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曆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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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不曾有今日淑妃誣告的事, 皇帝興許還能義正言辭的解釋一番,稱自己的後宮妃嬪並非是胡亂嚼舌根的妒婦,但才發生在大長公主眼前的事, 皇帝也做不出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打臉之舉,張了幾次嘴, 也沒能說出什麽來, 一口邪火憋在心中,直想將淑妃的舌頭給連根拔了, 方能一解今日之氣。

    沈澈端坐一旁, 眼觀鼻鼻觀心, 並不對這話發表任何意見。皇帝對於安定長主諸多忌憚, 偏生對方輩分、地位都擺在那裏, 皇帝縱然惱恨也隻能將老太太敬著。但要是他貿然發聲,性質便截然不同了,須知安定長主命人將他請來, 就是為了逼迫皇帝賜下爵位來——倘若隻是和皇帝商議, 商議之事, 又有幾件會將當事人傳喚至跟前商議的?

    安定長主分明是正月初一便到了京中, 這兩個月之中,她老人家早就將京中的一切都給摸透了, 如此才肯現身。可笑皇帝毫不自知, 還以為能夠瞞天過海, 其實老太太早已洞悉所有, 自然也包括皇帝漠視沈澈生死, 卻又不得不親自將他豎起來當牌坊的事。

    沈澈需要一個爵位,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嘉嘉,哪怕會引來皇帝事後報複,他也甘之如飴。他麵上雖是如常,但心潮澎湃,左肩裂開的傷口又一次隱隱作痛。若非當日走了一步險棋,讓陸劍鋒承認了自己,現下安定長主眼裏又怎會有自己這個人呢?

    水榭之中寂靜萬分,幾聲鶴唳遠遠的傳來,讓人心曠神怡,又有池魚越出水麵後樓落下,美得如同一卷將展未展的畫卷一般。

    場麵似乎降到了冰點,皇帝蹙著眉頭似乎還在沉思是否要應下這件事。安定長主笑盈盈的重回繡墩前坐下,陸劍鋒自行給祖母續上熱茶,老太太呷了一口,愜意得連眉眼都舒展開了,隻是那周身威壓分毫不見,臉上縱然含笑,但一點溫度也無:“這不過是老婆子的粗鄙之見罷了,這天下還是陛下的天下,小九也是陛下的弟弟,說到底,和老婆子無甚關係。”

    在場之人誰不是人精,老太太顯而易見的不豫讓皇帝眉頭蹙得更緊,轉頭冷冷的瞥了沈澈一眼:“老九既是在這裏,你又是什麽意思?”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憑皇兄和姑祖母做主。”明知皇帝是刻意問自己,沈澈心中冷笑,白得病態的麵容上全然是冷淡,好似對這爵位並無半點熱絡的心思,一派聽天由命的姿態。他掩飾得極好,雖然冷漠,但無端讓人覺得他似有恭敬之相,皇帝本想發作他,但他態度疏離而淡漠,皇帝張了幾次口,也始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能悻悻的板著臉,陰沉著臉色半晌不語。

    場麵再次僵硬了起來,陸劍鋒目光在沈澈身上一轉,笑得溫潤:“許是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不一定,祖母若是不歡喜了,陛下和九殿下豈不是難做?”

    皇帝忙稱是,沈澈也進言勸安定長主莫要置氣,皇後隻笑道:“為九弟封爵之事,陛下也曾與我說起過,姑祖母方才也說了,陛下是長子,九弟是幺兒,這名為兄弟,卻如同兒子一般養大,自然是情非泛泛。先帝駕崩之時,九弟才是八歲的孩子,陛下難免看緊了些,總是覺得九弟還小,這才不肯輕易放他主一府的事,隻是這轉眼,九弟都是弱冠之齡的郎君了,陛下和我都還當九弟是小孩兒呢。”

    沈澈揚了揚眉,垂眸不說話,這話可當真虛偽到了極點,偏皇後說得情真意切,倘若是不查,隻怕還真能給她哄了去。沈澈隻是靜默的聽著,看著皇帝黑如鍋底的臉色和皇後溫和從容的笑臉,他揚了揚唇角,神態愈發的淡漠了。

    若是沒有這位極富心機的皇後娘娘,皇帝實則根本成不了氣候,正因為如此,盡管再不喜皇後,皇帝仍然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動用天子的威儀,將皇後牢牢的護在身後。

    雖沒什麽腦子,但總還是識得人的。

    “正是,朕也以為,老九現下封王還早了些,再不濟,也該等他曆練曆練才好。”深明皇後是出來打圓場的,皇帝忙不迭便將話頭接了過去,“待曆練些日子,有了些功績,再行封王。”

    “若有了些功績,陛下可要論功行賞,封小九做親王才是。”安定長主似笑非笑,談笑間便又給皇帝挖了一個坑,皇帝不免氣苦,但又不敢表露出半點,氣得額上青筋都快鼓出來了,也隻能勉強笑著,那氣得好似雖是要吐血的樣子,讓沈澈心中暗笑,在皇帝目光觸及自己之時,揚了揚嘴角,露出一個似嘲非嘲的弧度來,皇帝驟然惱怒,張口欲罵,皇後卻狀似無意般,將白嫩的手按在他手背上:“陛下心中不也是這個意思麽?既是姑祖母提出來了,陛下索性依了吧,前些日子陛下忙於政務,疏於對九弟的照料,也算是對九弟的補償吧。”

