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鳧顏溜進寢宮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梁帝躺在龍床之上，衣冠已經都換過了，臉上蓋著一塊黃布，安安靜靜的躺著。仿佛隻是一塊布的厚度，就隔開了生與死，愛與恨。

    蘇鳧顏歪了歪頭，以往她都是遠遠的望著，始終沒能看清楚梁帝的模樣。對於這個從封不平手裏搶走符貴妃的人，她多少還是有些好奇，然而她又實在沒有好奇到想要揭開黃布去看個究竟的程度。

    “你來了。”

    空蕩的寢宮裏忽然傳出人聲，倒把蘇鳧顏嚇了一個激靈，這才看見了坐在一邊的符貴妃。

    因為她坐在暗處又一直沒有動彈，蘇鳧顏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梁帝身上，居然沒有注意到屋子裏還坐著一個人。

    “貴妃娘娘……”蘇鳧顏無意識的想要行禮，隨即反應過來不對勁。

    雖說這會兒追緝刺客比較緊要，但梁帝殯天這麽大的事情，宮中諸多妃嬪和皇子皇女竟然都不在身邊，這根本就說不過去。要說是為了穩定民心暫時秘而不宣，守著梁帝的也該是皇後而不是一個得寵的貴妃吧？

    符貴妃抬眼望她的時候，眼瞳裏仿佛藏著一道不見底的深淵，隨時都能把人吞下去：“明明知道這梁都容不下你，你不往外逃卻還要往宮裏來，膽子倒是不小。”

    “我要是膽子小了，你也不至於把刺殺陛下這麽重的罪名扣到我頭上啊。”蘇鳧顏上下打量著符貴妃，更提起了十分的精神。

    那種可以呼風喚雨的天賦原本可謂是絕無僅有，然而卻同時出現了齊雲商齊雲墨兩個人，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符貴妃麵對渾身是血來意不善的蘇鳧顏卻沒有一點膽怯，除了她膽識過人這個解釋，蘇鳧顏反倒更覺得她是在扮豬吃老虎。

    符貴妃站了起來，身上的華服鋪開，耀眼奪目，更襯得她的眉目如同謫仙一般。

    看到這個場麵，蘇鳧顏心裏又是一沉。

    梁帝殯天，自盡守貞與殉葬之儀不論，所有妃嬪都該麻衣斷發服喪，偏偏符貴妃不止是穿了一身華服，那套服色還是屬於皇後的。

    “這衣服很美是嗎？為了這身衣服，我已經等得太久了。”符貴妃知道蘇鳧顏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反倒是大大方方的伸展開來，“就讓我穿一夜吧，畢竟天亮之後我就該改換太後的服色了。”

    蘇鳧顏猛地一皺眉頭：“你怎麽可能當上太後？難道……”

    即使齊雲墨借著雨神祭聲名大震，甚至在民間被奉為神明一般愛戴崇敬，可他到底是剛剛被承認又沒有什麽出色的德行資曆，就算排輩也排不到他頭上，為什麽藺君如和符貴妃卻如此篤定他能登上皇位？

    除非能夠阻礙他的人已經都被除掉了。

    “西梁皇族一夜之間皆遭奸賊屠戮，這件事傳開了隻怕能變成史書上的傳奇。”符貴妃笑著點頭，顯然心情大好。

    “這話說出去誰會相信？”蘇鳧顏譏諷道，“要在一夜之間無聲無息的玩出那麽大的把戲，試問這梁都之中誰能做到？”

    “別人自然是不能，但你能啊。”符貴妃說道，“你以質押身份潛伏梁都多年，實際上卻是陳唐臨湘王故意安插作為內應，昨夜領了眾多刺客進宮大行不軌，企圖顛覆我大梁國統。多虧皇子雲墨居於回雁樓，這才逃過一劫。”

    “這種黑鍋我都能背？”蘇鳧顏倒吸一口涼氣，“一夜屠戮之事能不能成為傳奇不好說，可我的名字倒真有可能就此萬古流芳了。”

    符貴妃笑道：“那你該謝我才對。”

    蘇鳧顏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著實在心裏質疑這位娘娘會不會是聽慣了阿諛奉承裝裱貼金的好話，根本聽不出她這是在反諷。

    “從我被欽天監禦史從胡狼口中救下開始就背負了將來會翻覆天下的罪，無論是進宮之後因為獨寵而來的諸般傾軋陷害，還是親手將一對孿生兒子藏進不見天日的回雁樓，都是不得已，都是誅心。誰在乎過我本是無辜？”符貴妃笑道，“西梁皇室不是一直把我叫作妖妃嗎？如今我就來做一次妖妃，我就要這西梁償還我的痛苦。”

