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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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住宿登記, 袁鐵頭就帶著四個孩子往後走。
水榭走廊, 綠茵環繞, 抬頭還能看見天頂琉璃色的天窗。
所有人跟出籠的小鳥一般嘰嘰喳喳個不停, 袁鐵頭被吵得腦門疼, 笑罵了聲“兔崽子”, 轉頭卻一眼瞥見江溪沉靜的麵龐。
江溪這樣的孩子很少見。
袁鐵頭執教這麽多年, 也沒碰上幾個這樣的, 對人生有很清醒的規劃, 甚至還有極強的執行力。
他對她放心, 又不放心, 這樣的孩子, 天生要比同齡人缺少感知快樂的能力, 可大多又擁有過人的聰敏,——也不知幸還是不幸。
還是幸運的吧。
袁鐵頭眯眼笑了起來。
江溪察覺到異樣,抬頭見袁老師“慈藹”看著自己, 不解:“……老師?怎麽了?”
“啊,沒事。”袁鐵頭若無其事地轉過頭,指著正前方出現的一道雕花拱門:“這裏就是你們的宿舍了, 冬令營十天, 你們的住宿全部由主辦方安排。”
“老師的意思是?”
“一個學校的, 可能分不到一塊了。”
李詩意一驚:“袁老師,您的意思是……我跟江溪沒法住一塊?”
袁鐵頭點點頭。
他沒法跟這幫孩子說, 冬令營是個比學校更冷酷的地方, 這裏隻講排名, 不講溫情。
從排宿舍開始,就是按照成績層級分的,比如第一和第二住一起,第三和第四分一塊,講究學生之間共同進步。
南陽大學的外賓樓是酒店式設計,平時用來接待賓客,給冬令營學生提供的,都是酒店式標準間,兩人一間。
“走吧。”
袁鐵頭領著人進拱門,正撞上一匆匆出來的眼鏡男,“小張老師?”
小張老師年紀比較輕,約莫三十左右,人不高,大冷的天還冒了滿頭滿臉汗,抬頭看見袁鐵頭,立刻高興了:“袁老師也來啦?”
“是啊,你這怎麽弄的?”
袁鐵頭掏了包紙巾出來:“擦擦。”
小張老師從善如流地揩了揩汗:“嗨,剛給我們學校的蘇笑笑同學鋪被褥呢,裏邊暖氣開得足,熱得我呀……”
“對了,你們這兒哪個是江溪?”
袁鐵頭把江溪叫過來,“小溪,這個是中林中學的張老師。”
“張老師好。”
小張老師抬頭一看,一個跟他齊眉高的女孩兒落落大方地站到自己麵前,粉大衣、雪地靴,皮膚雪白、眉毛彎彎,除了麵向偏嫩,長得比電視明星還搶眼得多。
他現實裏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兒,頓時有點呆:“江、江同學好。”
“不知張老師叫我什麽事?”
小張老師心裏卻是咯噔一聲,壞了,蘇笑笑那心窄的毛病……
他撓了撓後腦勺:“江溪同學,是這樣的,你這次是和蘇笑笑住一間,她人吧,有點嬌氣,但心眼不壞,如果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你多多包容,別跟她計較。”
“張老師,我是來學習的。”
小張老師沒反應過來,江溪才慢吞吞下了注解:“不是來給人當受氣包的。”
“……”
小張老師任教時間短,還沒碰到過對著老師這麽不帶拐彎的學生,愣了愣,薄皮有點泛紅,訕訕點頭:“是,江同學說的是。”
等人走了,李詩意才朝江溪豎起了大拇指:“小溪,今天你是這個。”
頂牛。
可不是嘛?連老師都敢頂。
江溪抿了抿嘴,沒說話。
袁鐵頭拍了拍她,對著旁邊三雙瞪得溜圓的眼睛,笑了聲:“走吧。”
進了拱門,一個小廳,左右兩邊是狹長的走廊,原木色地板,走廊兩排客房錯落有致,時不時有學生進進出出串門子,熱鬧得如同菜市場一般。
“楊老師!”
袁鐵頭朝裏邊出來的一個老師揚了揚手,才轉過身,給四個學生一一發了房卡,金底暗紋,握在手中有股剛硬的冰冷感。
“老袁!等你老半天了!”
