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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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兒和陸劍鋒一路往沈澈的寢殿而去,眾人在重華殿靜候之時,也就各自鬆懈了許多。皇帝很有些日子不曾見顧柔嘉,覺得她小臉圓潤了幾分,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讓他很是愛不釋手,切切的目光恨不能將顧柔嘉灼出一個洞來。顧柔嘉何嚐不知他看著自己,愈發覺得惡心,坐立難安,抬頭之餘,對上皇後雍容的臉龐,又想到她方才一閃而過的變色。

    若說上次相見,顧柔嘉隻是明白了溫和的從容的皇後實則是個陰鷙之人,那麽這次她就徹底明白,皇後為何能屹立不倒。她心思深沉遠勝於皇帝,在皇帝都氣惱非常的時候,她能夠恰到好處的掩飾自己的情緒,而後提點皇帝,讓他別忘了根本。

    眾人皆是各有所思,顧貴妃不多時就起身領了顧柔嘉出去,說是想說說體己話,皇帝倒是欣然應允。立在主殿之外,顧貴妃長歎一聲,旋即道:“這樣多日子了,他還賊心不死也就罷了,連陸劍鋒在跟前,他也敢露出這等神情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她又安慰妹妹,“你不必害怕,他如今縱然垂涎,但姐姐敢斷定,在安定長主即將回京的現在,他不敢將你如何。”

    看著姐姐堅定的麵容,顧柔嘉自然沒有分毫懷疑,隻是,皇帝這般昏聵之人,當真會服了安定長主?因而,她止不住心中好好奇,問道:“長主當年驍勇非常,隻是久不回京中,且年歲大了,哪怕手中握有兵權,當真能讓他服服帖帖?要是讓他覺得功高震主,豈不是惹禍上身?”

    不想妹妹長得這樣多,顧貴妃一訝,旋即笑道:“你這小腦瓜想得倒是許多。你說得雖有理,但他敬著長主,並非是因為兵權。”她壓低了聲音,“安定大長公主手中,握有太/祖皇帝和先帝的遺詔,雖不知是何內容,但這些年他行事昏聵無能,眾人皆是看在眼中,有這兩道遺詔,再加上長主在軍中多年積威,倘若惹急了長主……”說到這裏,她也就不再說了,頓了頓,方問道,“嘉嘉方才出了主殿,去了哪裏?”

    她問得很輕,顧柔嘉眼珠兒一輪,搖頭說:“嘉嘉在宮苑中逛了一圈罷了。”

    “是逛了一圈,還是去探望九殿下了?”顧貴妃含笑問道,本是試探之語,卻見妹妹臉兒頓時紅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什麽。顧貴妃怎能再不明白?聲音愈發低了:“嘉嘉心儀他?”

    “才不心儀他!”顧柔嘉好似驚弓之鳥,好像自己的小秘密被人戳穿了,搖頭否認:“九殿下孟浪得很,誰會心儀他呢?”她一麵說,一麵想到沈澈的帶著消息的黑眸,心窩裏好像藏了一隻小兔子,隨時都要跳出來了。

    她羞紅了臉兒,小模樣忸怩至極,顧貴妃焉能不知妹妹渾然欲蓋彌彰?止不住的生出擔憂來。嘉嘉自幼被捧在掌中,縱然這些日子氣度變了不少,但心思怎能和自幼長在宮中的沈澈相比?沈澈自幼不得待見,能平安長到現在,若沒點心機手段怎能做到?況在宮中已久,見慣了宮中的爾虞我詐,顧貴妃愈發的對沈澈生不出什麽好感來了。

    更不說,如今的沈澈,拿什麽來保護嘉嘉?

    越想越不看好沈澈,顧貴妃正待說話,遠遠的見陸劍鋒和旺兒進了宮苑,忙拾掇了心緒,不再說話。

    待陸劍鋒和旺兒提了食盒回來,顧家姐妹也就回去,皇後似乎是被皇帝嗬斥了,低頭默默不語,隻是神色如常,連委屈之意也看不出。眾人重回重華殿之中,旺兒將食盒中的食物一一取了出來,那些菜早就涼透了,更所剩無幾,都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菜,隻是其中鮮少有葷腥,不知是沈澈刻意要求的,還是尚食局根本不將他放在心上。

    左院判隻將碟子捧起,嗅了嗅後,又向皇帝行了一禮:“陛下恕臣無狀。”用手撚了一些納入嘴中。他嚼得很慢,眉頭蹙起又舒展,將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他反倒是愈發的慢了,如法炮製的將各個碟子裏的都嚐了一些,這才盡數吐出,擦幹淨了嘴才說:“回陛下,膳食之中都被下了毒,隻是分量極輕,臣險些也沒有嚐出,九殿下乃是不通醫理的人,更不可能吃得出了。如此分量,長久累積下去,必將敗壞體質,待毒發之時,就是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來了。”

    皇帝臉色陰沉,轉頭看了一眼皇後:“你素日裏怎麽管著殿中省的?”他說罷,目光掃過在場諸人,陸劍鋒一派與自己無關的模樣,讓皇帝愈發覺得臉上掛不住,怒道:“素日裏誰負責老九的膳食?!”

