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辰星在等待一個時機——望月城那兩件大喜事，都是皇室得得婚嫁之事，聞人正必定不會再到這小村子裏來，那是她的機會！

    過了重陽節，鳳辰星的日子就很無聊了。身邊都是聞人正的人，她什麽都問不出來，他們也不跟跟她多說，更何況，她現在還是個“失憶”的皇後。

    龍魂衛訓練有素，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女，照樣是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巴，對鳳辰月恭恭敬敬，隨叫隨到，然而，但凡是設計她過去的任何事情，她們都是已經統一口徑的“皇後娘娘早年生產的時候出了意外，因此多年生病昏迷未醒”這樣的鬼話來搪塞她。

    她也知道在這些人口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索性，也就沒有太作指望。

    九月十五這天，聞人正又來了。

    鳳辰星本來是靠在床邊發呆的，但她耳力過人，遠遠便聽見了馬蹄聲，大約有十幾個人的樣子。每次這樣的馬蹄聲響起，就表明聞人正又出宮“采風”來了。

    她眼神微閃，狀似不經意地，懶懶趴在窗台上，閉上雙眼假寐。

    “陛下！”

    “免禮，都下去吧”

    “是”

    屏退了院子裏的所有護衛，聞人正手中握著馬鞭，進了小院兒。

    一進院門，就看見了迎麵的窗台上，那一抹明媚的顏色，恍惚之間，整個天地都被那一道剪影點亮！他不敢上前，生怕自己打破了這樣的景致。

    鳳辰星的麵容懶洋洋地擱在窗台上，些許陽光斜斜地灑在她玉一樣玲瓏剔透的麵頰上，繼父煥發著自然健康的紅暈，臉頰水嫩泛著柔光，五官景致不可方物，一頭銀霜一樣的發絲流瀉而下，遮蓋了半麵傾城容顏……

    聞人正的呼吸都變得輕緩綿長起來。她的麵頰與發絲都在泛著點點光暈，看得他，恍恍惚惚，雲深不知處。

    “辰星……”

    喃喃地，他輕聲呢喃著她的名字，伸出雙手，隔空描摹著她的麵容，眼眸中是深海一樣不可見底的眷戀。

    鳳辰星腦袋動了動，輕輕地轉了個方向，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即便是這樣，隻有一小截背影的樣子，依舊讓他整顆心中，都滿滿的，是她。

    他就這樣在這裏看著那一人，沒有任何動作，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寶、天下獨絕的藝術品一樣，愛到了極致。

    鳳辰星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聞人正灼熱滾燙蝕骨的眼神，她的嘴角，在聞人正看不見的方向，輕輕勾起，再勾起，劃出一道涼薄的曲線。

    人渣！她恨不得殺他一萬遍，吃肉喝血也不能消解她心中的仇恨！

    就是這個禽獸，讓她家破人亡；讓她粑粑黃極北兩國百姓流離失所；讓她和夫君分離；讓她一雙兒女受盡折磨、她的親人們甚至不知如今還在不在人世……

    等著，等她逃出去——她要著江山為她的夫君兒女家國陪葬！

    兩個人隔著十來米的距離，一麵是千萬年都難以消解的仇恨，一麵是萬古不移的深愛，注定，他是失敗的一方。

    聞人玖離開之後，過了很久，院子裏的龍魂衛都已經回到各自的崗位上，鳳辰星依舊在“睡著”，一直到太陽落山，她都沒有動過。

    夜裏，她又軟綿綿著嗓子，對著婢女撒嬌道：“阿詩，妾身要吃水晶葡萄羹，要你做！”

    婢女阿詩沉默著去廚房為她準備。

    吃了葡萄羹，她又纏著阿詩講她和“阿正”的孩兒……

    哪裏有孩兒呢，當朝太子今年十九歲了，再過十幾天就要娶親，這便是阿詩口中她的孩兒。

    “是嗎？小翼就要娶親了，不知娶的是那家姑娘？”

