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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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淒清, 白森森的月光灑在花園中,好似結出了一層銀白的霜花。此刻霜寒露重, 風中好似也帶上了幾分寒意。花園之中一片安靜, 紅鸞維持著行大禮的姿勢, 紋絲不動。

    立在暗處, 顧柔嘉嬌小的身子都隱藏在黑暗中,望著亭中的光景, 隻覺得窩心至極。當日姐姐入宮之時,她年歲還小,有些事也記不清了, 但隱隱約約還記得,在入宮之前,姐姐似乎正與人議親, 隻是連聘書都還沒下, 皇帝的聖旨就來了。

    現下聽得紅鸞的話, 顧柔嘉隻覺得心酸至極,知道姐姐當日, 隻怕是舍棄了自己喜歡的男子,選擇了入宮為顧家斡旋。

    正因自己沒有得到, 所以不想妹妹走上自己的老路。

    眼中濕熱一片, 顧柔嘉捂著嘴, 以免自己哭出聲來。亭中顧夫人聽罷這話, 已是淚眼婆娑, 顧鴻影忙勸母親止淚。顧老爺也板著臉, 雖不說話,但臉色極為難看,心裏必然也是不好過的。

    擦幹了自己的眼淚,顧柔嘉才從暗處走出來,燭火將她的影子拉得好長。她臉上並沒有半點不妥之處,盈盈笑著,一派什麽事都不曾有的樣子上了小亭:“是我來遲了。”

    她甫一過來,眾人誰也不願讓她知道方才的談話內容,皆是忙不迭拾掇了自己的心緒,陰鬱一掃而空,繼而一派其樂融融。顧柔嘉隻喜滋滋笑著,取了月餅來吃,又吃了幾杯桂花酒,一家子就坐在亭中說笑。明月當空,共享天倫之樂,好不歡喜熱切。

    坐在一處說笑了一會子,夜色漸濃,愈發的熱了起來,顧夫人略有些冷,顧老爺關切道:“既是冷了,便先行回去更衣,或者讓下人送件披風過來。”

    “中秋夜呢,也不必讓他們過多忙碌了。”顧夫人含笑道,眼波盈盈的望過眾人,複將目光落到了顧柔嘉身上,“嘉嘉陪娘回去更衣吧。”

    顧柔嘉不疑有他,當即應了。一路往正院去,母女倆誰也沒有說話,兩人的身影投在一地月光之中,冷森森的。待回了正院,顧柔嘉率先掌了燈,又在櫃子裏取了一件藏青色褙子,轉身之際,卻見顧夫人坐在桌前,正怔忡的看著自己。後者神情是那樣的悵然若失,顧柔嘉渾身一激靈,低聲道:“娘?”

    顧夫人並沒有回答,好似失了神。她的臉在跳動的燭焰下顯得蠟黃不堪,好似纏綿病榻已久的病人,隨時都能摧枯拉朽一般倒下去。好像是給燭火燙了一樣,顧夫人眼圈微微發紅,看來支離憔悴。

    母親何等要強,更自矜自己出身世家,乃是正經八百的貴女,如今上了年歲,更是愈發尊重,何嚐會輕易露出這等情狀來。

    若不是這次沈澈向父親提親,母親感傷姐姐的事之餘,又不願自己也嫁入天家受苦,隻怕這一輩子也不會見她露出這種情態來。

    將褙子搭在手上,顧柔嘉並沒有說話,靜靜地由了顧夫人看自己。母女倆相對靜默,好像時間都靜止了一樣。燭台燒了許久,已然結出了燭花,忽聽“啪”的一聲,垂著的燭花爆開,在這寂靜一片的屋中格外響亮。顧夫人這才回神,露出一個笑容來:“啊,嘉嘉叫我?”

    “娘更衣吧。”這般悵然若失落入顧柔嘉眼中,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顧夫人笑著起身,高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纖瘦得很。顧柔嘉隻給母親更衣,無端就想到了前世死前,唯獨隻能見了母親婆娑的淚眼。那時顧家落敗,母親也像是蒼老了十歲不止,家族落敗、長女幽禁、次女病逝,都是何等的打擊。

    替母親整理身後的衣衫,顧柔嘉心酸不止,幾乎淌下淚來,吸了幾次鼻子,才勉強忍住了淚意。顧夫人背對著女兒,雙臂平托起,望著牆上和顧柔嘉幾乎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徐徐開口道:“嘉嘉,你到底想要什麽呢?”顧柔嘉不解,顧夫人隻笑說:“你如今也大了,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本能的覺得這話和沈澈的事有關,顧柔嘉生怕自己說錯了話,讓母親更不喜沈澈,遲疑了許久,迎上母親慈愛的目光,她到底不忍欺瞞,低聲說:“嘉嘉要的很簡單,惟願爹娘能夠頤養天年,哥哥能夠獨當一麵,更願有生之年,我們一家子能夠真正的團圓……”頓了頓,她愈發遲疑起來,顧夫人隻是笑,向她投出鼓勵的目光,閉眼,連燭光都不甚真切了,她才露出幾分笑容來,“這些,嘉嘉所想的,更想這些事能和沈澈一起。”

    閉著眼,她看不見母親的神情,好像連那點子擔憂也沒有了,唇角揚起,笑得很美。顧夫人無聲歎息:“嘉嘉當真想與九王殿下一起?”