    眼見皇帝發了怒,眾人皆不敢怠慢,慌忙去將尚食局兩位奉禦和直長等人領了來。殿中省六局之中雖各設奉禦二人,但其中葉知秋為皇後一手提拔,另一位奉禦怎敢與之爭鋒?待眾人一來,隻覺得老臉異常掛不住的皇帝怒極,想也不想,就將剛奉上來的熱茶摔在了其中一位奉禦葉知秋身上:“你當得好差!”

    葉知秋也不過三十餘歲的婦人,生得很有幾分姿色,年輕時候定然是個美人。熱茶劈頭蓋臉的澆在了身上,燙得她連叫也不敢叫,隻能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看得出受驚不輕。

    “連宮中的膳食之中都能混進毒來,你好生能耐,還是仗著皇後提拔於你,便愈發的無法無天起來?”皇帝氣得胸口不住起伏,雖不是因為沈澈,但想到藥物混進了尚食局中,他就止不住的生氣,何況當著陸劍鋒的麵,顏麵蕩然無存,這口惡氣要是不出了,皇帝覺得自己就像是炮仗,隨時都能炸開。

    看著伏在地上發抖的葉知秋,顧柔嘉抿了抿唇,原來這位葉奉禦,是皇後一手提拔的。想到皇後方才一閃而過的色變,顧柔嘉默默的看著她,半晌不語。

    如何不知他是遷怒,若真是惱怒,兩位奉禦誰都該罰,他卻獨獨發作自己一手提拔的葉知秋,分明是在給自己難堪!皇後起身低聲道:“是臣妾禦下不嚴,請陛下責罰。”她說罷便行了一個大禮。大燕之中,帝後一體,她當眾如此請罪,已是極為罕見,皇帝即便真的氣昏了頭,也不得不顧念許多。因而隻能擺手:“下麵人玩忽職守,豈與你有關?”

    皇後起身,臉色悻悻,雖坐在皇帝身邊依舊淡然,但無端讓人覺得有些不妥。殿中再次安靜如許,葉知秋臉上掛著茶葉,好不狼狽,一語不發的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皇帝現在正是窩火,既不想徹查此事,又礙於在陸劍鋒和顧柔嘉見了這種事,何等沒臉!因而他現下著實有些遷怒之意,咬著牙怒道:“尚食局一應吃食呈奉,均是由兩位奉禦、五位直長親自試吃,確認無毒之後,才敢送至各宮各殿,今日作甚還會鬧出如此事端?!”

    尚食局七位掌事之人被傳喚而來,已然明白了是什麽事,現下聽皇帝森然的語氣,皆是心膽俱寒。宮中誰不知道陛下為了今日接風之事煞費苦心,偏生鬧出這種事來,陛下這心裏隻怕恨死了尚食局眾人。越想越覺得心中悲涼,另一位胡奉禦咬緊了牙,大著膽子抬頭:“陛下,奴婢有一話辯解。”見皇帝並未反對,她咬牙說,“奴婢雖和葉奉禦同為尚食局掌事,但葉奉禦素來刁鑽跋扈,素日裏不將奴婢放在眼中。依著慣例,不拘是送至哪座宮殿的吃食均應試吃後,確認無毒方能送出。隻是葉奉禦行事尖刻、跟紅頂白,對於如九殿下之流許久不見陛下的主子們陽奉陰違,從不盡心盡責。如今九殿下吃食之中鬧出這等事來,難保幹淨!”

    她話裏全是對於葉知秋的指責,葉知秋神色大變,轉頭便啐:“當著陛下和娘娘的麵,你敢胡亂攀咬我?!”她尚未說完,身後伏著的一位直長也附和說:“胡奉禦所言毫無偏頗,葉奉禦在尚食局中素來是囂張跋扈且跟紅頂白,胡奉禦多次勸誡也執意不聽,九殿下的菜品非但自己不曾試吃,也從不讓奴婢等人試吃,奴婢等如何敢與葉奉禦爭執?奴婢等人是女人家,身子定然不比九殿下,若是奴婢等人事先試吃過,隻怕早早毒發,也免得讓九殿下遭此惡果。毒發再難受,也好過現在背上了失職之罪。”