    她想天下間所有做娘的人一樣，詢問著自己孩兒成親時要穿得衣衫、要用到的器具、要請的賓客、給新娘子的聘禮…阿詩一一回答著，就像聞人翼真的是鳳辰星的兒子一樣。

    夜裏鳳辰星躺在絲滑綿軟的天蠶絲被子中，想著，顧家的姑娘？她記得顧家這一代好像隻有一個丫頭是適婚年紀的。看來，顧兮之和阿蘭還好好的。

    要把女兒嫁給聞人正的兒子，這樣一來還真是有趣！她當年視為親姐妹的女子，嫁了人，就是人家家裏的人了。連帶著，國君也變成夫家的國君？

    人的信仰，真是變化多端，一點節操都沒有！

    夜半夢醒，鳳辰星好像又看見了在彼此的少女時代，自己騎著駿馬，阿蘭在身後大喊著：“神女小心些！”那般焦急的樣子……

    好在，她的小桑還活著，小桑的哥哥也還活著呢。

    十月初二，就是太子納妃的日子。

    顧芸之一大早就被宮裏來的嬤嬤喊起來，梳妝打扮之後，便被領著上了花椒。她要嫁的是太子，要進東宮，太子是君，顧家是臣子，顧芸之出嫁自然是要自己進宮的，她的夫君並沒有上門迎接。

    進了宮，她悄悄把蓋頭一角吹起來，然而，也隻是看見了太子殿下瘦削的半身，並沒有看見麵容。

    等祭天、入宗廟等等一係列的活動結束，已經是黃昏時候，終於到了她和自己的夫君謝皇恩的時候。

    皇上、太後坐在高位上，側一點的是顧淑妃，她的親姑姑。她聽著太監唱諾，沒有聽見“皇後”二字，夫君的母親不在這裏？她哪裏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太子都是皇後親生的，何況，東盛皇，並沒有皇後，後宮位分最高的，也隻是顧琳琅而已。

    夜裏，她的夫君倒是進了她的房。

    秤砣挑開蓋頭，她迎上的是一張瘦削清秀的年輕麵龐。看見卓光的那一刻，她在夫君的眼底看見了驚喜。這一夜，他們和和美美，纏綿到半夜。

    當然，第二夜，她的夫君又去與她同一天進宮的一名妾侍房裏了，第三爺，又是另一位……

    她不知道，她的夫君麵對那兩位妾侍的時候，也一樣是一眼的驚豔，其中蘊含的柔光，與看著她沒什麽兩樣。

    年輕的女子，離開了熟悉的大漠草原，目之所及是北方崢嶸的落葉樹，她竟還是個懵懵懂懂、相信愛情的單純姑娘。

    ……

    在這一夜，聞人正喝了媳婦茶，太子到底是長在他身邊的，如今娶了妻，他還是有幾分真切的高興的。

    就在他住在龍椅上，接受眾臣的祝賀之時，大東村出事了——

    鳳辰星打昏了阿詩，逃了！

    她這些天，有事沒事都要阿詩陪著，兩個人捂在房裏“講故事”，這一夜，她便趁著夜色，將阿詩弄昏迷之後，換了阿詩的衣服，用她十幾年前在南荒學到的易容術，逃了。

    千辛萬苦，她端著一碗“皇後”要求的水晶葡萄羹，在廚房折騰了好幾個來回，護衛們在廚房門口盯著她的動作，被“皇後”娘娘要求重做了三次之後，護衛們終於要換崗了，就在門口四人轉身換崗的一刹那，她從廚房的後窗戶溜了！

    龍魂衛發現廚房已經沒人的時候，首先並不是陷阱廚房，他們首先發出警報，之後是跑向“皇後娘娘”的房間，確認失蹤的確實是已經“失憶”的皇後，再回到廚房的時候，鳳辰星已經趁著中間耽擱的時間徹底消失了。

    院子裏的兩名金羽衛將一切都盡收眼底，他們趁亂也混出了院子。朝著鳳辰星逃跑的方向追去。

    大東村與皇宮的直線距離達到了十幾裏路，聞人正接到消息再下令行動的時候，早就已經遲了。

    本來還是一片其樂融融的宮宴，皇帝忽然之間滿麵驚怒，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頓時慌成一團。五王爺與白商陸趕緊站出來維持秩序，安撫眾臣情緒，天南星卻是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這一夜京城中人仰馬翻，各路人馬齊齊出動。天南星的、聞人正的、有些心思不明的人……

