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假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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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至此處,溫含芷聲音哽咽萬分, 好似有什麽堵在了喉中一般, 縱然眼淚簌簌,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眼淚大滴大滴落下,通紅的雙眼看來可憐至極。她無聲哭泣,顧柔嘉忙勸,誰想她哭得太過厲害,竟是“哇”的一聲, 將方才吃的藥給盡數吐了出來。
屋中頓時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顧柔嘉忙取了錦帕給她擦嘴, 流雲領了下人趕緊將屋中狼藉打掃了。溫含芷默默垂淚, 看得出傷心到了極點。抽噎了一陣子, 她才慢慢平複, 雙眼似是失去了光澤,靜默的坐在床上,半晌不發一語。
方才出去尚且好好的, 回來就成了這般光景,顧柔嘉又不是傻子,當即給流雲使了個眼色, 兩人齊齊出了門,問道:“好好兒的, 這是怎麽了?”
流雲神色為難, 低聲道:“姑娘才回來, 不知道,現下溫家的老爺太太正在太太那裏坐著呢,隻怕一會子就要來咱們這裏了。”流雲一麵說一麵歎了一聲,“二姑娘去廟會之前問我,說是不是溫家的老爺太太生出什麽幺蛾子來,何嚐不是如此?我家姑娘當日得了老太太青眼,接到了顧家養育。顧家上下待我家姑娘都是極好,姑娘也得了幾年安生日子,前些天我家姑娘回去,溫家太太所出的三姑娘心中不滿,啐了姑娘幾句……”
她說到這裏,聲音頓時止住,神色便涼了起來。縱然不曾明說,但顧柔嘉明白,溫含芷素來敏感多思,有時旁人說一句什麽,也要多心好久。現下得了堂姐的話,保不齊想些什麽,自然會胡思亂想,加之溫家和顧家雖是正經八百的姻親,但溫家老爺溫霆和溫夫人的行事素來讓顧老爺看不上,也就不曾和表兄弟親近。今日溫家二老來了顧家,怎能讓溫含芷不多想?
何況,前世溫含芷被溫家接回去之後,不久就嫁給了一個紈絝。與其說是嫁,倒不如用賣字更為貼切。
顧柔嘉對溫家二老素來沒有好的觀感,兩人無非是欺溫含芷父母早逝,孤苦無依,倘若溫含芷父母健在,他二人但凡敢生出幺蛾子來,兄弟翻臉也是常事。
轉身回了屋中,又有人重新端了藥來,顧柔嘉順手接過,低聲道:“你何苦為了他們傷心至此?豈不是作踐自己?待到了那一日再傷心不遲,況顧家這頭,未必肯輕易放你走不是?”
“隻是我到底姓溫不姓顧。”溫含芷紅著眼睛歎息,“老爺太太待我好,可我到底是寄居的,溫家那頭隻要開了口,我是不回去也得回去了。”
明白溫含芷的擔心,顧柔嘉吹涼了藥,這才喂她吃了,又連聲勸慰她。剛吃過藥,流雲還未曾來得及收拾藥碗,外麵就有人說是溫家太太來了。溫含芷神色大變,被顧柔嘉一把按住:“別慌,她不敢在顧家將你如何。”
想到這裏,顧柔嘉飛快的起身,轉進了曲屏之後,從曲屏之間的縫隙正好能見到床前光景。方方站定,便聽簾子被人打起,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婦人進來。她生得中上之姿,因為有了些年歲,到底不比年輕時候,顴骨有些高,生生將還不錯的容顏凸顯得帶了幾分刻薄之相。
靜默的躲在曲屏後麵,顧柔嘉注視著溫夫人,不免握緊了拳頭。她和這位表嬸的接觸並不多,但想到前世溫含芷的下場,顧柔嘉就止不住的動怒。溫含芷自幼喪親,身為伯父伯母的溫霆和溫夫人理應憐惜侄女一二,但兩人不僅毫無半點憐惜之意,更將溫含芷如同貨物一樣賣了出去。
虧得溫家也是大燕的大族,竟然做出賣女兒這等勾當來!
