣平淡,沒有握對方伸向他的手。
男子笑了笑,顯得不以為意,收回手招呼道:“請坐。”
楊傑在離男子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眯眼打量著房間裏眾人:“汪先生、周部長、戴院長、黃省長,能把這幾位大人物以這麽偷偷摸摸的方式湊在一起,影佐先生,貴國真是煞費苦心啊!”他看著剛才他沒有與之握手的男子。
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影佐禎昭微微地笑了笑。
“楊副座,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宣傳部部長周佛海站起身,對楊傑露出滿臉笑容,“汪先生也是這麽認為的。”他轉頭看著坐在他身邊的國民黨總裁兼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汪精衛。
汪精衛咳嗽了兩下,顯得頗為吃力地站起身,清瘦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耿光,有你相助,真是太好了。”
楊傑用帶著兩分同情和不忍的眼神看著汪精衛,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看同在這裏的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和廣西省省長黃紹竑。戴季陶似乎在專心思索什麽,臉上沒什麽表情,黃紹竑則對楊傑露出一個十分誠懇的微笑。
影佐禎昭顯得很興奮地道:“汪先生、楊副座、戴院長、陳部長、黃省長,都在這裏了,鄙人確實是激動不已啊!諸位今天能齊聚一堂,絕非楊副座剛才說笑的那樣是我國煞費苦心,恰恰相反,諸位能聚在一起,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因為我們現在是殊途同歸,僅此而已。”
“殊途同歸?”楊傑輕笑一聲,“我是軍人,有話就直說了,說得不好聽也請諸位諒解。汪先生,是蔣先生多年的政敵,陳部長,是多年追隨汪先生的人,戴院長,是蔣先生多年的摯友,也是蔣先生的股肱重臣,黃省長,則是廣西的人,再加上我…恕我直言,我們五人間多年來可是有過不少恩怨的,更何況這裏還有一個日本人。如此詭異的組合,不得不讓鄙人深感費解。”他看著周佛海,“周部長,我們五個都是中國人,卻跟日本人聚在一起商談大事,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
周佛海哈哈一笑:“漢奸?楊副座,你想太多了。此一時彼一時啊!我們現在跟日本人可是親密的盟友,和日本盟友商談有利於中日兩國的好事,怎麽能算是漢奸呢?現在可不是中日戰爭時期喲!如果中日現在還處於戰爭狀態,打死我周某人,我都不敢做出這種事情來!”
楊傑冷笑一聲:“周部長不愧是搞宣傳的,果然是巧舌如簧呀,但你不要忘了,說到底,這也是中國的內政,是我們中國人的家事,讓日本人摻和進來是違反民族大義原則的!”
“楊副座!”影佐禎昭充當著和事佬,“以前,諸位有過一些恩怨,又如何?中日以前也是打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但現在,中日又是什麽關係?兩國都可以做到化幹戈為玉帛,更何況是人呢?一個人也好,一個國家也好,都是要往前看的。現在,我們有著共同的理想,當然可以攜手並肩。”
“共同的理想?”楊傑再度冷笑,“所以就可以臭味相投?”
“楊副座,話不是這麽說的。”黃紹竑微笑著搖頭,“我們都是為了國家,所以,我們這是誌同道合,不是什麽臭味相投。”
楊傑倚在椅子上,略顯睥睨地看著黃紹竑:“當年的兩廣事變(爆發於1936年夏秋時,廣東廣西兩地軍閥聯合起來反抗蔣介石對其展開的武力吞並,此事變險些觸發中國的內戰,最終,廣東軍閥投降,廣西軍閥被見好就收的蔣介石網開一麵地放過),你們新桂係就一邊跟日本人暗中勾結、拿日本人援助的軍火,一邊又高舉抗日大旗、高喊抗日口號,以此試圖在民族大義和道德上壓過蔣先生,如今,你們又要玩弄這個伎倆了?”他言語間的諷刺意味十分濃重。
黃紹竑顯得不嗔不怒但話鋒如芒:“楊副座難道忘了?在中日戰爭真的爆發後,我廣西軍隊可曾消極避戰?上海、南京、徐州…流了我多少廣西健兒的鮮血?多少廣西子弟兵走出廣西、開赴前線,最終馬革裹屍還?李白兩位長官雖然跟蔣先生素來不和,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則上始終是毫不含糊的,以前是,現在也是。”
楊傑臉色動了動:“好,我就聽聽各位有什麽高見,還請開誠布公,我洗耳恭聽。”
影佐禎昭看了看楊傑,語氣和表情都肅然一變,他單刀直入:“我們日本政府以及日本軍方,還有天皇陛下,全力支持蔣緯國將軍成為中國的下一任國家領袖!”
