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5星夜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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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昏沉,終於歸了府中。
農家院子外跪了一地的官員,皆捧著折匣、題本等候司禮監用印。
衛槐君掃了他們一眼,口吻涼薄:
“本督說過,這兩日封印不辦公事兒,各位大人請回,若有什麽緊要的事兒,請內閣依慣例披個條陳。”
“督公!事態緊急,是關於汛河改道的事啊,這汛期就快到了,工部實在等不得了!”
衛槐君停下了步子,並著劍指,敲了敲那官員的頂戴:
“前廳詳報。”
“是是!”
官員夾著折匣子,狼狽的站了起來,跪了那麽久他的膝蓋已經發麻。
衛槐君並不再看別人一眼,隻徑自穿過月門,往雕欄玉砌、氣派軒宇的前廳走去。
行至一半,他像是記起什麽,便回頭將目光落在了秦深的身上——
秦深心裏一緊,話兒沒過腦子,便脫口而出:
“婢為督公備下茶飯,等您回來!”
衛槐君滿意的一點頭,扭身離開了。
他一走,地上剩餘的官員皆長籲短歎,歪歪扭扭軟成一堆,口中直呼‘如何是好’!
但見秦深一個婢子,與督公穿得一色猩紅錦衣,還敢進農家院為督公準備茶飯,他們驚詫不已,紛紛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甚至還有人猜她是督公的狎昵歡好之人,自己沒法得見衛槐君,便來央告她,看看能不能吹個枕旁風什麽的,嚇得秦深拔腿就跑,一個箭步便躥進了農家院裏。
他們不得進入,隻能在門外幹著急。
秦深關上了院門,落下門栓兒,方鬆了一口氣。
看著院中裝滿食材、柴薪的板車,她知老婆婆已來過了,驢子和黃狗正眼巴巴盯著她,也到了該喂食的時辰。
隻是秦深一身華貴錦衣,層層繁複,倒比霞帔更隆重幾分,走路尚且別扭,遑論幹農活、進灶房了。
無奈之下,她隻好先脫了去,隻穿著一身素白的裏衣幹活兒。
沒有衛槐君的搗亂,今日茶飯炊事兒還算順遂。
可她不敢再賣巧,做那些尋常難見的菜肴,免得像昨日一般再撞了血黴,惹得衛槐君變臉發狠,害得自己也沒有飯吃。
所以,她隻下了碗素麵,蒸了幾個蔥花細麵卷兒,再炒了兩盤蔬菜。
衛槐君還沒回來,她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飽了,然後坐在槐樹下乘涼數星星。
過了今晚,她便能回灘頭村去了,這兩日相處,她對衛槐君的懼意少了許多,不會再像從前似得,一見他就感受到了黃泉路的召喚。
這個魔頭,雖大體上剌戾恣睢,陰晴不定,可他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有自己的小性子,耍起傲嬌的小別扭來,還格外的幼稚呢!
秦深托著腮,腹誹不斷……直至困意湧來,她才把衛槐君等回來。
飯桌擺在院子裏,他寬袖一揚,便施施然的坐下了,眼神輕瞥了過去——
秦深哦了一聲,便起身去灶房,取了碗碟筷箸出來擺上,再把一直溫著的飯菜也端了上來。
“就這些?”
衛槐君掃了一眼青菜素麵,發現連根肉絲都沒有。
“菜刀壞了,切不了肉。”
秦深抱歉一笑,指了指扔在院牆邊,已被砍得滿是豁口的菜刀。
“你拿菜刀砍柴?”