    皇帝何等難堪,轉頭橫了皇後一眼,幾欲發作,皇後的手便按得更緊了,笑盈盈的看著皇帝:“陛下以為呢?”後者早已氣得三屍神暴跳,奈何也明白皇後是對的,隻能憋得麵紅耳赤的“嗯”了一聲。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安定長主的目光驟然深沉起來。並非不知道皇帝對於沈澈的諸多偏見,但也不想回嚴重到如此地步。身為曆經三朝的老人,長主的心思可比一般人通透得多,也明白皇帝厭恨沈澈的緣故。

    隻是,再厭恨,這吃相未免太過難看,何況這天下臣民都看著,竟然連半點樣子也不願做,頗有些上不得台麵。

    反倒是沈澈,淡然之中自有一番清貴氣度,如謫仙般。長主一麵想,一麵看向他,他垂眉不語,那安靜的樣子,仿佛融進了一片景色裏,並沒有半點突兀,讓人很難注意到他。

    即便是那人在世,隻怕也做不到如此掩蓋自己鋒芒。這九小子倒是十分能耐,讓人心裏惦記。

    因而,老太太抿唇微笑,複看向了氣得臉色發青的皇帝:“不知陛下想讓小九如何曆練?”

    “曆練”之說本是搪塞之語,皇帝壓根沒有當真,現下安定長主卻擰了上來,很有幾分逼人之意。皇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額上青筋一鼓一鼓的,好似隨時都要背過氣去。陸劍鋒心中暗笑,早在接風宴那一日他就看出皇帝極不待見沈澈的事了,轉頭便與祖母提出此事了,祖母倒一派意料之中的事,隻讓陸劍鋒懷疑這其中隻怕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陰私,隻是他又何苦問出來?

    而現在,自家老太太小孩兒心性犯了,刻意整治皇帝呢,也好讓皇帝明白,別將人當傻子哄。

    皇帝目光遊移在長主和沈澈之間,若依了他,現下將沈澈拖出去砍死才是正理,休說給他如何曆練。本還指望皇後為自己打圓場,但轉頭則見皇後低頭不語,忽的想起此事算是政事,若是皇後開口,必然惹得長主不滿。饒是氣得快要噴血,皇帝仍隻得維持著略有些討好的笑意:“不妨讓老九去戶部或是刑部曆練。”

    “陛下說得有理,戶部司國之賦稅,刑部掌天下刑獄,都是極好的地方。”安定長主不動聲色的讚了一聲,複看向沈澈,“你皇兄這樣疼你,倒是很好。”話至此處,長主話鋒一轉,蒼老的眸子裏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冷光來,“隻是在這戶部和刑部這等不缺肥差的地方曆練,便想得了親王的爵位,昔年跟隨太/祖皇帝征戰四方的同族兄弟們隻怕就要委屈死了。”

    原本皇帝正惱著安定長主作甚這般偏愛沈澈,出言為他討爵位不說,還非逼著自己封其為親王。正兀自委屈呢,忽聽長主話中之意,皇帝大喜過望,忙追問:“那姑祖母的意思是……”

    “老婆子雖老了,卻也不是瞎子聾子,一路上見多了聽多了,倒也明白幾分。”安定長主目光如炬,掃過沈澈後,揚起一個笑容來,“這隴右道大旱,西南悍匪盛行,吳越之地貪腐嚴重。若真要曆練,這三個地方裏選出一個來,如刑部、戶部一類的地方,算得上什麽曆練?”

    這三個地方,說是現下國中最為嚴峻之處也不為過。不想老太太張口便令沈澈三選一,這等問題,多少人去了都不能解決,怎是沈澈一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能夠解決下來的?皇帝大喜,故作開明的看向了沈澈:“姑祖母言之有理,老九,你是如何作想?”

    “但憑皇兄和姑祖母做主。”沈澈滿臉淡然,如對此事根本不上心,惹得皇帝愈發得意,心說到底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東西,這三處都不是什麽好去處,更不是一人之力能夠輕易解決下來的,到時候隨便尋個由頭,就能定了沈澈辦事不力的罪名。

    越想越覺得心中輕快,皇帝神態再不如方才緊繃。吉祥笑盈盈的上前:“陛下,楊太傅在禦書房靜候陛下。”

    “不見。”皇帝忙不迭擺手,今日安定長主在此,他怎能貿然離去,反倒是不美,況長主態度模棱兩可,也不知是向著自己還是向著沈澈,未免生出變故來,皇帝更不能離去,免得讓老九這賊小子得了便宜去。

    “陛下,天地君親師,太傅既是陛下的老師,陛下更該尊重才是。”安定長主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今日老婆子不請自來,本已然耽誤了陛下和皇後的功夫,不必多加理會,且去吧。”