    顧柔嘉頷首:“是,我想跟他一起。”

    “嘉嘉當真這樣喜歡他麽?”

    哪怕閉著眼,顧柔嘉臉上也紅了,麵前的人是她的生身之母,但她到底也是有了自己心思的懷春少女,羞臊了片刻,她依舊闔著眼,低聲道:“是,嘉嘉當真這樣喜歡他,再也不會像喜歡他一樣喜歡任何一個男子了。”

    屋中又一次沉默了下來,顧柔嘉因為羞臊而脹紅的臉也被這沉默給唬得漸漸失了血色,睜眼卻見母親取了銀剪,將一截燭芯剪斷了。她怯怯喚道:“娘……”

    “你長大了,已經不是往日的小姑娘了,有自己的心思了。”顧夫人話裏隱隱有些傷感,讓顧柔嘉心中大慟,正待分辯,顧夫人忽的一笑,“我與你爹不願讓你走上你姐姐的老路,可是再一想想,當年你姐姐舍棄了自己心儀之人,為了顧家選擇入宮去,我又怎能讓你再為了顧家舍棄你心儀的人?!”

    顧柔嘉不覺發怔,半晌不言語。顧夫人眼底淚意浮動,見她這般呆愣的模樣,也是笑起來:“你今兒是當真在更衣,還是去見了九王?”

    顧柔嘉臉上一紅,忸怩得低頭,再不肯說話了。

    *

    月上柳梢頭,今日乃是團圓之夜,行人歸家,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顧家臨街的拐角處停著馬車,沈澈坐在車轅上,姿勢慵懶,長久一語不發,一身玄色的衣衫幾乎要沒入這夜色之中。他容顏英俊而冷清,好似能與這淒清的月色融為一體。

    車旁垂手立著一個小廝打扮的人,隻勸道:“殿下,已然是二更了。”

    “不急。”沈澈淡淡回了一句,嗓音低沉淡漠,英氣的眉宇動也不曾動一下,清冽的嗓音那樣富有魅力:“何苦急呢?”

    “奴才糊塗了。”旺兒笑著附和了一句,沈澈橫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你還糊塗?誰能比得過你奸猾?”

    旺兒笑道:“謝殿下抬愛。”

    他可知道,自家殿下今兒出門,可就不打算回去了。至於這如何不回去……就看顧家二老何時鬆口了。

    正想著,不覺顧家的大門響了一聲,旺兒探著身子去看,就見一個嬌小的身影跑得飛快,好似要飛起來了一樣。聽得她腳步聲,沈澈忙起身,不覺那嬌小的女孩兒已然撞入他懷裏,小手緊緊抱著他,臉兒也不住地蹭著他胸口。那依戀十足的樣子,讓沈澈不覺好笑,大手撫著她的小腦袋,一派不解其意的模樣,柔聲問:“怎的又出來了?”

    顧柔嘉喜得臉兒紅紅的,仰起臉兒看著自己心悅的男子,雀躍之情映得她愈發眉目如畫:“我爹娘請你一同賞月吃月餅呢。”

    既是得了這話,沈澈應了一聲,轉頭示意旺兒先行回去。後者會意,再不做停留。顧柔嘉和沈澈一前一後進了顧家,顧柔嘉按捺不住心情,連腳步裏都帶著說不出的喜悅,沈澈在她身後,看著她踏著月色前行,月光給她籠上了輕紗,沈澈隻是笑,跟在她身後。才進了花園,離得尚遠,就見顧家人齊齊迎出小亭,向他行禮道:“九王殿下。”

    沈澈大步上前,虛扶一把正與行禮的顧老爺:“大人不必如此,我不請自來,已然是失禮,何況……”他轉頭看了顧柔嘉一眼,後者笑靨如花,姣美的樣子讓他喉中一滾,心中也蕩漾起來,愈發平緩:“這禮也應我向諸位行才是。”

    他何等孤傲的人,竟當真行禮,顧老爺避之不受之餘,免不得心中嘖嘖稱奇。顧鴻影笑得厲害,招了妹妹到跟前,附耳笑道:“嘉嘉這人一點意思也沒有,起先以為你喜歡鄭兄,後來不知怎麽就沒了影兒,再後來以為你喜歡陸將軍……可見嘉嘉半句真話也不曾有,虧得我白疼你一場。”

    顧柔嘉笑盈盈的橫了他一眼:“哥哥往日總說混賬話,我不跟哥哥計較,反倒是被訛上了。”話雖如此,但她對於兄姐極為感激,若非顧鴻影一番力爭,若非姐姐遣紅鸞出宮一番剖白,現下爹娘定然還對沈澈避諱不已,怎會請他進府來?