楊老師走過來,視線掠過一幹學生,在江溪身上遲疑了下,頓住腳步:“你……是那大江東去的江,林空鹿飲溪的溪?”
江溪:“……”
原來還記得她啊。
江溪認出這是當初在同一考場與袁鐵頭站一塊嘮嗑的老師之一,當時還不太看好自己的那位:“老師好。”
“好好好,好孩子,”楊老師點點頭,轉向袁鐵頭,一臉歆羨:“老袁啊,你們學校的江溪跟中林高中的蘇笑笑並列第一吧?”
“上回我還以為你吹大牛,沒想到竟然被自己打臉了。”
“並列第一?”
李詩意揪住了江溪胳膊,激動地問:“袁老師,這次省初賽溪溪得了第一?”
袁鐵頭見被人一語道破,幹脆也不再遮掩:“是啊,江溪這次大意,填空扣了一分,不然就是滿分了。”
“——!”
簡直不是人。
李詩意、秦晉義、盧登齊刷刷地看向江溪,被三雙眼睛六隻眼珠子一定不定地盯著,饒是江溪臉上都有點發燙,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我估過分的。”
李詩意拱了拱手:“少俠,厲害。”
她從前以為江溪是能跟自己打的學神,沒想到是能跟蘇笑笑這少年天才齊名的……神人!蘇笑笑可是進過少年班特訓的,萬裏挑一的!
“所以,溪溪跟蘇笑笑一個寢,那麽……袁老師,這個宿舍是按照成績排的嗎?”
大家腦子都不笨,聯係到之前小張老師的話語,瞬間轉過彎來。
袁鐵頭咳了聲:“……是。”
見學生們第一時間垂頭去看房號,他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
“好了,現在都各自回房,將行李放好,再一會去學校的小超市將日用品買了,不知道買什麽的話,”袁鐵頭從褲兜掏出一張紙,遞給江溪:“照這張清單來就行。”
“老師您不跟著我們嗎?”盧登問。
“當我老媽子呢?我可不是剛才的小張老師,還負責鋪床疊被的。”
袁鐵頭搖頭否了:“你們都大了,到冬令營鍛煉鍛煉,早點自立,啊?成績嘛,有多少算多少,盡力就好,尤其是你,李詩意,你性格容易衝動,做事前記得多想一想,拿不定主意的找江溪。”
李詩意點點頭。
“走了!”
四位學生傻眼地看著袁鐵頭跟楊老師勾肩搭背而去,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留給學生,如果忽視那地中海發型和微胖身材,倒是瀟灑得沒邊。
“……就,就這樣走了?”
“袁老師不是一直這樣?”
秦晉義不以為然地道,那邊江溪已經推著行李箱往左邊走廊走,骨碌碌的滾輪在原木地板上發出聲響,沒走幾步,左轉第一間“一零一”,刷卡,進門。
李詩意就看著江溪探出腦袋,那張水靈靈的小臉蛋盛滿了笑意,讓人一眼看去通泰到底,江溪晃了晃手中清單:
“同學們,半小時後大廳集合。”
李詩意猶自站著,秦晉義推了推她:“小意,走了。”
她傻乎乎地抬起頭,突然問:“兔子,我要歪。”
“啪——”鋼鐵直男秦白兔猛地給了她一個毛栗子,“瞎說什麽呢,走了!”
“一零一,一零一啊!”盧登慢半拍地叫喚了起來,“木頭,你知道這什麽概念?z省那麽多人,江學妹上次拿了第一名!保持這個狀態,進省隊還在話下嗎?”
李詩意咧唇笑了起來,看來她也不能懈怠了,做朋友,可不能落下太多。
“走了!”
李詩意晃了晃手中的二零八,秦晉義默默跟了上去。
“哎,等等我!”
盧登拔腿追了上去。
等這群人走了,剛才將視線若有似無地放在一零一房間的好多學生才收回視線,有一黑臉男生拍了拍旁邊的白麵:
“哎,你看到沒?那個跟蘇笑笑同寢的,賊靚!”
