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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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治所鄯州之外, 隴右道治下還有秦州、河州等十九州, 並安西都護府。沈澈臨行前,皇帝許他統領隴右道軍政要務之權, 他既到了鄯州, 隴右道下轄二十州刺史並安西都護府大都護都得前來迎接。沈澈倒也並不急著見他們, 隻是現在鄯州附近查看了一番, 這才慢條斯理的往堂中去了。

    堂中早已立了隴右道采訪使、節度使、二十州刺史和安西大都護, 這些人都是一方長官,對沈澈這般讓眾人久候頗多微詞, 唯獨安西大都護極為不滿,嘴上已然嘟囔。饒是遠離京城, 但作為一方封疆大吏, 誰又不知沈澈極不得皇帝待見, 因而也存了幾分輕慢的心思,但前日那場將一個山頭燒光了的大火,眾人還是知道的,皆是給沈澈的手段唬了一跳, 不約而同的趕了早, 生怕給沈澈尋到了黴頭一頓發落。

    再怎麽不以為意,這位九殿下可是帶了聖旨來的,輕慢狠了, 那可就是打皇帝陛下的臉。

    但沈澈一直沒有來, 如今已然臨近午時, 讓這些一方父母官有些焦急, 個個等得極是不耐煩,站了約莫半個時辰後,才見沈澈姍姍來遲,眾人再有不滿,也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恭順,齊齊向他行禮:“九殿下金安。”

    “免了。”沈澈淡淡說道,自行坐到主位,看過下方所立之人。眾人都是身著官服,一派正經嚴肅的樣子,出於下官之禮,眾人都沒有抬頭與沈澈對視,隻覺一道冰冷的目光緩緩打量過自己,既為封疆大吏,這些都是見過世麵的人,但被目光掃到之時,身上還是起了一層薄汗,心說這九殿下,很有些來者不善的意味。

    待看過眾人之後,沈澈轉頭示意旺兒宣了聖旨,這才淡淡說:“我此次奉旨代天巡狩,暫領隴右道軍政要務之權,隻是我年輕,少不得要諸位多多擔待。”

    因沈澈放火燒光了山匪營寨,隴右道眾臣誰不以沈澈之狠為擔憂,個個都謹言慎行,唯恐給這位心狠手辣的九殿下找到由頭發落了,但不想,沈澈甫一開口,竟是這般謙和,讓眾人都驚了驚,誰也不曾說什麽,但有幾個行事張狂的刺史心中已然暗笑。心說到底是個不曾掌過任何事的黃口小兒,哪怕此次統領隴右道,卻也未必能鬧出什麽浪子來,更何況是一月之內緩解旱情而來的饑荒。

    隴右道采訪使昨兒便見識過沈澈的威儀,自是明白,隻是笑著上前:“九殿下客氣,臣等必盡心竭力輔佐殿下。”又轉頭,令各州刺史上前來自我介紹,旺兒含著笑,在冊子上一一記了下來。

    沈澈隻是一派淡然的聽完了介紹,這才道:“隴右道多年少雨幹旱,諸位為了緩解饑荒,都是廢了大氣力的。今年自入春來,便是一滴雨也不曾落下,土地龜裂、糧食歉收,饑荒席卷整個隴右道,這幾日雖然下過幾場雨,卻也是杯水車薪。我初來乍到,不知民生艱苦,聽聞前些日子從外調來的賑災糧食在道上落入萬丈深淵之中,可是如此?”

    采訪使忙道:“回九殿下的話,的確如此。隴右道本就常年幹旱少雨,種糧極為不易,若遇著了少雨之時,便是糧食歉收,不少農戶不得已落草為寇,今年更是一滴雨也不曾落下,糧食顆粒無收,這才致使鬧起了饑荒,臣等已命人搭棚施粥,隻是庫中存糧有限,隻怕撐不過幾日了,偏生朝廷從外運來的賑災糧、水不是被山匪所劫,就是在半道落入懸崖之下,實在是……”他說到這裏,長歎了一聲。

    “采訪使作為一方最高長官,本就該如此關心民生,可不要將心思動到別的地方去。”見他似是憂心忡忡,沈澈不動聲色的說道,意指他昨夜送美人的事,讓采訪使老臉一紅,還是強定心神,連連稱是。

    將他這窘迫的神情盡收眼底,沈澈心中冷笑,看著下麵二十餘位官員,屈指扣了扣桌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倒也怪不得諸位,我一會子寫了折子,命人快馬加鞭送到京城之中,請皇兄再調些糧食來,總不能放任一道百姓活活餓死。”