床上的溫含芷看著溫夫人進來,神色已然蒼白,懨懨的喚了一聲“伯娘”,便有些怯怯的靠在床上,憔悴的小臉上全是後怕。溫夫人笑得熱切:“怎麽?芷丫頭見了伯娘,竟這般疏離?”說到這裏,也不等溫含芷回答,笑盈盈的看著她,“不過,你養在顧家這樣多年,不與我們親近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我不敢與你們親近。”溫含芷望著溫夫人的麵容,咳了幾聲,“你們、你們不一直都當我死了嗎?這些日子,又作甚要討我回去?”
她說到這裏,哭哭啼啼得十分難過。溫含芷自小養在顧家,溫家一直很少過問,仿佛自家根本沒有這個女孩兒一般,獨獨今年,卻像是想起這個姑娘了一般,要將她接回去。
說是別無所圖,顧柔嘉都不相信。
“好好一個大活人,怎能當你死了?”溫夫人笑得偽善,眼珠兒一輪,便笑看著溫含芷,“這樣多年,我與你大伯見你在顧家住得習慣,也就不再想著將你接回來。但現在你大了。自然還是應該回本家。”
“我是物件,讓你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溫含芷紅著眼睛,眼淚幾欲奪眶,但還是強忍著不肯落下半滴淚來,“當年若非老太太憐惜我,隻怕現下已然沒了我這個人。你們現在知道我姓溫不姓顧,往日怎的從不記得我是你二人的親侄女?”
她這話極不留情麵,顧柔嘉聽在耳中,心中發苦。當著流雲的麵被溫含芷指出不慈,溫夫人臉上有些掛不住,臉色隱隱發白,語調也拔高了幾分,尖利了起來:“你這是什麽話?莫不是忘了我是你伯娘?”她說到這裏,吸了口氣,還是放柔了聲音:“我知道你在顧家日子久了,不願回去。隻是你到底是溫家人,當年老太太將你帶來,也不過是因為顧家子嗣艱難,縱有姐妹,貴妃年歲又大了嘉姐兒太多,你二人年歲相仿,讓你二人作伴再好不過。你在顧家待了許久,也該回來了,也該讓你三姐姐和嘉姐兒他們多為聯係聯係。”
屏風後的顧柔嘉幾乎被溫夫人給逗笑了,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為了她自己生的溫三姑娘。當年溫含芷被顧老太太帶到顧家,溫霆和溫夫人並未說甚。後來姐姐入宮,連帶著顧家鼎盛,溫家人便動了心思,數度帶著溫三姑娘到顧家,隻盼讓老太太改了主意。後來老太太去世,溫家倒是消停了幾年,現下便又故態複萌了。
隻怕……是有什麽利益驅使。
溫含芷氣得渾身亂顫,又咳了起來,流雲忙給她撫心口。溫夫人笑道:“你何苦動氣?再過幾月,你也是要及笄的人了。那時你便可以出嫁,早些回來,伯娘也好給你物色人家。”
“伯娘的如意算盤。”好容易捋順了呼吸,溫含芷冷笑道,“伯娘雖精明,卻也別當晏如姐姐和顧家上下都是傻子。”
“你是執意不願聽話了?”溫夫人神色肅穆,“你本是孤女,還想占著顧家的優勢?你三姐姐是你嫡親堂姐,容她來顧家,卻又有何不可?”
顧柔嘉心中有氣,冷笑道:“表嬸這心思,可當真巧妙至極。”她一麵說,一麵從屏風後走出,迎上溫夫人微微發白的臉色,顧柔嘉笑得一派乖巧寧和:“表嬸當我顧家是什麽地方,由得你溫家將女兒塞來塞去?”
溫夫人如意算盤打得震天響,不想顧柔嘉竟然在屏風後,心知方才的話全給她聽去了,下意識看向了溫含芷,隻當是溫含芷想要報複自己。尋思顧柔嘉到底年歲小,隻怕也想不透徹,約莫還能糊弄一二,她滿臉堆笑,起身引顧柔嘉坐下:“嘉姐兒這是哪裏的話?隻因阿芷上次回來,稱讚了顧家一番,讓三丫頭也生了心思想來顧家看看。隻是咱們兩家雖是姻親,也不好讓兩個姑娘齊齊住在顧家。表嬸這才生了心思想將芷丫頭接回去,讓三丫頭來,親戚之間總該走動,不然豈不生分了?”