此話一出,現場其餘五人都沒什麽表情變化,因為這是他們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即便如此,現場的氣氛還是立刻變成了一種微妙而古怪的靜謐。
短暫的沉默後,楊傑嗬嗬地笑起來:“二公子當年殺了你們多少日本人?你們現在反而支持他問鼎權柄?真是怪哉奇談!”
影佐禎昭神色凝重而嚴肅地搖搖頭:“此言差矣!中日親善給中國、給日本帶來的利益遠遠地大於中日敵對,這一點,已經是中日兩國有長遠目光人士的共識,我們是這樣認為的,汪先生、楊副座,你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吧?不錯,小蔣將軍當年在中日戰爭期間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付我們,讓我們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無數日本人因為他而喪命,時至今日,很多日本人仍然痛恨他、恐懼他,但是,天皇陛下和大部分日本高層都清醒地認識到,小蔣將軍當年那麽做從他自身角度出發並沒有錯,兩國交戰,各為其主,時至今日,我們都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和心智。我們知道,小蔣將軍是一個真正地具有大智慧的人,他當年殺我們日本人毫不手軟,因為那是他最正確的做法,可是,在跟日本結盟有利於中國時,他又毫不猶豫地選擇跟我們化敵為友,這是何等的大智慧、大氣魄、大手筆!天皇陛下對此也是連連稱讚。中日聯盟已經好幾年了,事實已經證明小蔣將軍做的仍然是極其正確的!因此,我們支持小蔣將軍成為中國的下一任國家領袖,因為他是擁有大智慧的人,中日親善會一直持續下去,所以,由小蔣將軍領導的中國也會一直有利於日本。支持小蔣將軍成為中國的下一任國家領袖,這是有利於日本的事情,我們為什麽不支持?更何況,小蔣將軍本人是中日混血,他身上有一半血統是日本人,把他生下的是一個日本女人,從感情上講,我們當然也支持他。”
楊傑點起一根香煙,輕輕地抽著,沒說話。
“委員長肯定會把他的位置傳給他的兩個兒子之一。”周佛海開口道,“最保守的估計,二公子隻有一半概率,但事實是,委員長似乎更傾向於大公子,在這個時候,日本人的支持必然起到很大的作用。委員長雖然現在身體康健,但我們必須未雨綢繆,早點進行長遠部署。”
楊傑看著周佛海,足足凝視對方一分鍾後,他緩緩地道:“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樣和平競爭下去,二公子的勝算也是很大的。我想,你們現在其實打算提前動手吧?老蔣不給的東西,你們就想自己拿,對不對?”他目光變得猶如刀子般鋒利起來。