“嗬嗬嗬,一時沒找到柴刀……”
“……”
衛槐君雖然氣得眸色豁亮,但還是很給麵子的把麵湯喝了個底兒掉。
今夜月色星辰,實不忍辜負,不必秦深提議賞月,衛槐君已自覺地躺在了院中榻椅上,自賞漫天星辰。
他偏頭看了一眼立在邊上的秦深,拍了拍邊上的榻,示意她也可以躺下來。
秦深得了赦令,便欣喜的跑去堂屋,搬出了那張守夜用的小矮榻來。
她不敢越過衛槐君去,更不敢挨著他睡,隻不遠不近的放下,跟著閑適的躺好。
月色從槐樹葉的縫隙中漏下,斑駁一地,清輝浮在兩人的衣衫上,朦朧似煙霧……
彼此無話,緘默無言。
直到衛槐君泠泠開口,才打破了月色下的靜謐。
“朝廷即將頒發諭令,黃河改道口就在灘頭村一塊,會征收田畝做分流河道,你明日回去,便可早早準備了。”
秦深聞言,一頭從矮榻上紮身起來,驚訝道:
“灘頭村本就窮,沒幾塊好田,多是孬地,全村的地頭都在河沿邊上,若分流改道,衝毀了那些田地,村裏人日後吃什麽?”
“賠償田畝的銀錢,足夠你們重新安宅買地的了,南城有處小四合院可以賣給你,具體的你可以問問太簇。”
衛槐君淡然道來,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他隻是來通知她的,並沒有半分商量的語氣。
秦深沉默了下來。
她在河邊的田隻有廖氏分家時得的幾畝,大多孬地都在山裏頭,所以影響並不大。
但是其它村民就不一樣了,那些田地莊戶人家的命,即便有那麽一筆銀子,多少人又會舍家撇業,離開灘頭村,去別的地方重新紮根?
她尚且舍棄不了西林院子,何況別的祖祖輩輩都在灘頭村紮根的人家。
安土重遷,落葉歸根,故鄉的感情是怎麽也割舍不斷的。
“我不會搬走的,不勞督公費心了。”
衛槐君聞言卻輕笑一聲:
“話已經說了,來日後不後悔,那就是你的事了。”
“即便是走,我們也不會再回京城,天南地北的安宅,督公不怕我們逃離你的掌控?”
“我若擔心又何必麻煩,直接殺了文琅不是更快一些?”
衛槐君涼薄的聲音裏,帶著輕蔑的嘲諷。
秦深明白,自己和文琅都是衛槐君掌中的玩物,他若想殺,她早沒有任何理由活在這個世上,文琅和她一樣,對衛槐君的價值,都是臉上的這一層皮相罷了。
“我能活著,躺在這裏和督公賞月數星星,全靠爹媽給的這張好皮囊……”
“是,也不全是。”
秦深偏過頭,眸中的好奇掩飾不住,卻在聽到衛槐君的回答後,整個心又墜入穀底。
“本督和文琅差得太多了,性格、喜好、心胸……現在還多了一個你,不過也好,他願為你掙一個未來,已不像往日那個看破俗事的他了,再等等,等他什麽都失去的時候,他和我之間,終會有個了結。”
如他所言,秦深隻是他養起來的一份希望,文琅的希望。
現在留著不殺,不過是想留到最後,徹底將文琅風輕雲淡的麵具打破!
文琅越是珍惜,他便越要毀去,他要讓文琅和他自己一樣體會人間七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一樣也不能少!
嗔癡愛恨,寂寂紅塵,他要拉他同墜地獄,才能真正的合二為一,成為一個人。
秦深緊咬牙關,衛槐君字字句句,像刀尖紮在了她的心上。
“你欺騙了他?”
“一個稱職的替身,他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態度,身而為影,他本不該妄念自主!”
想到文琅還傻乎乎的認為,自己有可能掙脫桎梏獲得自由,秦深的聲音都在發抖:
“文琅不會的,他永遠不會成為你!”
“嗬,你大可以告訴他,不過已經晚了,他回不了頭了。”
“……”
衛槐君從睡榻上起來,隻留給她一個薄情寡義的背影,徑自步出了農家院兒,
秦深站愣在原地,心裏難過懊悔。
是她錯了,衛槐君一直都是那個泯滅人性的磨頭,從來不曾改變!
這兩日相處間,那偶爾的溫情,或許隻是對畫中女子的表露,對於秦深這個人,他的初心沒有動搖過——
他依然會殺了她,時間問題。
溽熱暑夜,夜風潮熱,可秦深隻覺身置隆冬,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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