    方才他出言譏諷采訪使,讓這二十餘人皆是提心吊膽,哪怕沈澈再不得皇帝待見,但攜了聖旨而來,就是代表皇帝,又有幾個敢跟君權撕破臉的?隻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現下沈澈既然輕輕揭過,眾人也都是鬆了口氣。采訪使忙笑著給沈澈扣高帽:“九殿下宅心仁厚,此番舉動,實乃隴右道之福。”

    尚未說完,就被沈澈打斷:“為官者上無愧天,下無愧民,至於給我扣高帽這些話,也就不必了。”頓了頓,他又說,“將各處呈到治所的折子搬到我房中,我要詳加查看。”

    節度使忙上前笑道:“九殿下勤勞王事,乃是天家之幸、隴右之幸,隻是殿下才來隴右,臣等略備薄酒為殿下接風,請殿下移駕。”

    眾人也紛紛附和:“請殿下移駕。”

    “諸位盛情,我便卻之不恭。”徐徐望過下方所立的隴右道眾長官,沈澈烏泱泱的眸子裏頓時寒意浮動,“正好,我也帶來了些許特產,想請諸位好生品嚐一番。”

    從堂中出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外麵去了,轉過穿山回廊,又進了垂花門,這才進了另一處堂中。屋中滿室生香,一聞就知道是上等的沉水香,粗略掃過堂中,見各色長幾、公座椅、繡墩,皆是紫檀木所製,華美得不像樣,而長幾上都已然擺滿了龍肝鳳髓,色香味俱全,香得要命。采訪使和節度使笑盈盈的請沈澈坐下,沈澈也並不回絕,隻是坐在了主位的長幾上,麵前的食物噴香撲鼻,他淡漠的麵容似乎柔和了許多:“諸位有心了。”

    這位九殿下雖然年輕,但這手段可半點不年輕,能將一山頭的數百山匪給盡數燒死,這份狠心就是在場眾人所無法比擬的。現下他總算是緩和了麵容,讓采訪使和節度使齊齊鬆了口氣,心說到底是不得皇帝待見的人,隻要略一示好,也就是手到擒來,因而雙雙起身笑道:“如此薄酒,不成敬意。”

    沈澈隻笑:“諸位如此盛情,我也無以為報,特特也備了一些特產,請諸位享用。”他才說罷,旺兒已然閃出門去,不多時便有下人提著食盒魚貫而入,眾臣也都依次坐好,等著看沈澈到底帶了什麽特產來讓自己品嚐。隻是待下人將捧出這特產,卻是一盒盒裝得滿滿當當的黃土。

    眾人一時皆愣,安西大都護是個暴脾氣,已然喝問道:“殿下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諸位不知我什麽意思?”沈澈冷笑連連,烏泱泱的眸子緊緊盯著安西大都護,後者立時覺得背後生出寒意來,仿佛現下不是初夏而是寒冬臘月的天氣,他本是質問,現下頓覺氣勢短了一截,白著臉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采訪使和節度使忙起身要解釋,沈澈橫了兩人一眼,冷笑道:“兩位身為一方長官,治下饑荒不計其數,既是連施粥的糧食都不夠了,現下倒是有這等餘糧來為我接風?可知隴右沿途百姓,已然有人連樹皮草根都沒得吃,隻能吃黃土了?”

    桌上所布的菜肴,無一不是上上食材,且精美非常,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的。沈澈冷笑著,看向下麵齊齊站起身稱罪的隴右道眾位刺史,眸子裏寒意洶湧。從一進入隴右道,百姓的淒苦景象就讓沈澈極為不平,隴右道連年幹旱,今年旱情更是嚴峻,再加上有山匪縱橫,百姓的日子便更是難過。昨兒個隴右道采訪使送來美人之時,他心中便有了些計較,隻是不曾言明,為的便是現下。

    他這般動了火氣,在場之人誰又是傻子,請罪之後便大氣也不敢出,心中縱罵沈澈迂腐,卻也不敢輕易撕破臉。采訪使和節度使二人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相視一眼後,齊齊站起身來道:“九殿下明鑒,殿下遠來是客,加之又掌隴右道之事,臣等不過是為表敬畏之心……”

    “為表敬畏之心?”沈澈淡淡重複了一次,“外麵路有餓死之人,諸位在這裏聊表敬畏之心?既是如此,我也禮尚往來,還請諸位衣食父母官,都嚐嚐我從外帶回來的隴右道特產,如何?”