“是啊,就覺得有點麵熟,不知道哪兒見過……”白麵搔了搔腦袋,走廊後,隱在房間裏的許許多多學生都不由討論起跟蘇笑笑同寢的“黑馬”。
比起年少成名的蘇笑笑,江溪實在是夠“新”。
江溪還不知道自己在進一零一那一刻,早就引起了無數人的注意,她推開門,發現靠窗的那張床被占了。
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被占的那張換成了自帶的粉色心形床單,進門口左邊一個內嵌組合櫃,兩扇櫃門被一個銅芯鎖鎖了,靠右手邊的內衛傳出一陣刺耳的抽水聲。
銀灰色行李箱大咧咧地豎在路中央。
門背後還立了個拖把。
江溪皺了皺眉,幹脆也不整理了,支著腿靠牆打算等內衛裏的人出來。
“哢噠——”
內衛的木門開了。
蘇笑笑甩著手上的水漬,若有所思地出門,沒料到被一條又長又細的美腿攔在了半路。
她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才發現攔人的是剛才門口撞見的漂亮女生,不悅質問:“你怎麽進來的?”
江溪亮了亮門卡:“不好意思,我也住這兒。”
蘇笑笑一愣,心想:這人考了第二?
倒是出人意料,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江溪的桃花眼、櫻瓣嘴,“人不可貌相嘛。”
不過就算是第二,那也被自己壓了一頭,蘇笑笑昂起頭,瞥眼橫在麵前的長腿:“你這什麽意思?”
“你這兒什麽意思?”江溪敲了敲櫃子上的銅芯鎖:“把鎖給我卸了。”
“憑什麽?先來先得。”
“就憑房間裏隻有一個櫃子。”江溪慢條斯理,“一人擁有一半使用權。”
“我蘇笑笑從來不跟人共用東西。”
蘇笑笑倨傲地道,隻可惜她比江溪小了半個頭,這份倨傲在身高劣勢下打了折扣。
“你確定?”
江溪突然彎起唇笑了。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話還未落,蘇笑笑就見這漂亮女生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圓圓的拖把棍,她沒來得及阻止,就見這拖把棍用力往下一砸,連著兩下,銅芯鎖就被暴力而幹脆地砸開了。
“啪嗒——”
鎖勾不住,掉在了地板上。
“豈有此理!”
蘇笑笑還從沒見過敢在自己麵前這麽囂張的,指著江溪鼻子:“我,我要告老師!”
“隨你。”
江溪聳了聳肩,俯身從地上撿起銅芯鎖,見那根手指快戳到自己鼻子了,想了想幹脆直接將鎖頭掛在蘇笑笑食指上,拍拍手滿意地端詳:“原物奉還。”
不待蘇笑笑反應,她拉開櫃門。
櫃子裏被塞得亂七八糟,一大堆零食和衣物夾雜著堆疊在一塊,還有洗發水、沐浴露等各種日用品,她直接往旁邊一推,空出半邊來:“左邊我,右邊你,以櫃子的中間層板為界。”
“不行!”
蘇笑笑理所當然:“萬一你動我東西怎麽辦?”
江溪似笑非笑:“你可以做個登記,哦,要是怕這些被我用……”她指了指洗發水、護膚品之類,“這些完全可以鎖到行李箱裏。”
“憑什麽?!”
江溪關愛智障的眼神讓蘇笑笑本能地閉了嘴,聽那管清揚悅耳的聲音繼續:
“所有公共設施一人一半,做不到的話……自己跟老師申請調宿舍。”
也不知道為什麽,蘇笑笑這一刹那幾乎完全動彈不了,陌生少女身上的陰鷙鋪天蓋地地將她籠住,她幾乎完全呼吸不了。
江溪這才滿意地整理行李。
她隻將衣物放到了櫃子裏,幾套換洗的內衣褲和毛線衫,至於外套,除了身上的長呢子,她隻帶了一件短羽絨,打算晚自修的時候穿。
半個小時,足夠將行李整理完畢。
蘇笑笑全程安靜地看著江溪動作,一聲不吭,江溪硬碰硬的態度,讓這個向來不可一世的女生感到了一絲茫然:為什麽她不怕她?