    她說話的語調溫柔又沉靜，說的話卻字字驚心。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飽嚐侮辱受盡委屈？”蘇鳧顏抹了抹臉上幹涸的血跡，居然還能笑出聲來，“你若是無辜，我師父豈不是曠世奇冤？”

    “你覺得你師父冤枉？”符貴妃笑道，“他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一生的宿命，無論是與我的糾葛，還是他自己的取舍，都是生死由命，沉浮不冤。”

    蘇鳧顏被她的論調給逗笑了：“他與你相戀，就是活該倒黴麽？”

    “難怪他能選你做徒弟，脾氣性子都像他。”符貴妃低了頭，眉睫之間多了幾許溫柔情愫，慢慢把梁帝臉上蓋著的黃布緩緩掀開，“不過我說的都是真的，他的命運是上天給的，與我無關。”

    蘇鳧顏凝神望去，隻覺得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了頭頂，整個人都傻了。

    平日裏的梁帝總是戴著冠冕，加上距離太遠看不真切，隻覺得他臉龐瘦削沒什麽血色，就是個沉溺聲色氣血兩虛的主兒，多的也沒去在意。如今近在咫尺，燭火又明晃晃的照在他臉上，蘇鳧顏總算是看了個清楚明白。

    梁帝養尊處優，臉型輪廓自然是有些差異，但那眉眼五官與封不平足有八九分的相似！

    蘇鳧顏立刻就明白了。

    自家師父拖著半死不活的身體雲遊外邦之後又回到這裏，不僅僅是因為他與符貴妃之間的孽緣，更是因為他與梁帝原本也是備受西梁皇家唾棄的雙生子！

    “這個秘密原本隻有我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符貴妃笑道，“說起來倒也有趣，那時是我在他二人之間做取舍，如今換做你在雲商雲墨之間左右為難。若是你這人能知情識趣一些，我或許可以考慮留你做個兒媳婦。”

    “你可真是看走眼了，我可一點都不為難。我這個人很實誠也很不講道理，他們都騙了我，所以我誰都看不上。不過他們攤上了你這樣的娘，皮相生得倒是不難看，遇在一起開心快活，散了也各無掛礙，挺好的。”蘇鳧顏恬著臉朝她笑，“另外我也實在沒興趣看著藺君如的臉色，每天誠惶誠恐的去做兒媳婦之一。要知道，這宮裏的每個女人都在打著不同的算盤，活得可都不容易。”

    她這般明嘲暗諷，符貴妃自然變了臉色：“你這個人真是不知死活。”

    “我若是知死活，現在已經在逃往城外途中被算計得渣都不剩了。”蘇鳧顏把手中的刀高舉起來，“行了，眼看著天就要亮了，咱們要殺要打趕緊的吧。”

    “你這是要騙我，還是要騙你自己？”符貴妃輕蔑的笑著，“你口口聲聲說著不在乎，眼睛裏藏的卻又是牽掛。”

    “看來讀心猜度的毛病還真是遺傳的。”蘇鳧顏端著刀的動作異常穩定，“我跟他們的賬我自己會算，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算算你和我師父的賬。”

    “是嗎？看來你不止是不知死活，更不知天高地厚。”符貴妃眯著眼睛笑了，“想和我算賬，隻怕你還沒那個本事。”

    蘇鳧顏的眼神變了，她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會再遲疑，把腦子裏所有的計較和遲疑都倒空，對錯是非都交給手上的刀。

    第一刀劈下去的時候，她卻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符貴妃沒有呼風喚雨來抵禦攻擊，躲閃的姿勢更是拙劣，就差沒自己撞上刀鋒了。

    第二刀劈下去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又錯了。

    這是深宮大內而非過招較量，公平這件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眼看著大內侍衛們如同潮水一般湧出來，蘇鳧顏苦笑著把背上的包袱鬆了下來，啞著嗓子說道：“師父，他們以多欺少呢。不過徒弟我可講義氣了，說要替你算賬就一定會替你算賬。”

    “還不速速拿下此逆賊！”符貴妃勝券在握，自然有了底氣。

    蘇鳧顏望定了那群人，跟著大笑出聲：“貴妃娘娘，我真可憐你。”

    “可憐我？”符貴妃冷笑道，“你已經輸得一無所有，又有何麵目來可憐我？”

    “因為喜歡你的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蘇鳧顏仰天長笑，把手中裝著頭顱的包袱朝她扔過去，“往後的日子，你就孤零零一個人過下去吧！”

    符貴妃尖叫起來的時候，蘇鳧顏也看到了鋪天蓋地迎上來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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