    然而，誰也沒有找到鳳辰星。

    兩天後，鑄劍城。

    “站住！身份文書拿出來！”

    金羽衛攔住了一名試圖進城的老嫗。

    那老嫗彎腰駝背佝僂著身子，一頭銀發，滿麵皺紋，幹瘦的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十月初的天氣，她已經凍得瑟瑟發抖。

    “勞煩小哥行行好，奴家是來找人的。還請小哥將此物交與聞人宮主，老身感激不盡”

    她手中拿著的，是一封信，封麵上寫著，“聞人玖親啟”。

    守衛一愣，但看那信封上，字跡娟秀飄逸，靈動非常，又不像是什麽隨便的東西，他拿不定主意，所想將信封交給了字跡的上司。

    再回到城下的時候，方才的老嫗已經消失了蹤跡。

    再過了兩天，這老嫗竟出現在了鳳凰城。

    “二十年了，鳳凰城還是老樣子，城門口的酸棗糕鋪子還在…”

    兒時離開的時候，明明還是達姆叔叔看店的，如今竟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

    她出現在皇宮不遠的街角時，忽然生出了幾分膽怯來。

    路上已經將消息探聽好了，南荒女王如今是在鳳凰城中。坊間還傳說，南荒女王與那占領了東盛鑄劍城的聞人玖，其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據說，月亮節的時候，女王還出現在鑄劍城了！

    所以，她半途去了一趟鑄劍城，給那“女婿”留了一封書信。

    她在皇宮外的街角處找了個破碗，坐在那裏守了一天，到黃昏時候，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

    那是一個一身水色袍子的“少年”，約莫十幾歲的年紀，身量倒是長得頎長，但怎麽看怎麽瘦。一頭墨色發絲已經垂到了膝窩出，那發式，十四根小辮子，分明是極北人！

    那是小桑，是她的女兒。

    在小桑身邊，還有一道淡然到了骨子裏的人影，一雙烏黑的鳳眸微微眯起，似乎是在抵擋夕陽的餘暉，二人的臉，長得很相像，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一母同胞的孩子。

    “怎麽穿得這般花哨？男孩子竟然穿著這樣豔麗的顏色，也不知道能不能討到媳婦？”

    鳳辰星對寂泉身上的那件豔紅袍子很是不滿，他氣質空靈渺遠，偏偏套著這樣一件熱烈的衣衫，真是不好看，別扭的緊！

    其實寂泉也很委屈的，小桑自從去了一趟鑄劍城，回來以後整個人就變了，越發的折騰人，非逼著自己穿著這麽一件不男不女的衣衫！這分明是聞人玖的風格呀！

    兄妹二人一路說笑著，很是和諧。

    小桑和寂泉是出來吃宵夜的，他最近被小說那個拽著，一日吃好幾頓，小桑嫌棄宮中吃食沒有“煙火氣兒”，便經常在傍晚時候帶著他，到城西夜市打牙祭。

    說起來，寂泉也很喜歡夜市的氛圍，南荒風氣開放，男子尤為奔放熱烈，夜間街市上依舊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說起來，這也是還是小桑主張開張的，這時候的整個大陸，都依舊是遵循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除了某些特殊營生的地方，夜間都是不許出攤的。

    小桑做了女王之後，鼓勵商鋪整天營業。還在京城中劃出一片地界兒來，專門做早膳夜宵的營生。

    如今看來，倒也很是紅火。

    鳳辰星一路跟著二人到了城西吃食巷子。

    她遠遠看著二人那般和睦的背影，心中很是激蕩，三十多歲的所有激動加起來，都沒有今夜這般多。

    那般俊秀的身影，是她的一雙兒女，真好！感謝蒼天，沒有讓她的人生走到絕路！

    小桑和寂泉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然感覺到了身後一直跟著的人影。

    “哥哥，你說，會是誰？”小桑也覺得奇怪，這人一直跟著他們，卻感覺不到任何敵意，反倒那人的視線很是灼熱。

    她還真的不知道，該是誰？若是應渠，沒必要躲躲閃閃；若是顏卿，又不會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哥哥，別的人，還真的想不到。