江溪去跟一中同學們相聚時,腳下還是帶風的。
“你怎麽樣?聽說蘇笑笑很難搞,有沒有為難你?”李詩意一見她,將江溪上下打量了番,見她完好無損,才長籲口氣。
“沒。”
李詩意的關切讓江溪嘴角的笑更盛了些,李詩意忙擋住眼:“哎哎哎,美人,你可別再這麽笑,不然我得背叛我家阿義了。”
秦晉義插著兜,安靜地看自家女朋友耍寶。
盧登大吐口水:“哎,主辦方也不知怎麽想的,一個房間就一個櫃子,根本不夠嘛,再說……”
一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江溪笑了笑,就十天,指望這些人多為學生考慮?一個櫃子中間有層板隔開,隻要不是手腳不幹淨,互相忍一忍,也都過去了。
“想這麽多幹嘛,去買東西!”
談起購物,就算隻是些日常用品,女生們都興致勃勃。
南陽大學的小超市確實隻是小超市,去那要經過長長的一條林蔭大道,與高中短短的林蔭道相比,這兩旁植滿了香樟樹,就算是肅殺的寒冬,白雪皚皚,依然搖曳著生動而鮮活的翠綠。
大學生還未放假,那種蓬勃的、自由生長的氣息,又與高中生截然不同,時常能看見一對對的情侶依偎而過,盧登、李詩意看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跨過苦逼的高三,直接跨入自由的大學。
“人間天堂啊人間天堂。”
江溪沒搭理她,垂頭看著清單,“牙膏、牙刷、牙杯一套,毛巾兩塊,拖鞋一雙,肥皂或者洗衣液一份,熱水壺一隻……”
跟他粗獷的外表相比,袁鐵頭……還真細心啊。
幾乎把能想到的都列好了。
“熱水壺也要買嗎?房間裏不是有可以插電的?”
盧登問。
江溪解答:“那個是燒水的,再買個儲水的,帶到教室去,據說大學教室是沒有飲水機的,常備熱水壺,渴了自己喝。”
冬令營不是來玩的,一整天都得在教室跟椅子廝磨,江溪打聽過了,半天學習,半天考試,一天起碼三套卷子,做一套講一套,沒有任何讓人喘息的機會。
授課老師是南陽大學的厲沫教授,很有水平,但也因為太有水平,經常性會跨綱講題,跟得上的受益匪淺,跟不上的……直接就被隱形淘汰了。
“水水女神,我來幫你拎!”
江溪一行人在小超市內形形色色的眼光裏,買了一大堆東西往外賓樓艱難跋涉時,突然衝過來一個神情激動、臉色泛紅的瘦高男子,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退:“……你是?”
“我是你的忠實粉絲,三千弱水,隻取一瓢!”
瘦高個兒不由分說奪了江溪東西,她看著這人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躥出去,叮鈴哐啷地拿著東西拔腿就跑:“水水女神,我幫你放到外賓樓!”
大庭廣眾之下被這麽叫,江溪也忍不住生出了一點身為女生的羞恥心。
李詩意朝她擠了擠眼睛:“厲害喲,溪溪,這兒都有你粉絲。”
南陽大學雖然不比華大、榮大,可在z省也是數一數二的,要不也不能選座奧賽訓練營的地方。
江溪困窘地到外賓樓前時,隻見到一個跳蚤躥出去的背影,這才想起,好像之前在門前就見過了。
被打趣著回到房,蘇笑笑坐在書桌前看書,見江溪刷卡進門,頭都沒抬一下。
江溪也沒理人,徹底整理好東西,牙刷牙杯放齊整,電話就響了。
“媽,我到了,你放心啦,嗯,嗯……”
江溪與父母整整打了半個小時電話,等掛斷電話,早就憋尿憋得不行。她大巴上為了控製,沒喝太多水,可半天沒放水,人……有三急嘛。
重新推門進房,上完廁所,出門時突然回頭看了眼,牙刷的刷頭……換了個方向,原來是朝南,現在是朝北。
她狐疑地看著,心底那絲不得勁讓她捏著刷柄仔細觀察了遍。
新牙刷,雪白的刷毛,可她在底座發現了一點黑色的泥點子,很細小,摸了摸,刷毛微濕。
江溪打電話是去門外打的,畢竟蘇笑笑在做作業,捫心自問,她刷題時也不希望身邊有個人一直在嗡嗡嗡。
房間裏隻有蘇笑笑一個人,如今牙刷被用過,江溪抬頭,注意到衛生間的排氣口下,放了一雙被刷得雪白的球鞋。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雙鞋,剛才還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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