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村裏人，就算是薑綺羅也沒有見過那麽多的銀票堆在一起，大家望著那一疊白花花的紙，又是迷惑又是驚訝。

    潘管事還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張，問道：“諒你們也不知道，我來教教你們。這是全國最大最有信譽的日升銀莊的票據，全國通行，立等可取。就是說，現在和我簽下契約，立刻就能拿兩張銀票換來真金白銀，懂了嗎？”

    村民中爆發出一陣驚歎，應是有不少人為潘管事的話所吸引。

    薑綺羅走到潘管事和村民中間，大聲道：“諸位，千萬不要為蠅頭小利迷惑啊！這座染坊、這座村子都是你們親手蓋起來的，這片土地上得到的財富都是你們的，將來就是你們子孫的。現在把地讓出去，就是放棄了子子孫孫的財富！”

    潘管事嘲諷道：“薑小姐莫要蒙人，你隻是在欺負父老鄉親們不會算賬吧？搬到田莊去難道他們會餓著？諸位鄉親可聽好了，幫薑老爺種地，每年的工錢絕對少不了你們的，而這裏是開荒得來，沒個兩三年掙不回投入的本錢，還要費心伺候，反倒是賣掉又省心、又劃算。”

    薑綺羅看看四周，發現從小元村過來打工的關三叔已經不來了，關三娘她們也在家中織布。她有些懊悔，他們若在，可以好好說說給田莊幹活的血淚史，免得她孤軍奮戰。

    潘管事揮著兩張銀票，勝券在握地看著人群：“有沒有明白人來簽字啊？”

    “我！”人群裏冒出一隻手，一個懶洋洋的年輕人晃悠出人群，身上穿著鬆鬆垮垮的麻衣，上麵還有幾塊汙漬。

    薑綺羅認得他，他是在染坊做事的，最初因為學染法不用心，被安排去山上摘原料。可他一直嫌辛苦，聽說時常偷懶，甚至在山上打盹兒，采回來的材料時常有用不得的，要不是需要人手，春草是早就想把這個懶漢趕走的。

    這次開墾大青山，他也分了一畝三分地，不過種桑時他很少出現，更多的時候是在山間地頭亂晃。

    薑綺羅擋在他麵前，她覺得道理已經說盡，最後隻有苦勸：“你要搬去薑家田莊？手中沒有土地，你隻能給薑家當苦工，你種的每一顆糧食都要被他們盤剝一遍，你永遠得不到你應得的！”

    懶漢把手伸到衣服裏撓癢，嘴角一吊，不屑道：“難道在這兒不是每天給薑小姐打工嗎？再說，我要土地有什麽用？沒人看得上我，我這輩子就是光棍一條了，我也懶得生養孩子。反正都是給人使喚，我啊寧願用地換幾十兩雪花銀。”

    他說著走上前去，問潘管事要來契約，手指在朱砂盒裏蘸了下，哈了口氣，印在契約上。

    潘管事對懶漢豎起大拇指：“回頭把地契交到我這兒，咱們就算交割清楚了。”

    懶漢對潘管事意味深長地一笑，隨後高舉銀票，用手指頭彈得紙麵嘩嘩作響，口中優哉遊哉地念道：“喝酒吃肉去咯！”

    薑綺羅忍不住踏上一步，她希望這個人能回心轉意，不過還是忍住了，這場買賣是你情我願，與她無關，她沒有資格否決。

    隻不過，凡是有一就有再，這個人率先把地賣給了潘管事，別人也會步他後塵吧？

    果然，另外又有幾個人猶猶豫豫地走出人群，試探著看了薑綺羅一眼：“薑小姐，多謝您賞飯，不過對不起，我們不想長幹這一行，種桑什麽的……”

    這村子裏有的是光棍一個，又無心於織染一行的，他們用眼神互相交流一番，決定一起站出來。

    薑綺羅無可奈何，卻還是要笑：“我明白，人各有誌，我不能強求你們，你們也沒有對不起我。”

    那幾個人點頭哈腰地謝過她，來到潘管事麵前，排著隊畫押領錢。

    薑綺羅覺得很不公平，甚至感到絕望。從經營染坊到開創新布，她自問每一樣都比薑老爺做得更好，可是最後依舊胳膊擰不過大腿，僅僅是因為薑老爺更富有，所以有資本買走她嘔心瀝血的成果，而且買得堂堂正正。

    有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隊伍漸漸加長，空場上圍觀的人群慢慢稀疏起來。

    潘管事撒出去最後幾張銀票，越發覺得自己財大氣粗，坐在石桌後麵翹著二郎腿笑道：“還有要賣地的可要等到明天拿錢了。”

    可是人群裏卻不再有人站出，連薑綺羅都以為所有人都會加入隊伍，可是剩下的人卻隻是冷眼看著。

    潘管事的臉上有點掛不住：“快來呀，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人群中有人冷冰冰地說道：“我可不想賣地。我家從前就是種地的，因為地被財主賤價買走才逃荒，難得又有了土地，我再賣掉就是傻！”

    “就是的，有自己的地不經營，他們活該打光棍，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

    “就是，種地誰不會？織布和染布可是手藝，可不是比種地更鐵的飯碗？”

    人們議論的聲音漸漸升高，底氣也壯了，最後竟然開始嘲笑起潘管事：“你來我們這兒放過火，還攔路打人，以為我們記不住嗎？”

    “還在你田莊幹活？呸！關三娘早就把你是什麽德行告訴我們了。你就是吸血鬼，專從長工身上榨血汗！”

    沒想到局麵急轉直下，潘管事被氣紅了臉，“刁民！胡說八道！”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卻不防村口的石桌石凳是大夥兒隨意搭的，石料粗糙，還有沒打磨掉的劃痕，這一掌下去倒把他手上割出好多口子，疼得他上躥下跳，像賣藝的猴子。

    村裏人瞧著他笑，薑綺羅卻笑不出，她悄悄地在心裏計數，發現賣掉土地的人占了多數，堅持留下土地的多是拖家帶口的人，隻是因為分給家庭的土地數目更多，勉強可以和轉讓掉的土地數目持平。

    可就算如此，念羅村也會有四成以上的土地屬於薑老爺，他的農工有權利住進念羅村，到時候偷染法挖牆腳的事還不知有多少呢。

    晴空萬裏，薑綺羅心裏卻滿是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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