黃紹竑說道:“如果蔣先生允許和平競爭,我們當然不敢造次,可是,蔣先生已經不給我們時間了。楊副座,何總座(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已經向蔣先生遞交了‘陸軍第四次全麵大整頓’方案,對於這份方案,你真的沒有數嗎?陸軍要進行最終的大整頓,二公子的嫡係部隊南京軍要被徹底地拆分、瓦解、裁撤掉了!當然,還有我們廣西軍隊。何總座如此大的膽子,公然要對南京軍動手,但他真的有這麽大的膽子嗎?沒有蔣先生在幕後的策劃、支持、指使,何總座敢這麽做?因此,對陸軍進行最終大整頓,真的隻是何總座的意思?而蔣先生此舉折射出的深層含義…楊副座,你是真的不知道?軍隊,是基礎,沒了軍隊,還有底氣嗎?楊副座,你真的願意看到二公子苦心經營起來的南京軍被蔣介石麾下的那支暮氣沉沉的舊式部隊吞並同化掉?保住南京軍,不僅是為了保住二公子,更加是為了保住中國的國防力量。”
楊傑凝視著黃紹竑,目光和話語都顯得不置可否:“黃省長真不愧是‘廣西三傑’之一,做事果然高瞻遠矚、深謀遠慮。都說‘廣西三傑’裏,李長官(李宗仁)擅長整體運籌帷幄,白長官(白崇禧)擅長用兵治軍,黃省長則是以政治謀略見長。三人團結一心如一人,互補互助,難怪蔣先生剿滅了國內群雄,卻始終拿你們廣西沒辦法。”
黃紹竑笑了笑,顯得十分推心置腹地道:“楊副座謬讚了。我們廣西現在隻是苟延殘喘,成不了什麽大事,眼下此舉也隻是夾縫求存罷了。蔣先生已經坐穩了江山,新桂係根本無力與蔣先生再進行正麵的對抗,我們偏安廣西一隅,區區一省一地,再怎麽勵精圖治也是沒有更大前景的。因此,我們不得不另辟蹊徑,放棄做一方土皇帝的想法,走出廣西、融入中央,側身於廟堂之上,開辟更大的政治生存空間。隻是,對於蔣先生,我們實在放心不下,不敢把身家性命全盤交給他,畢竟,山西閻錫山、東北張學良、四川劉湘、雲南龍雲等人太多的前車之鑒就擺在那裏,不得不防,但對於小蔣將軍,我們則是一萬個放心,不但李長官一直對其讚不絕口,就連素來自視甚高的白長官也對其心服口服,他的能力、魄力、人品,都是蔣先生比不了的。李白二長官在我此行來之前已經明言告訴我了,隻要小蔣將軍上台,廣西立刻解除兵柄,不再半獨立,李白二長官以及我黃某人,都唯小蔣將軍馬首是瞻,若能這樣,善莫大焉啊,我們廣西的諸多人士都能得到善始善終的結果,所以,我們廣西方麵也是全力支持小蔣將軍的。”
楊傑噴出一個煙圈:“日本是為了日本以後的長遠利益而支持二公子,廣西是為了得到一個善果而支持二公子,那麽,汪先生您呢?”他凝視著一直汪精衛,目光明亮,“汪先生,您是黨國元老,除了蔣先生,恐怕無人能在資曆和威望上超過您,至於你的個人品格,更是高風亮節、無人能及,你絕不是一個貪戀權位、熱衷權力的人,你素來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為何這次卻如此積極活動了起來?”