“親戚間自然應該走動。”顧柔嘉頷首,對這話表示了附和,溫夫人大喜,心說到底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糊弄起來倒也便宜。溫含芷抬眼望著好友,眼圈兒紅紅的,一派我見猶憐的模樣。看著溫夫人顯而易見的喜色,顧柔嘉微微一笑,反問道:“若要走動,表嬸帶著三姐姐來就是了,咱們兩家同住京城,可需要三姐姐硬住在我們家裏?更沒有要令阿芷搬走給三姐姐騰地兒的說法。”
如一盆冷水澆下,溫夫人神色立時難看,溫含芷卻是露出笑容來,她就知道,嘉嘉定然是站在她這邊的。溫夫人強笑道:“這話雖是如此,但芷丫頭在顧家一住便是這樣多年……”
看著她略帶了幾分討好的笑,顧柔嘉目光微冷。在顧老太太將溫含芷帶走之時,溫家上下隻怕都不曾想到顧晏如會被皇帝看中,聘入宮中為妃,因為這樣,連帶著顧家青雲直上,溫含芷的日子也是愈發的好過起來,不知讓當日將溫含芷當做物件一般丟棄的溫霆和溫夫人悔到什麽地步。
現下,兩人想要以溫三姑娘來交換溫含芷,那是門也沒有!
“嬸子似乎還有些事不曾明白。”顧柔嘉慢條斯理的坐在溫含芷床前,目光如秋水般望向了溫夫人,“阿芷在顧家住下,隻因為顧家上下都很喜歡她,老爺太太將她視作親生,與我並無二致。二來她是老太太生前親自接來的,老太太臨終之時,尚且不忘囑咐老爺善待阿芷,憑著這兩層關係,阿芷在我顧家,住得是心安理得,至於三姐姐想要替了阿芷在顧家住下,未免自說自話了些。”她說到這裏,勾了勾唇角,“阿芷在顧家住了十年,從不見表叔表嬸如此關心,今日一反常態要將阿芷接回去,不知是何緣故。”
原本打量著顧柔嘉臉生好糊弄,溫夫人這才敢在她跟前說這話,不想她忽然發難,條理清晰,讓溫夫人有些招架不住,還是勉強笑道:“就算表兄表嫂將阿芷視為己出,但阿芷到底是姓溫不姓顧……”
“嬸子現下知道阿芷姓溫不姓顧了,那麽當日老太太說要將阿芷接入顧家撫養之時,怎的沒聽身子有過一點挽留?”顧柔嘉笑盈盈的反問,麵露出孩子氣的天真,佯作不解的問道,“還是嬸子覺得咱們顧家今非昔比,想將三姐姐和阿芷換了個兒,讓顧家給三姐姐說一門好親事?”
溫夫人臉色立時蒼白,無疑說明了顧柔嘉說出她的心聲。溫含芷和溫三姑娘年歲相仿,皆是可以說親的年齡了,就算溫含芷是溫家人,但自幼養在顧家,保不齊顧家也會添妝。嫁妝之物也算不得重要,最要緊的是,若是能得到顧貴妃的庇護,可比物件更是誘人了。
溫夫人何嚐不是為了這個,才想要自己女兒來代替溫含芷,也好為自己女兒來日的婚事謀取利益。
被顧柔嘉點明心中小九九,溫夫人神情陡然難看至極,但現在是在顧家,她也不敢得罪顧柔嘉,以免觸怒了顧貴妃。因而她緊緊捏著拳頭,一語不發。顧柔嘉心中大快,並不將目光落在她身上,隻是握緊了溫含芷的手。
前世溫含芷的悲劇,就是從回了溫家開始,因此,顧柔嘉絕不會讓溫含芷回到溫家去。
那頭溫夫人牙都咬酸了,但又不敢如何,模樣實在滑稽。深吸了口氣,她強笑道:“隻是阿芷到底是溫家人,總是要回去的。”她說到這裏,望向了溫含芷,露出一個獰笑來,“不如收拾一二,且隨我回去吧。”
溫含芷立時白了臉:“不……”
“說什麽孩子氣的話?你不過是寄居罷了,指望顧家將你當做自家女孩兒不成?”溫夫人不解氣,將怨氣盡數發泄在溫含芷身上,“還不趁早收拾自己,你又不是顧家人,賴著不走是什麽樣?!”