    帝後哪裏肯依,長主出言又勸,皇帝這才無可奈何去見楊太傅,臨去前又專程囑咐皇後好生招待安定長主。皇後含笑盈盈的令人又添了瓜果來,笑道:“陛下政事繁忙,也是難免的,姑祖母莫怪。”

    “陛下勤於國事,乃是大燕之福,豈有怪罪之說?”安定長主笑盈盈的望向了皇後,“皇後掌後宮諸事,也是勞苦功高。”

    今日被長主接連敲打,皇後忽的得了讚許,心中也是如釋重負:“這是臣妾的本職,不敢稱功。”

    “皇後是一國之母,陛下子息也有些艱難,不過隻有三個兒子,太子雖好,皇後可也要多多管束一二。”安定長主笑道,“可別鬧出什麽壞名聲的齷齪事來,別說皇後臉上無光,就是整個天家都覺得麵上無光。”

    沈奕是中宮嫡子,皇後怎會不知他和皇帝如出一轍的好色。現下安定長主語焉不詳,讓皇後心中陡然升起寒意來,忙笑道:“臣妾自然會多加約束太子,不讓他犯渾。”

    安定長主隻是笑,並不再說什麽。沈澈自然也知道沈奕糾纏顧柔嘉的事,暗想當日顧柔嘉與他說長主在寒山寺的事,心中頓時一凜,莫非沈奕這登徒子在寒山寺中對嘉嘉動手動腳被長主撞破了?

    他眉宇間立即漫上陰鷙來,低頭,烏泱泱的眸子透出殺意來。他渾身立刻透出威壓來,安定長主轉頭望了他一眼,臉上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來,低聲說:“你且回去吧,小九陪我出宮去,咱們說說話。”皇後神色一僵,暗想為何長主會如此重視沈澈,隻是她一語不發,隻垂頭稱是,又笑盈盈的囑咐道:“九弟好生與姑祖母說話。”

    沈澈“嗯”了一聲,直至皇後轉身離去,他這才行了一禮:“多謝姑祖母肯為我斡旋。”

    “斡旋?”安定長主冷笑,“隴右道大旱,西南悍匪,吳越貪腐,沒有一件是一人之力能夠降服,你不恨老婆子?”

    “姑祖母偏愛,我並非不知好歹的人。”沈澈一笑,神色十分恭敬,“雖難降服,但若是降服了,便是實至名歸的有功,不僅有功,更能籠絡一方民心。”

    “有些見識。”安定長主笑了笑,示意陸劍鋒扶自己,“你是個好的,到底比你那好哥哥強上了許多。”她說到這裏,微微一笑,“你讓老婆子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已經去世很久了,我很想他。”

    不想她這樣坦誠,沈澈一驚,並不去深問,隻是笑了笑:“謝姑祖母如此厚愛。”

    能讓老太太掛念至此,也不過隻有那寥寥數人而已。不管那位故人是誰,這都是他得天獨厚的資本,絕不能輕易浪費。

    兩人坐在一處說話,老太太上了年歲,不多時就乏了,令颯敏去將顧柔嘉帶來,又讓沈澈先行,陸劍鋒送了他幾步,旋即笑道:“九殿下慢去。”

    沈澈應了一聲,轉頭深深的望著他,神情如常淡漠。陸劍鋒負手,笑得愈發溫潤:“九殿下敵視我也是應當,隻是有一話,陸某還是想告訴殿下,陸某是真心想交殿下這個朋友的。”

    他說得極為懇切,沈澈神情有些許的緩和,複向其拱手施禮:“我也是真心想交陸將軍這個朋友,隻是,我絕不會將心悅的女孩兒拱手讓人。”

    “陸某也一樣。”陸劍鋒隻是笑,又向沈澈行了一禮,轉身回去。沈澈目光冷冽,看著陸劍鋒的背影,不動聲色的眯了眯眼。

    他是極為敬佩陸劍鋒的,隻是,他絕不會放開嘉嘉,絕對不會。

    陸劍鋒自行回了長主身邊,見老太太有些精神不濟,笑道:“祖母對九殿下這樣偏愛,讓陛下知道,恐怕心裏不服呢。”

    “他不服便不服,成日也不知鬧些混賬事出來,我還不曾與他算賬。”安定長主沒好氣的哼了哼,“行事這般小家子氣,天家的臉都快給他丟盡了。”

    “祖母不要動氣,氣壞了自己身子就不好了。”陸劍鋒笑著勸長主寬心,“九殿下絕非池中之物,祖母口中那位故人……”

    “你不曾見過他。”原本還是恨鐵不成鋼,安定長主一聽這話,神情柔和了許多,隱隱露出幾分敬慕,“他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陸劍鋒隻稱是,便不再提了,安定長主忽的一笑,低聲說道:“今日的事……隻怕淑妃活不過今日了。”

    “陛下要殺人滅口?”陸劍鋒低聲呼道,忽又一笑,“不……是孫兒想岔了。”

    安定長主一笑:“你知道自己想岔了就還好,到底是誰想殺人滅口還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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