汪精衛苦笑一聲,正要說話,他旁邊的周佛海已經搶過了話頭:“楊副座,你剛才不是說了,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嗎?汪先生的苦,世人皆知,你又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汪先生和蔣先生當年一起追隨先總理,先總理臨終前把軍權移交給了蔣先生,把政權托付給了汪先生,其良苦用心是希望蔣先生和汪先生二人以後能夠精誠團結、軍政齊進,可是,這麽多年下來,蔣先生是如何對待汪先生的?仗著手裏有軍權,蔣先生日益飛揚跋扈、剛愎自用,根本不把汪先生放在眼裏,一步一步地把汪先生給架空了,蔣先生管軍,軍隊裏都是他的親信,這是理所當然的,汪先生管政,但政府裏幾乎所有的高層要員都被蔣先生在這些年換成了他的人,汪先生現在可有半點實權?蔣先生做事可曾有一次跟汪先生商量過?汪先生性格謙和寬仁,處處以大局為重,不願意跟蔣先生爭權奪利以避免最終會引起黨國高層的內亂,遭到蔣先生威逼時便委曲求全、妥協退讓,或養病不出,或出洋考察,以避蔣先生的鋒芒,可蔣先生卻得勢不饒人,一步一步地進逼,把汪先生逼得幾近無路可退!別說汪先生了,就是林先生(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都被蔣先生完全地架空了!蔣先生大權獨攬,根本容不下他人,把中國完全變成了他的蔣家王朝!今時今日的中國,有幾人眼裏還有汪先生呢?當年九一八事變後,汪先生命令張學良率軍反擊熱河,張學良根本就不聽!汪先生心裏苦啊!不僅如此,蔣先生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把汪先生作為替罪羊、擋箭牌使用,當年淞滬抗戰,汪先生被蔣先生逼著公開宣布停戰,讓他遭到舉國唾罵,還有華北事變,汪先生又被蔣先生逼著公開宣布跟日方簽署《何梅協定》、《秦土協定》,又讓他遭到舉國唾罵。楊副座,將心比心啊,蔣先生是否太過分了?汪先生可是跟他當年一起追隨先總理的同誌啊,卻落得如此慘淡結局,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
楊傑沉默不語,周佛海說的都是實話。
周佛海越說越激動:“這麽多年來,汪先生讓的太多了,讓夠了!從當年的‘寧漢合流’開始,汪先生一直讓著蔣先生、遷就著蔣先生。寧漢合流前,汪先生是武漢國民政府的首腦,蔣先生是南京國民政府的首腦,汪先生當時有地盤、有軍隊,完全有資本跟蔣先生一決雌雄,但汪先生深明大義,為了不讓黨國陷入內戰和分裂,主動放棄權柄,把武漢國民政府並入了南京國民政府,可蔣先生此後又是怎麽對待汪先生的?讓至今日,汪先生真的讓無可讓了!”
“好了。”汪精衛伸手放在周佛海的肩膀上,“別說了,這些並不是重點。”他看著楊傑,目光非常真誠,“耿光,如果國家需要我讓,我可以讓,哪怕讓到我一無所有,我都是毫無怨言的,權力、地位、名利,我都視之猶如糞土。隻要讓國家更好,我個人受點委屈什麽的,實在是微不足道、不足掛齒。這次,我之所以不想讓了,並非存心要跟介石爭權奪利,他若把國家治理好,我心甘情願地在其部下充任一名小吏或一介草民,但是,他真的越來越變得出格了啊!”汪精衛露出悲苦而痛惜的表情,“很早之前,我就發現介石他權欲熏心,逐漸地偏離了先總理的建國宗旨和主義信仰,我痛心疾首,但無能為力。這幾年來,文嬰(汪精衛長子汪文嬰)在廉政公署長期任職,廉政公署裏太多太多的東西讓我觸目驚心啊!介石本人雖然不貪不腐,但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是窮奢極欲、貪得無厭,他們在介石的庇護下,肆無忌憚地摧毀著這個國家的根基,敗壞著這個國家的未來,介石明明知道,但他卻故意地裝作不知道。如此下去,這個國家早晚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先總理和眾多先烈的鮮血就都白流了!在這個時候,我不挺身而出,誰當那個注定沒有好結果的出頭鳥呢?”他苦笑兩聲,神色間充滿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
楊傑點點頭:“汪先生,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扳倒蔣先生的政權?徹底地清洗國民黨和國民政府?”