焉能不知她是指桑罵槐,顧柔嘉心中有氣,況溫含芷尚在病中,溫夫人為出氣便上前拉扯,險些將其從床上扯下來。顧柔嘉立馬蹙緊了眉頭,喝道:“嬸子當我顧家是什麽地方?也敢來我顧家搶人?”
溫夫人轉頭笑道:“嘉姐兒這話我可不敢當,我們芷丫頭不過是寄居,給顧家添了不少麻煩,今日我將她帶回去,免得繼續麻煩顧家了。”她一麵說,一麵冷冷看著溫含芷,“還不趕緊起來,白叫外人見了笑話。”
溫含芷心中悲涼一片,她一直渴望自己是顧家的女兒,現下伯娘發了話,且句句直戳她最害怕的事,她臉上毫無血色,深深地望了溫夫人一眼,眼中熱淚隨時都要奪眶。
不想溫夫人如此遷怒,顧柔嘉伸手按住溫含芷:“你好好養病,我在這裏,誰也別想將你帶走。”說到這裏,她轉頭看向溫夫人,冷笑道:“嬸子既是如此言說,那我也好與嬸子清算一二了。我顧家將阿芷當做自家女孩兒,但凡我有,阿芷也有。既然嬸子一口咬定是寄居,那煩請嬸子,將阿芷這些年寄人籬下應該付出的東西一一償清了。”
她擲地有聲,明月何等機靈,當即去取了一個小巧的算盤來。顧柔嘉接在手中,纖細的手指在上麵輕輕撥了幾下,聲音愈發清脆:“咱們家每月的月錢是五兩銀子,阿芷素來體弱,吃藥看病,吃穿用度,哪一樣都是銀子,再有姐姐和老爺太太的賞賜,足足十年,每一年我便輕一些算,也是足足二三百兩,一共十年,煩請嬸子將銀子付清了,若還要帶走阿芷,我絕無二話。”
“你——”看著顧柔嘉尚且稚嫩的小臉,溫夫人七竅生煙,本想著顧柔嘉年輕,不想竟是如此棘手,現下更是讓她拿出銀子來才能將溫含芷帶走,讓她連氣也沒有地方出。
看著溫夫人的臉色,顧柔嘉立時含笑。在溫家人眼中,溫含芷不過就是物件,前世溫家能為了蠅頭小利將溫含芷嫁給一個紈絝,讓她被磋磨至死。這般的溫家,怎可能為了溫含芷交出三千兩銀子?
屋中氣氛一時僵硬,不覺有人打了簾子進來,卻是顧鴻影。屋中狼藉,顧柔嘉和溫夫人分毫不讓,溫含芷憔悴萬分的坐在床上,被子幾乎落地。顧鴻影縱是天真,但一瞬便明白是什麽事了,立即冷聲道:“溫家嬸子是當顧家無人?”
“鴻哥兒來得正好,我倒也想問問,嘉姐兒到底是什麽意思。”溫夫人如同一隻好戰的母雞,挺起了胸膛,渾然要擺出長輩的款兒。顧鴻影冷笑,將被子拾起給顧柔嘉蓋好後,才轉頭看著溫夫人:“什麽意思?嬸子來了我顧家質問於顧家人,更將屋中鬧得一片狼藉,我還不曾問嬸子什麽意思。”見溫夫人似是不依不饒,他冷冷的看著溫夫人,“你若是如此,阿芷回去與否,自然是要阿芷自己點頭,否則,我顧家絕不放人。嬸子有什麽花花腸子,還是趁早收起來,我雖不濟,但我顧鴻影的妹子,不是能給旁人欺負的。”他說到這裏,施了一禮,“表叔在等嬸子回去。”
被兩個小輩堵得啞口無言,溫夫人惱怒非常,轉頭看了溫含芷一眼:“你有能耐,就一輩子別回來。”說罷,轉身恨恨的出去。
待她一走,顧鴻影才坐到床邊,見溫含芷愈發蒼白的臉色,長歎了一聲:“別哭了,本就在病中,如此豈不更壞了身子。”隻是他這話出來,溫含芷哭得更厲害了。顧鴻影局促的抓了抓腦袋,“阿芷,你別哭呀,我明兒就要去書院裏了,你還哭,莫不是連個笑容也吝嗇給我?”他說到這裏,趕緊拉了妹妹到跟前,本想開口讓她勸,又想起一事,忙改了口道:“父親讓你去正堂呢。”
顧柔嘉一愣,忙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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