    隴右道常年幹旱少雨,那一盒盒黃土顆粒細膩,稱之為黃沙也不為過,這細沙和土怎麽咽得下去?即便是再不警醒,也明白沈澈是故意的,采訪使和節度使兩人互看一眼,皆是麵露為難之色,安西大都護更是嚷了起來:“九殿下切莫欺人太甚,臣等好心為殿下接風,殿下不應也就罷了,何苦如此捉弄臣等,這黃沙如何能夠下咽?!”

    “諸位代天牧狩,掌一方民生,看來是渾然忘記了許多,百姓能吃,爾等就吃不得?”沈澈騰地站起身來,白得病態的臉上全然是寒意,將安西大都護驚了一跳,但他帶兵之人,常年野慣了,如何肯服軟,梗著脖子道:“臣敬殿下……”

    “我不需你敬我!”沈澈冷冷的打斷他,當即指著幾個隨自己同來的侍衛,“大都護既是不願與民同苦,給我押著他,將這一盒子黃土吃盡了,再罷了他的官,由安西都護掌都護府之事。”

    那大都護登時大怒,罵道:“你這黃口小兒!老子是皇帝陛下親封的安西大都護,乃是從二品大員,你一無爵無秩之人,憑甚罷了老子的官?老子不服,要上書陛下!”

    他嚷得極為大聲,幾個侍衛已然一腳踢在他膝窩,他當即跪在地上,嘴上還罵罵咧咧的。慌得節度使忙橫了他一眼,采訪使則趕緊求情:“殿下,大都護不過是個直腸之人,絕無衝撞殿下之意。”

    “他是直腸之人,我便是小肚雞腸!”沈澈冷笑著反問一句,將采訪使的話盡數阻絕在了口中,“你是不曾聽到聖旨?皇兄許我掌隴右道軍政要務之權,所至之處如聖上親臨。換言之,我在這隴右道之中,萬事便以我的話為尊,休說此時讓你吃盡這盒黃土,就是要了你的腦袋,也無人敢說我的不是。”他說到這裏,冷笑連連,環視一圈在場眾人,複冷冷的看著大都護,“你真以為我久居京城,就是聾子瞎子,不知半點隴右道的情形?如今整個隴右道缺衣少食,前些日子你的壽辰,大擺三日流水席,所殺家禽、生豬不計其數。上不承天恩,下不恤黎民,還有臉問我憑甚罷了你的官?”他語調愈發的亢奮,讓在場之人無不色變,瞪大了雙眼麵麵相覷,半晌不知說什麽才好。

    沈澈進隴右道不過數日時間,竟然能將這些事摸得如此透徹清晰,實在是讓人膽寒!

    方才還梗著脖子怒罵的安西大都護現下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的樣子可笑至極。沈澈冷冷的望著他:“大都護可還有什麽話要說?可還要上書到陛下跟前去告我?”他一麵說,一麵環視了一圈在場眾人,“諸位可還有哪個要上書往京城告我的,不如一道說了吧。”

    隴右道遠離京城,若說沒有半點中飽私囊也是不能夠的。因而在場眾人皆是噤若寒蟬,連節度使和采訪使也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恭順道:“九殿下慧眼如炬。”

    沈澈勾了勾唇角,冷冷的看著那安西大都護:“就憑你一個大都護,竟然如此奢靡,偏還在這樣旱情嚴重鬧饑荒之時。你還敢大言不慚的質問於我,甚好、甚好!來啊,傳我的話,將這位安西大都護的府邸給我抄了!”

    那安西大都護怎料如此變故,瞪大了雙眼,還沒來得及罵人,已然被堵了嘴,一路拖了出去。沈澈自行坐下,旺兒給他斟了一杯茶,他隻徐徐吹開茶末,神情閑適冷淡,似乎並未發落人一樣。在場眾臣誰不知道沈澈燒光了一個山頭,現下親眼見他說話間就罷了安西大都護的官,更下令抄家,渾然不怕開罪了隴右道官員。一時間也是額上冷汗頻出,誰也不敢怠慢,唯唯諾諾的站在下麵,一語不發。