汪精衛搖頭:“我無意針對介石本人,但國民黨、國民政府、依附介石的那些貪腐權貴,確實到了必須徹底清洗的地步了。”他稍微頓了頓後,露出一種淒涼的表情,“我之所以不再沉默,因為我已命不久矣。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我因為批準簽署《何梅協定》、《秦土協定》而遭到刺殺(刺殺者是斧頭幫幫主王亞樵派出的民間義士孫鳳鳴),那顆子彈打進了我的脊椎,一直沒能取出來,子彈鉛毒長年累月地滲入我的神經和骨髓,醫生當時已經斷言說我活不過十年,如今,快九年了,我自己清楚地感覺得到,我的健康狀況正在越來越惡化。”他苦笑一聲,“我的大限之期就要到了,我的生命還剩下一年了,我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在這最後的一年裏,我必須要真正地為國家做點實事,不能再碌碌無為了,否則,我會死不瞑目啊!”他凝視著楊傑,“一個快要死的人,還會有什麽野心嗎?我隻想帶著國民黨、國民政府裏的沉屙毒瘤,帶著那些禍國殃民的蛀蟲、吸血鬼、寄生蟲,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與其同歸於盡,在我死後,能給這個國家留下一個朗朗乾坤。我軟弱了幾十年,想最後強硬一次。”
楊傑心頭震撼,他看著汪精衛憔悴而枯槁的病容,忍不住對其肅然起敬。
周佛海看著楊傑,娓娓地道:“至於楊副座你和南京軍的那些人,再不動手,就是不折不扣的坐以待斃,所以,影佐先生和黃省長說了,我們現在是殊途同歸、誌同道合。實際上,我們動手後的勝算是極高的,先說商界,中國的經濟命脈完全被二公子掌握著,商界的要員人士大部分都是二公子的人,剩下的也被我們拉攏得七七八八了,再說軍界吧,中國的軍隊在整體上是聽命於蔣先生的,不過,我們都知道,中國陸軍大致上可分為六塊,一是二公子的南京軍,二是陳誠的土木係部隊,三是何應欽的部隊,四是胡宗南的部隊,五是湯恩伯的部隊,六是廣西部隊,二公子麾下的南京軍雖然在人數上隻占中國陸軍人數總量的四分之一,但戰鬥力之強大,絕非其餘五支部隊總和可比,更何況,廣西軍隊跟南京軍是一條心,而陳、胡、湯、何四人的部隊則各自為戰、一盤散沙,完全不足為慮,不僅如此,空軍和海軍完全都是聽命於二公子,所以,軍界方麵,二公子仍然掌握著壓倒性優勢;最後說政界,二公子一直沒有向政界發展,所以他的嫡係政治力量確實十分薄弱,但還是完全不成問題的,首先,汪先生既是國民黨總裁也是行政院院長,戴院長是考試院院長,至於立法院的孫院長(孫科)、司法院的居院長(居正)以及監察院的於院長(於右任),此三人在蔣先生打壓下常年鬱鬱不得誌,內心必然希望抓住這次翻身機會,此三人的兒子又都跟二公子私交極好,可以肯定,到時候,孫院長、居院長、於院長都會支持或不反對二公子。也就是說,政府高層五位院長,幾乎個個都心向二公子,更何況還有德高望重的汪先生登高領頭、振臂揮旗,相信那些部長都知道該怎麽選擇。諸位,事情非常樂觀,成功堪稱水到渠成。”
在稍微停頓了一下後,周佛海躊躇滿誌地道:“根據汪先生的意思,成功後,我們立刻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內部進行全麵的重新布局,展開徹底的清洗。蔣先生本人德行並無太大過失,他可以繼續位居高職,林先生退位,他升任國民政府主席,但必須交出軍委會委員長這個核心的職位,何應欽雖然不是我們的人,但我們需要借助他拉攏人心、安撫人心,因此,把軍委會委員長的職務交給他,楊副座你就出任軍委會副委員長兼陸軍總司令,李長官出任陸軍副總司令,白長官出任陸軍總參謀長,二公子本人是陸軍副總參謀長,軍隊的實權當然都是交給二公子掌控的,楊副座你和李長官、白長官是輔助他的,至於陳誠,陳誠德行廉潔,他的土木係似乎也立場居中,他可以繼續當他的軍政部部長,但必須要把他的土木係解散掉,融入進中央。這樣一番大刀闊斧的操作下來,新政府就完全是二公子說了算,事情都好辦了。”
楊傑慢慢地按滅手裏的煙頭:“聽起來不錯,可是,你們好像忽略了一個整體的大前提,那就是,二公子願不願意帶著你們幹這件大事?”
