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續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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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樓。

    堂內小軒數楹,位置雅潔,檀木幾椅,鼎彝雜列。

    正是飯口時分,堂下坐客滿滿當當,觥籌交錯,佳肴擺桌,迎門夥計來往相送,忙得腳不沾地兒。

    “南二桌一道清蒸小雞、紅油海參菜馬前嘞——”

    跑堂夥計高聲穿堂,忙碌在眾多食客之間。

    所謂菜馬前,也是催促後廚抓緊上菜的行話兒。

    現下最是跑堂夥計忙碌的時候,這邊添菜、那邊喊著上飯、這桌等著加湯水,那桌又要結賬了。

    大堂裏俱是鼎沸人聲,喧闐非常。

    這時,有個身著錦衣的白淨小公子進了樓,他身後跟著個扈從,惹得堂中食客紛紛側目,低頭竊聲私語。

    倒不是他們沒見過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這裏誰人不是出自朱門高第?隻是他身後扈從太不一般,竟是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

    他們心中皆有疑問:這臉生的小公子究竟是何來頭?

    ……

    荊禾迎著眾人探尋的目光邁步而進,他上身著鴉青色雲錦直裰,下身穿著白綢袴、錦帶佩玉,頭戴介幘,腳上一雙厚底皂皮靴,顯得貴氣十足。

    除了臉上還有些惴惴不安的表情,他整個人氣質一變,脫胎換骨,再無農家小子的村土氣了。

    太簇換下那身低調的玄色勁衣,高調穿起了飛魚服,配上繡春刀,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一聲不吭護在荊禾身後,也跟著進了樊樓大堂。

    迎客的夥計有些傻眼,定下自己慌亂的小心髒,怯生生上前相問:

    “兩位爺,大堂還是樓上雅間?”

    荊禾牢記秦深的話,堅決不去雅間。

    他環顧了一圈兒,見大堂已無位置,不免皺起了眉頭。

    夥計是何人精兒,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有些公子哥兒喜好熱鬧結交,不願意上雅間吃,大堂沒了位置,給他挪就是了!

    “您稍候!”

    話畢,他倒騰著小碎步,到了靠南窗邊的小桌前,躬身側耳說了幾句,無非是免賬雲雲的話兒。

    本來那食客就小酌了幾杯,借著酒勁開始撒臆症,心想著誰少錢了?稀罕這句‘免單’

    他剛想拍桌嚷嚷,可一見對方是東廠錦衣衛護著的人,當即就慫了!萬不敢再叫夥計免單,他掏出銀子放桌上,屁都不敢放一下,汲著牆跟兒,立即賠笑著逃出了大堂。

    荊禾詫異萬分:他第一次狐假虎威,便看到了權力的威懾力,這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心裏癢癢的。

    由夥計引著,荊禾坐到了楠木方桌前,太簇則立在他身後,並不跟著上桌——這也算是確立了倆人主次身份,叫邊上原以為是他倆是結伴而來的食客,大為驚歎!

    夥計麻利的端上一盞香片茶,還有瓜粒小糖豆,幹果小碟四盤。

    “爺,吃些什麽?”

    夥計指了指櫃麵上邊,那一溜兒懸下的木頭菜牌,恭敬的問道。

    荊禾順其所指看去,聽著他一一介紹著。什麽炒蟹粉、鬆鼠黃魚、紅油海參、燴兩雞絲好些他從未聽過的菜名。

    他不認得字,唯一記下的,還是秦深方才在外頭寫給他看的‘筍子肉片’這四字兒。

    大概掃了一眼,沒見著酸筍子的菜牌,也沒聽見夥計介紹,心中便知樊樓現下已經撤了菜牌,不賣酸筍了!

    荊禾不動聲色的端起茶碗,隻喝茶不說話,叫立在邊上的夥計萬分尷尬。

    “爺可是沒看中?或者您想吃些什麽,小的上後廚吩咐一聲,管它天上飛的水裏遊的,但凡京城買得到,小的一定給您弄了來。”

    “我聽說,前陣子樊樓有道酸筍子,味道清口下飯,我這幾日胃口不佳,特意為了它來的,怎不見菜牌?”

    荊禾照著秦深吩咐下的話,照本宣科的背了一遍,隻是添上了幾分自己琢磨的表情,更加真實可信一些。

    夥計堆著笑意,心裏愈加篤定這位小公子來頭不小——怕是家裏吃膩了山珍海味,隻為了一味山野賤物特地尋著來。

    “那筍子外頭遍地都是,樊樓賣了幾日,點的客人少了,便也撤了菜牌,本就是吃個新鮮勁兒嘛——當然!您若想吃,我立刻上外頭買去!”

    來了!

    聽至此,荊禾換了一臉慍色,不輕不重的擱下手裏茶盞,沉聲道:

    “我要是稀罕外頭的筍子,何必來你們樊樓?!你敢拿那些爛東西糊弄我?”

