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回歸之後，蘇顏幾乎每天都睡不安穩。

    屬於蘇鳧顏的記憶和蘇顏的記憶全都糾纏在一起，每一回驚心動魄的殺機，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段唯美至極的回憶，全都令她糾結，令她惶恐。

    蘇顏從混亂的夢中蘇醒，立刻察覺到有人正在觸摸她的臉，陡然睜開眼睛，伸手襲向對方的頸項。那人一點功夫都不會，連閃避的意思都沒有，徑直被掐住了脖子。

    那人臉上覆著一張黑金交錯的麵具，五官扭曲恰似地獄諸般魔像，令人心驚莫名，根本不願意多看一眼。

    蘇顏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已經感覺到被自己摁住的皮膚充滿了灼傷結痂脫落之後的可怕傷痕，寫滿了極致的醜惡。

    那人感覺到了蘇顏本能的厭惡，跟著開了口：“我不會武功，你可以放手了，不必惡心自己。”

    他的聲音如同鋸木一般枯槁嘶啞，聽著像是上了年紀的老者，聽起來也格外蒼涼刺耳。

    蘇顏沒有放手，卻是順著麵具慢慢觸摸上去，聲音微微發顫：“金木判官，行金行木，曲意為之……行之，我就知道是你。”

    他坦然承受了蘇顏之前厭惡的眼神，卻被她此刻的憐憫刺痛了，立刻退開一步：“你認錯人了。”

    “我怎麽會認錯人呢？我把你當成親哥哥一樣，跟你吐槽抱怨之時也抱過你……個子就這麽高，肩膀就這麽寬，耳朵邊上還有一顆紅痣。”蘇顏伸手比劃著，“還有啊，我半睡半醒的時候見過仝小姐，要不是你也在這裏，我不信她對我還能有關切照顧的情誼。”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低笑，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苦笑，便算是默認了。

    “行之，你怎麽會弄成這樣？”蘇顏皺著眉頭想去掀開那張可怕的麵具，“讓我看看到底是怎麽了？”

    蘇顏才一伸手曲行之便忙著躲避過去：“你別看了，免得心裏不痛快。”

    蘇顏想起昆侖最後的模樣，頓時不寒而栗。她知道那麵具下隱藏的會是怎樣殘酷的場景，自然也沒有了刨根問底的勇氣，隻是問道：“你的棺木滾落征河之後便沒了蹤影，仝小姐還曾經上門來找我要個說法……我知道繩子斷裂棺木滾落是仝家所為，可你的臉……仝家又為何要這麽對你？”

    話才說了一半，蘇顏便停了下來。

    “如果曲行之有了別的心思，憑他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你要曲行之不死，除非能夠保證他的身份永遠成為秘密。”

    想要曲行之的身份不被認出來，除非毀去他的容顏和聲音，讓所有人都看不出他來。

    又是蕭煜，還是蕭煜。

    蘇顏隻覺得自己的心都痛得抽搐起來，哪怕她不看不聽不去想，蕭煜依舊是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頭。

    隻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覺得累，覺得痛，覺得天崩地裂。

    “你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曲行之伸手來安撫她，“皮相而已，無需掛懷。”

    “你這不是騙人嗎？”蘇顏拽住了他的手，“你這個人向來都很講究，不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絕不出門，衣衫冠履都要一塵不染……現在變成這副模樣，你還說什麽無需掛懷？”

    “我已經習慣了。”曲行之笑道，“隻要安慰自己那些原本都不是我的，這樣一來日子倒還過得下去。”

    他越是不在乎，蘇顏就越覺得愧疚：“行之……是我害了你，是我錯信了蕭煜。”

    “其實這也無妨，沒有了原本的身份，我反倒自由了。”曲行之揉著她的頭發，“我再不是前朝皇子朱宣，也不是淪為官奴的曲行之，我可以隨著自己的喜好，去做一個背信棄義的金木判官。”