    顧家二老相視一眼,皆是請沈澈先坐,又令人添了些月餅來。才坐下不多時,溫含芷也強撐著身子出來,抱著手爐的樣子不勝嬌弱。見沈澈竟然與顧家人同坐,她已然明白了幾分,喜得連聲叫道:“好,好,如今嘉嘉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八字還沒一撇,怎麽就是得償所願?”顧柔嘉紅著臉反問道,轉頭看著正與顧老爺顧夫人說話的沈澈,見他神情冷淡之中透著恭順,心裏暖洋洋的透著喜氣。溫含芷伸手刮著她的臉皮:“既是八字還沒一撇,那你這樣歡喜作甚?你如今可算是要苦盡甘來啦。”

    她說著,又將鬥篷裹緊了些,顧柔嘉端了點心來請她吃,兩人隻坐在一旁自己搗鼓。沈澈與顧家二老說話,眼角餘光還不忘關注顧柔嘉的動靜,見她笑得歡喜,沈澈唇邊也浮出溫柔的笑意來。將此舉盡收眼底,顧老爺清清嗓子,說:“那日九王殿下與臣所言,臣與內子商議了些日子,遲遲不給殿下回信,還請殿下見諒。”

    “顧大人客氣,二姑娘是幺女早點,兩位多心疼些也是情理之中,何況是我突然提出這話來,若是二位須臾間便回了話,這才是奇哉怪也。”沈澈神情柔和,清冷低沉的嗓子全然是對二老的敬重,月光如水般傾瀉在他身上,讓他看來更像是高雅清華的仙人,沒有半點俗氣,“況且那日的話,也不過是想要先行征得二位意見,若是二位認為值得將二姑娘托付於我,三書六禮我自會備齊,絕不輕慢了二姑娘。”

    “便是九王殿下想輕慢也不曾,”顧鴻影今兒高興,多吃了幾杯酒,此刻微微眯起的雙眼泛著幾分說不出的醉意來,“可別以為,我這小妹妹是那樣容易娶回去的。”

    顧夫人一時好氣,起身推了兒子一把:“鴻兒去與你妹妹玩,可不要說這話。”

    顧鴻影給母親推開,也不擰巴,行至顧柔嘉和溫含芷身後,笑道:“你二人嘀嘀咕咕說些什麽?”

    他身上稀薄的酒意很是好聞,溫含芷忙要扶他坐下。顧鴻影笑道:“今兒我極是歡喜,嘉嘉若真能嫁得自己喜歡的人,我才更歡喜。”說到這裏,他又笑道,“阿芷又要幾時議親?”

    溫含芷臉兒頓時就白了,這世上誰問這話都可以,偏生是顧鴻影問出,讓她極難接受。顧柔嘉知她心事,忙要打圓場,她卻一笑,搖頭說:“我、我這樣多病的身子,隻怕別人以為我是癆病鬼,誰又肯……”

    她話中傷感,神情也悲愴,本就纖弱的人,白著臉更是楚楚動人。顧鴻影仗著酒意,極是不平:“誰敢這樣說你?我打斷他的腿!”溫含芷似乎還是不快,顧鴻影歎了一聲,伸手去捏她的臉,“你就是心窄,旁人饒舌生事說的話,你在乎做什麽?休說這世上總有好男兒,即便這世上都是輕狂人,你也別說這話,待你哪日想嫁人了,就嫁給鴻哥哥好不好?”

    溫含芷不敢置信的看著他,臉上陡然燙得驚人,心中好像被人鑿開了一處蜜泉,甜蜜得發慌。

    並不知這頭的對話,顧老爺目光灼灼的看著沈澈,見他並無半點不妥,言行舉止甚至較如今這位陛下都好了許多。想了半晌,他才笑了笑:“九王殿下恕臣無狀,自貴妃進宮後,臣隻有這一個女兒,自然看得緊些。實則犬子所言未必無理,哪怕今日不是殿下求取,臣也不會輕易將小女許配的。”

    轉頭,顧柔嘉立在亭外,給哥哥的話弄得哭笑不得,不知該喜該憂的樣子何等豔麗,讓沈澈心中一片溫軟,隻想將她抱在懷裏,永遠不讓她離開。他唇角漫上了溫柔的笑意,起身向顧家二老行了一禮:“二姑娘於我而言,是稀世的珍寶,我若毫無誠意、毫無能力,休說顧大人與夫人,就是我自己,也不敢貿然求取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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