    夥計叫他斥得渾身一顫,忙抬眼去看他身後的太簇。

    那人闔目養神著,雖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可手還搭在繡春刀鞘上,似乎下一刻就會抽刀汲血,恐怖非常。

    夥計連聲解釋道:“是小的爛了舌頭,嚐不出好壞來,您別介意……咱樊樓的筍子隻一家供的,那坊主娘子住在三十裏外的灘頭村,來去得小半日,怕是現在去取,會耽擱爺您用膳的時辰呐!”

    荊禾心裏呼了一口氣,淡然添了句:

    “無妨,我等就是了,你速速取回來。”

    “好、好、小的馬上去。”

    夥計低頭,用袖子口擦了擦腦袋上的冷汗,同邊上幾個跑堂夥計小聲道了句:

    “我出去下,你們把人伺候好了,等老板娘她回來,記得也同她說道一聲……”

    說罷,來不及換身便服,便匆匆從後門跑了出去。

    他從後院畜生棚裏,牽了一頭小毛爐,推開院門就要趕去灘頭村,心裏還嘀咕著:

    說來也是到了日子,那文娘子也該送筍子來了吧?

    罷了罷了,等不住她了,還是自己先跑一趟吧!也是奇了怪了,樊樓和外頭筍子的味道,難道真不一樣麽?

    秦深在後門拐角處候了半日了。

    半個時辰前,她與荊禾交代完畢,等他和太簇走進樊樓後,她立刻去找回了庚子。

    兩人推著板車到了地方,踮腳伸脖,隻為等那夥計出來,上演一出“雪中送炭”的偶遇。

    “小哥兒!巧了!這是上哪兒去啊?”

    秦深眼尖,一眼就看到牽著毛驢出來的樊樓夥計,她立刻揚著笑臉,拔聲同他招呼上。

    “哎喲,文娘子,可是巧了,你這是來……”

    “送筍子的!”

    秦深開門見山,掀開了身後板車上的秫秫杆兒,露出了一隻黑黢黢的大肚壇子來。

    夥計連聲喊娘,笑得兩眼眯了起來:

    “我說呢,約好了五日期限,文娘子是個講信的人,算算時辰這會兒也該到了,果然守時啊,走走、我與你回去結算!”

    “小哥兒你這不是要出去麽?要不等你回來?我不急的。”

    秦深不忘矜上三分,聽他如何應答。

    夥計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去灘頭村催筍子的,他隻說家裏原先有些私事,既碰上筍子了,便先結算要緊。

    秦深笑笑,不僅不會戳破他,還要誠懇道謝一番。

    倆人各懷心思的客套著,推著板車進了樊樓後院,來到了灶房外頭。

    夥計喊了人,催著快些把酸筍壇子搬去炒菜,然後從賬房處借了個算盤出來,想要一次性給秦深把筍錢結算清了——

    “不必忙,先緊著後廚炒菜要緊,我歇歇腿兒,回頭再算也是一樣的,而且我看小哥兒你這急切勁兒,莫不是堂裏還有客人現等著吃?”

    他尷尬笑笑,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見秦深不急著拿錢,便道:“如此也好,你先歇上一會兒,小茶房坐著茶壺,自己倒水喝就是了,別外道!我前頭還得招呼,回頭來找你……”

    “成,你忙去吧——”

    秦深溫笑送了他走,斂著粗布裙子,挑了一處幹淨的馬劄坐下,心裏輕念了聲:

    “等你再出來的時候,便不是原來的價兒咯”

    ……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那夥計滿頭是汗的跑了回來,說話都有些結巴:

    “文、文娘子,筍子……筍子還有麽?隻這麽一壇麽?上次去你家院子,不是醃了好幾壇麽,完全不夠用啊,我這前頭還欠著好幾個菜呢!”

    夥計自己也要瘋了!不知怎麽回事,今天送了的筍子炒出的菜竟然會那麽好吃!

    方才那錦衣小公子吃得滿口生香,生生下了兩大碗米飯下去,惹得邊上食客紛紛要跟點,他迫不得已,隻好重新把酸筍子的菜牌掛了回去。

    這下好了,一個兩個吃得大聲發讚,後廚竟不接別的菜了,鍋子裏全炒上酸筍子了,一壇子醃貨,大半個時辰便銷售一空!

    吃過的嚷著明個兒還要來,他們提起外頭泛濫的筍子,大都不屑一顧,隻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能比!

    這也讓他徹底昏頭了……

    夥計順了氣,打算多問她定幾缸酸筍子,看這行情大有錢好賺,老板娘也決定會同意的。

    “明個,明個還能送一撥麽?或者我來拿也行!”

    “再沒有了,今兒是最後一撥,這不是小哥兒上次自己說的麽?”

    秦深端在那裏,眸間笑盈盈的,擺明了就是要看他自己打臉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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