    “對，那時候蕭盛奎篡了朱氏江山，蘇家也是立了大功的。你挑著蘇家和蕭氏徹底翻了臉，然後再策反蘇家的人馬隨你撤走，令得蘇家腹背受敵，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蘇顏停下來想了想，“你可真不是逃出生天去做了閑雲野鶴，而是真的在複仇呢。”

    “我原本總以為這世上總還有天道存在，善有善因惡有惡果，可我現在已經等不了了。”曲行之點點頭，“天道輪回太慢，總得有人把它朝前推上一推……”

    “行之就是行之。”蘇顏笑了，“讀多了聖賢書，哪怕再怎麽玩花招耍手段，內裏也依舊是個好人。”

    曲行之也沒在乎她的擠兌，開口問道：“你此後有什麽打算？”

    蘇顏愣了愣，這才意識到這些日子她始終沉湎在過去，竟然絲毫沒有替自己的未來做過打算。過了好一陣她才回答道：“或許是找個地方混吃等死吧。”

    曲行之勸慰道：“你還這麽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為何不再試試別的活法？”

    “你還是不懂我……你是個好人，我卻不是。”蘇顏笑道，“我知道天地好輪回，惡人有惡報，我也相信這世上還有公理道義。我不是個好人，所以也該有報應。這輩子，我注定是不能好了。”

    曲行之看她笑得落寞，心中泛起一陣憐惜，伸手想把她攬進懷裏。

    “哎！你要幹什麽！”斜裏殺出一個仝小姐，生生把蘇顏推出去一大截。

    蘇顏借力滑出去一截，又像幽靈似的飄了回來，伸手擰住仝小姐的胳膊：“你要跟我動手？是你飄了還是我提不動刀了？”

    仝小姐被她鬼魅般的身法給嚇到了，又覺得沾在胳膊上的手指像是鐵鉗一般，心裏自然發怵，可嘴上卻不肯吃虧：“我不許你碰他！”

    “做人要講道理，可不是我要碰他啊。”蘇顏看著她那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忽然間笑起來，“行之這麽大一號人，遠近親疏自有分寸。他自己都沒說什麽，你卻眼巴巴的趕來給他找場子，活像是護崽的老母雞。”

    “他如今變成這樣，你還能笑得出來，那是因為他不在你心上，你當然不心疼！”仝小姐痛得擰緊了眉頭，扯著嗓子朝她喊，“誰都有放在心尖上的人，你不心疼我來心疼！”

    蘇顏一怔，終於鬆開了她的胳膊。

    仝小姐立刻站到了曲行之麵前，伸開雙臂護住了他：“你若還有一點人性，就該趕快離開，不要再害他了！”

    蘇顏問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仝家人不找你麽？”

    “我不知道，也不想管了。”仝小姐拚命撐起了架勢，“我一直沿著征河尋找他的下落，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還想硬把我綁回去。我自己磨斷了繩子跑出來，披頭散發沿街要飯，終於在一個小漁村找到了他。那時候我就覺得是老天開眼了，我這輩子就守定了他，什麽都不要了，哪兒都不去了。”

    蘇顏冷著臉瞪她：“當初玉樹淩風的曲行之已經變得形貌可怖，尊崇無比的皇子也成了背負罵名的金木判官，你不嫌棄嗎？”

    “我管不著，你也管不著！”仝小姐被她的表情震懾了，卻還是強壓著恐懼狠狠的搖著頭，“無論他是誰，變成什麽模樣，我都認定了他！”

    蘇顏忽然笑起來：“行吧，我向來敬行之如兄長一般。你到了這種境地依舊不離不棄，看來你是真心待他，那我也就隻能祝福你們了。”

    仝小姐麵露喜色：“真的？”

    蘇顏立刻冷了臉：“但我依舊不喜歡你，你也永遠別指望我把你當嫂子敬重。”

    仝小姐：你這話聽著這麽那麽像茂陽公主？

    蘇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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