    靜默了良久,沈澈方才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抿了抿唇:“諸位是隴右的一方官員,我如今暫掌隴右之事,自然和諸位是一樣的。身為衣食父母官,百姓如今食不果腹,我等又以何麵目用膳?不如一道餓著,也好體會百姓之苦。”他說罷,當真令人將食物收好冰鎮起來,眾人從早上起便諾諾站到了中午,正是腹中空空,但又不敢再當出頭鳥,隻得稱是。沈澈隻令人將各處呈上來的折子放在跟前來看,又令各州刺史上前來講解各處民生之事,唬得眾人唯恐說錯半句話,愈發的拘謹起來。

    將小山一樣的折子盡數看完,已然是臨近申時,眾人餓了一天,又一番提心吊膽,早已筋疲力竭。沈澈拿了最後一道折子在手中,複抬眼,看著臉色已然餓成菜色的采訪使,道:“今日那接風宴,席上那些菜,到底值多少錢?若是用於采購糧食,又該買多少糧食?”

    采訪使和節度使麵麵相覷,隻能硬著頭皮道:“那菜肴……隻怕在百兩銀子上下。”

    “百兩?怕是不止。”沈澈略揚起笑容來,烏泱泱的眸子裏全然是壓迫之意,“以我看,那些菜肴,千兩銀子不止。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諸位都是一方刺史不是?”

    眾人哪裏是傻子,明白沈澈是要變著法子讓他們交錢出來,如若不然,隻怕那安西大都護就是自己的下場。因而眾人雖是心中怨憤,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成州刺史隻得道:“九殿□□恤民情,臣深以為是,願出一千兩紋銀,將今日的菜肴買下來,分給受饑荒的百姓,聊表心意。”

    “三千兩如何?”沈澈笑得慵懶,將那成州刺史噎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沒說出什麽話來,心中恨不能將大燕的曆代先帝拉出來罵上一番。見他半晌不應,沈澈笑意漸漸失了,迫視著他:“若刺史當真願意,我會在折子中詳加敘述,為刺史請功,若是……”

    “殿下說得是,三千兩就三千兩,為百姓做實事,臣願意。”成州刺史立馬改了口,一派恭順的模樣,好似沒有半點不情願,全不管同僚隻罵他討巧。沈澈這才笑了笑:“我替隴右道的百姓謝謝刺史大人了。”

    成州刺史擦了擦汗,隻稱是。沈澈又緩緩看過另外二十餘人:“既有人出錢,便令人往關內道去采辦糧食,而後快馬加鞭運回鄯州。”

    “殿下,這山匪……”節度使趕忙道,“若是半道給人劫走,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前幾日才燒光了一個山頭,不僅你們看到了,他們自然也看到了。”沈澈淡淡搖頭,“即便要尋仇,在沒有萬全把握之前,他們必然會有所收斂,此時若不運糧,便也就錯過了。”他說到這裏,似乎若有所思,“至於這錢若是不夠……我離京之時,姑祖母特特囑咐,錢糧不夠,多抄幾處家,也就都夠了。”

    他略有些孩子氣的話,唬得眾人額上冷汗頻出。這話若真是安定長主所言,隻得說明長主是支持他的,安定長主手中兵符,那可是足以調動大燕三分之一的兵力!為此,節度使和采訪使慌忙道:“成州刺史身先士卒,臣等惶恐,願各出三千兩紋銀,派人趕赴關內道采辦糧食,暫解燃眉之急。”

    各州刺史也紛紛道:“臣府上尚有部分存糧,願效仿九殿下,與百姓同累同饑,隻願能夠讓施粥之舉延續,若能讓更多百姓免遭餓死,臣等心中甚是欣慰,還請九殿下應允。”

    沈澈心中冷笑,麵上卻一派動容:“諸位能如此體恤,實乃大燕之福,我必奏明陛下,一一為諸位請功。”

    回到下榻之處,已然是酉時了,天色漸晚,沈澈長長的鬆了口氣,就著送來的稀粥吃了半碗,這才閉目養神。旺兒隻立在一側為他揉肩,靜默了好一陣子,沈澈才睜眼,似有些怔忡,旺兒笑道:“殿下若是想顧姑娘了,不如修書一封,奴才令信得過的人轉交給顧姑娘就是了。”

    “不必了。”沈澈搖頭,前日裏他被山匪擄走,這消息一旦傳到顧柔嘉耳中,定然讓她擔心。可是他不能貿然與顧柔嘉聯係,以免給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也好。”旺兒笑了笑,“總不過一個月,待殿下回去之後,再見了顧姑娘,奴才可就要改口喚王妃了。”

    沈澈橫了他一眼,本是淩厲,到底掌不住笑了起來:“你倒是奸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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