    一席話下來,剩下四位直長皆是神情憤憤的稱是。顧柔嘉看在眼中,心中直冷笑。現下皇帝盛怒,眾人也都知道是什麽情況,推諉責任倒也是尋常,但葉知秋為皇後親自提拔,咬出她就意味著來日可能被皇後記恨。胡奉禦和五位直長仍是將她咬了出來,可見葉知秋在尚食局是多不得人待見,以至於現下牆倒眾人推。

    腦袋上掛著茶葉,葉知秋臉頰也給茶水燙得緋紅,急切的叫著:“你們胡說!你們胡說!”皇帝眉頭一蹙,吉祥會意,上前一巴掌抽在了葉知秋臉上:“葉奉禦,禦前失儀可是重罪。”

    他出手又快又重,將葉知秋抽得伏在地上。她不顧尚在禦前,這般急切的高呼,讓人難免生了懷疑。皇帝轉頭看了皇後一眼,眼中全是不耐煩和慍怒,皇後反倒是報以一笑,前者嘴角抽了抽:“來人,去將葉知秋的屋子給朕抄了。”

    葉知秋聞言變色,掙紮著從地上坐起,臉色已然蒼白,隻將目光投向了皇後,後者隻笑不語。吉祥當即帶了人往外麵去了,約莫半個時辰,便有人回來,手中捧了不少東西,一一放在了左院判跟前。葉知秋臉色便是更白,渾身都輕輕的顫抖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漏子。皇帝隻淡淡說:“院判且好生看看,這賤婢如此藏不住,可否有什麽不妥之處。”

    得了準話,左院判這才一一查看起了送來的東西。顧柔嘉坐在座位上,隻覺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望了一眼葉知秋,見她神情死一樣的平靜,顧柔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來。

    她總覺得這件事和葉知秋脫不了幹係。

    正想著,左院判已然取了一個羊脂玉瓶在手,那玉瓶很小,小到了女孩子一隻手都能將它握住。左院判輕輕扯開塞子,放在鼻下一嗅,神情立時大變:“陛下,這玉瓶中的汁液……”

    “有人陷害我!”尚未說完,葉知秋已然尖叫起來,聲音淒厲非常,隻是這話,儼然的欲蓋彌彰。她一麵叫,一麵膝行,“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住口!”皇後神色立時變得陰沉,一雙眼睛牢牢盯著葉知秋,隱隱覺得幾分威壓,“九弟乃是陛下的弱弟,本宮的小叔,枉費本宮對你有知遇之恩,你卻如此恩將仇報,做出毒害九弟的事來,本宮怎能容你?還不從實招來,免得拖累了旁人!”

    她“旁人”二字咬得極重,葉知秋身子劇烈一顫,聲音像是梗在了喉中,再也發不出來。

    如何聽不出這話,顧柔嘉抬頭看著皇後,見她一臉恨鐵不成鋼,似是十分懊悔自己竟然將這等狼子野心之人提拔上來,看著她如此神色,顧柔嘉心中驟然湧出恨意來——隻怕這指使葉知秋的人,就是皇後!

    葉知秋驟然頹敗下來,半晌不語。皇帝望了妻子一眼,神情愈發冷凝:“如此說來,當真是你?”

    “是。”葉知秋全然不見方才的淒厲呼聲,鎮靜得讓人嘖嘖稱奇,“是我一人做的,我既然下了毒,定然不會讓任何人破壞我的計劃,若是旁人率先毒發,那我定然不能殺掉他,如此功虧一簣。”她說到這裏,看向了陸劍鋒,“若非陸將軍陰差陽錯,我定然……”

    在場之人誰又是傻子,皇後說完話後,葉知秋的態度便是一番天差地別,說與皇後無關都無人會信。陸劍鋒一直保持著沉默,忽的輕笑出聲:“九殿下乃是皇子,葉奉禦則是尚食局掌事女官,這兩種人之間能起梁子不曾?不知葉奉禦又為何對九殿下動了殺心?”

    葉知秋臉色十分難看,似乎不知道怎麽回答。陸劍鋒也不再言語,皇帝臉色更為難看,看得出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目光中有意無意看向了皇後,葉知秋抬頭,怔怔的望了皇後半晌,忽含笑看著陸劍鋒:“陸將軍問我為何要他命?因為他是怪物!他們母子倆都是怪物——”

    她後麵的話已然聽不真切,皇帝陡然起身,猛的一腳正中葉知秋胸口,生生將她踹出一丈有餘,葉知秋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殿門前忽的投下一片陰影來,抬眼看去,沈澈不知何時已然強撐著走出偏殿,陽光從他身後射/入,像是給他鍍上了一層金甲。他的容顏正好藏進了這一片晦暗之中,顯得陰鷙非常,唯有一雙烏泱泱的眸子,仿佛透著徹骨的寒意,就這樣看著葉知秋,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那頭的皇帝氣得胸口不住起伏,怒喝道:“來人,將這賤婢給朕拉出去,當庭杖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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