影佐禎昭微微地笑道:“楊副座,你難道不了解小蔣將軍?不妨請你用最簡潔的話形容一下他,怎麽樣?”
楊傑沉思了一下,緩緩地道:“一個不擇手段的天才愛國者。”
“對,他極度愛國。”影佐禎昭點點頭,“其實我們日本人非常羨慕你們中國人,擁有蔣緯國這個絕世天才,並且,我們不隻是羨慕,更多的還是懊惱、悔恨、痛惜,因為蔣緯國並非真正的中國人,他一半是中國人,一半是日本人,也就是說,他有一半機會成為日本的蔣緯國的,如果日本擁有蔣緯國這個絕世天才,該多好。可惜啊,他小時候被他母親送去了中國,沒能成為日本的蔣緯國,而是成為了中國的蔣緯國。抱歉,我說得有些偏題了。諸位,蔣緯國極度愛國,隻要為了國家好,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權力,蔣緯國有的已經足夠多了,並且他對權力不感興趣,金錢之類的身外物,蔣緯國也根本就不缺,所以,他不會為了權力、金錢等東西而反對他的父親,但是,他會為了國家而反對他的父親。如果你們可以讓他明白,他取代了他的父親的位置,會對中國更好,我想,他會同意的,最起碼的,會裝作身不由己。”影佐禎昭看著眾人,語氣有些微妙地道,“中國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是怎麽坐上龍椅的?”
“黃袍加身。”楊傑隱隱地明白了,“到時候,箭在弦上、大義當前,他不得不做。”
“更何況,我們還有一位說服蔣緯國的最佳人選。”影佐禎昭把目光投向一直沒說話的戴季陶。
戴季陶一言不發,表情變幻、複雜至極,所有人都看著他。
包括戴季陶本人在內,所有人都知道影佐禎昭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戴季陶,可能才是…甚至直接就是蔣緯國的親生父親。除了親生母親重鬆金子外,沒有誰比戴季陶更能在血緣上靠近蔣緯國的了,更何況,重鬆金子是日本人,是日本的人,她自然也是屬於“這一方”的。
戴季陶既身居國府高層,也是蔣介石的多年摯友(蔣緯國正是蔣戴二人關係極好的“活證據”,兩人好得“一起搞女人”,搞得蔣緯國都搞不清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誰,兩人關係之好,由此可見),但在西安事變期間,他主張武力營救蔣介石,從而導致蔣介石對他產生了猜忌。當時,何應欽主張武力營救蔣介石,戴季陶也主張武力營救蔣介石,但兩人動機是截然不同,何應欽是想渾水摸魚,趁亂解決蔣介石,從而將其取而代之,而戴季陶則是發自肺腑地擔心蔣介石的安全,一時間急昏頭,才會主張武力營救蔣介石,可在蔣介石看來,戴季陶儼然“跟何應欽是一夥的”,因此從那時候開始,蔣介石逐漸地冷落排斥他了。從戴季陶的角度出發,他顯然是痛苦的,同時,他的“親兒子”卻又如此了得、重權在握,他不可能不產生“別樣心思”,比如“跟蔣介石爭兒子”“向蔣緯國說明自己才是他的親生父親”等等;從蔣緯國的角度出發,“養父”開始對他越來越不放心,“親父”則在他“失去父愛”的時候給他“真正父愛”,一個要“認兒子”一個要“認爹”,不可不謂之“珠聯璧合”的一種奇妙的命運安排。
麵對眾人的目光,戴季陶仍然一言不發,實際上,他在動搖,甚至默認了。
“緯國跟介石是不同的人。”汪精衛有些感慨地道,“介石優柔寡斷,做事又患得患失,緯國則是雷厲風行、敢想敢幹,所以,我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徹底地改造國民黨和國民政府。”
“諸位,既然我們已經取得共識,接下來就應該開始做實事了。”影佐禎昭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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