    “無妨，無害人之心就好。有緣人，自會現身”

    寂泉的聲音雖然並沒有刻意放大，但憑借鳳辰星的耳力，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手裏還捧著喬裝打扮用的破碗，一身的破衣爛衫。這時候，卻是覺得自己是世上定定幸福的人！她的兒子，心思通透，莫非已經猜到了？

    小桑和寂泉進了一家湯圓鋪子，這個月份，桂花剛剛過去，鋪子裏的桂花湯圓，最是香甜可口。

    進入鋪子揭開門簾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

    鳳辰星眸中帶淚的模樣，被她看了個措手不及。鳳辰星趕緊轉身，避開了她的視線。

    “小桑，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就是隨便看看”

    吃完桂花湯圓，出鋪子的時候，小桑多給了店家二十個銅板，交代了幾句。

    鳳辰星站在街角，悄悄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

    “站牆邊的嬸子，這是方才那二位客官給你叫的湯圓，快進店來吧”

    店家擦著額上的汗水，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圓，對她喊道。鳳辰星看看店家，店家對她點點頭，還真是她。

    進店坐在桌邊，捧著那一碗湯圓，鳳辰星忽然又哭又笑，周邊的食客看她那樣以為老人家沒吃飽肚子，遇見好心人所以感激了，便跟著笑笑。

    “嬸子，快趁熱吃吧，一會兒涼了”

    她像是舍不得一樣，小口小口地，一點一點將湯圓吃了風格幹幹淨淨。湯都沒剩下一點，她恨不得將碗也舔幹淨！

    看過了小桑和寂泉，鳳辰星便放下了心，第二天一早，就出城了，至於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

    於是，因為沒有真正與小桑和寂泉說話，她便錯過了桑丘戟還活著的消息，也讓小桑錯過了她娘的消息，為日後添了不少波瀾。不過總歸，結局還算圓滿，這就已經很好了。

    那便鑄劍城裏，聞人正收到了鳳辰星留下的那封信。

    他拆開信封之後，看完，沉默了一整天。

    他原本以為，小桑的身體，隻要他好好努力，鑽研醫術，平日裏悉心照顧，她是能好的。

    然而，鳳辰星的書信中，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了。

    小桑的身體，注定不會治好。最起碼，在這裏，是沒有任何辦法治好的，也就是說，她真的隻能再活個至多三五年。

    金一沒看見信上的內容，不知道寫了什麽，但看主上的麵色，他便悄悄地將積累在案頭的文書都一一批了，沒敢再想尋常時候那般耍點小聰明。

    聞人玖有一點茫然了。

    他本來打算，今年冬天先與章鶴拖著，把戰事拖延到開春。然而，現在他不得不重新思量。

    上個月，小說那個來鑄劍城的時候，他悄悄給她把過脈搏，恐怕，那不能凝血的症狀經過那次的蠱毒，已經加深了。

    還有她身上的寒氣，恐怕已經再度開始侵入五髒六腑，先前給她吃了一顆碧落果，也隻是穩住了一年而已。

    “金三兒，去叫離之過來”

    “是”

    金三兒也有眼色，默默地區喊顧離之過來。

    “公主，您…今天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顧離之被聞人玖灰白的臉色嚇到了，難道出了什麽大事？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聞人玖這樣嚴重的臉色了。

    “離之，小桑最多，還有五年了”

    聞人玖沒有抬頭，沉默著坐在那裏，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語氣中的黯然，讓顧離之狠狠一顫。

    “什麽…五年？”顧離之不敢相信，難道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小桑，還能活五年，我目前沒有辦法”

    顧離之也沉默了，聞人玖對桑丘，有著非卿不二的執著，這樣的事情，該怎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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