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茂財屋裏這邊吵完了架，已是夜半。

    窗外更聲三響，薑茂欣將書卷合上，探頭吹蠟燭。燈盞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地閃了三閃，卻又竄了起來，紅豆似的跳躍著。薑茂欣不管它了，在桌邊托腮看著。

    今日似乎是一場鬧劇，所有人都在吵鬧，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明明是她的事，卻似乎與她無關了，並沒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可比這更讓她驚訝的是，她竟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是全憑爹娘做主，不是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不是冷靜和理智，而是衝動與執拗。

    現在靜靜在燈火下坐著，旁人的勸告一點點地流進了她的耳朵裏，她開始認真思考，難道大家說的，真是一無是處嗎？

    並不是的。

    李盛還沒來，她知道今天他回來的，和往常一樣，像陣晚風似的掀起她窗前的帷幔，然後像沒事人一樣了進來，同她開玩笑，逗她樂，讓她開心，讓她覺得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感情。然後再像晨曦破曉劃開的薄霧，不留痕跡地消失在窗外，沒有承諾，甚至沒有幾分真心，就像他身上永遠都會有的，青樓女子的薄情脂粉味。

    所以她在這裏等什麽呢？她終於發現自己也不知道了，不過是一廂情願。

    窗外風起，帷幔微動。

    李盛輕車熟路地從窗外進來，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素麵杭綢短袍，白玉發冠亂了幾根發絲垂在朗眸前，他的眸色稍淺，在燭火下可以看見琥珀色的瞳孔像湖水般清澈，縱然清澈，卻看不出下麵藏了什麽。眼眸彎成弧，對她輕笑。他衣袍的下擺微掀起，晃到桌邊坐下，對薑茂欣道：“有水嗎？”

    水還是熱的，因為在等他。

    薑茂欣給李盛熱好茶水倒上。茶水倒好了，遞給了李盛。

    李盛卻沒喝了，他握著茶杯的手指在杯沿上輕點著。

    他看著薑茂欣，語氣輕快地說道：“呀，我聽說你家裏有喜事了？”

    薑茂欣道：“你知道了？”

    “嗬，”李盛幹笑了一聲，嘴斜在了一邊，道：“這麽大的架勢，怕誰不知道似的。”

    呂斐然往薑家送東西的時候，駕了兩輛車子，車上蒙了紅布，一路過來。來往行人全都看見了，行人沒什麽正事可幹，於是開始打聽，探聽這是誰家的車，要往誰家去，去了要做什麽。探聽完了，又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知道得多，便得意洋洋同沒看到的人說這呂家多闊氣，薑家小姐多福氣，這些閑話便也生了翅，滿城亂竄。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城那頭的迎春樓的姑娘們便開始扼腕歎息，歎這一塊上好的唐僧肉還沒來得及吃，便掉在地上了。不過沒關係，掉在了地上那也是唐僧肉，撿起來還是能吃的。

    這些話李盛也聽到了，起初他不曾將呂斐然放在心上，薑茂欣不傻，哪裏會不知道呂斐然這招是個陷阱？但紅夭卻說了——“你怎麽知道她就不願意嫁了？姑娘家的，總歸是要嫁人的，嫁不了你，還不許嫁別人麽？”紅夭也是女人，最明白女人的心思，十裏紅妝，八抬大轎，誰會不想呢？”

    女人心裏想什麽，到底是女人心裏清楚。

    或許薑茂欣樂意呢？或許這是招請君入甕，請的就是呂斐然這隻王八！

    李盛終於不放心了，他要來瞧瞧她，至少知道她不是這麽想的，隻有這樣他才能安心。

    但她似乎並沒有難過，她安靜地用針挑著燈芯，側臉被火光映著，恬靜而安逸。

    李盛哈哈地笑了兩聲，道：“瞧你似乎高興得很，莫不是真想嫁給他罷？”

    “你放心罷，這件事我已經替你擺平了，不會有人逼著你嫁給他。”

    薑茂欣抬了眼，將李盛瞧著，燭火的光映在了他的眼裏，像是一把跳動地火苗，但他馬上將眼睛合上了，纖長的睫毛掩住眼底那圈跳動的微光，掩上了的他的瞳孔，也掩上了他的情緒。

    她有些看不明白了，他在這裏做什麽？

    他時常這樣，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得走，不說為什麽，就連噓寒問暖都顯得像是一時的興起。

    可他會興起多久呢？一天，再多一天，還是隻有一天？薑茂欣覺得她得同他問問清楚了，她終竟是要嫁人的，之前是魏家，現在是呂斐然，之後還會有不知中哪家的公子，而這些人裏會不會有一天有他？

    她不想再猜，她隻想知道，他為什麽老翻她的窗戶，為什麽老給她送藥，為什麽對她噓寒問暖但卻從不說一句情話。他總丫頭丫頭的叫她，似乎是親昵的，但掰開了看，裏麵其實什麽也沒有。

    薑茂欣停下手，低眸問道：“如果我嫁了，你會怎麽樣？”

    李盛沉默了，他側過臉去。側臉直挺的線條將燭火下的光陰生硬地裁成了兩半，一半明亮得不敢讓人逼視，一半卻陰暗如化不開的濃墨。

    這是一個他極力避免的問題。這個周鴻宇問過他，紅夭也問過他——你會怎麽樣呢？

    從來都不是他想怎麽樣，而是他能怎麽樣。十七皇子慶興王的頭銜似乎從來沒過他半點的好處，帶去的總是風沙與孤苦，但這頭銜卻又偏偏皇恩浩蕩，與生俱來。他能怎麽樣呢？讓她同他一起漂泊，在風浪裏來，又在風浪裏去，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出現在什麽地方，永遠和自己親愛的人告別。他厭惡這樣的生活，那麽他應該讓她也嚐嚐這番苦澀的滋味嗎？自私的心思在心中成長著，破了土，冒了苗，不過一刻便成了除不掉的禍害。

    他的手在椅背上緩緩攥成了拳，他的唇動了動，帶出的氣息讓燭火顫動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道：“但你，但你不是不喜歡那小子麽。現在怎麽變了？”

    這句話讓薑茂欣眼眶熱了。他是並不在乎的，他的出現，他的離開，就像他們的開始一樣了，是一個沒有根基的遊戲，打發時間的時候有些意思，該抽身了，便沒什麽情分。

    薑茂欣背過臉道：“你以為我想什麽你都清楚嗎，你憑什麽說我不喜歡他。”

    李盛道：“可你是不喜歡的……”

    他有些暴躁了——你是喜歡我的。

    “誰說的，”薑茂欣轉過身，道：“我都十八九了，滿城的人都笑我是被退了婚的老姑娘，沒人願意娶我，整日被人戳脊梁骨，現在用人大張旗鼓的要娶我了？我能不喜歡麽？我能不樂意麽？”

    “是麽，原來是我想岔了。”李盛笑著站起身，他徑直走到窗邊，背對著薑茂欣，他手扶著窗欄，突然道：“不過這門婚事你哥哥是不會同意的，真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了。”

    “什麽意思？”薑茂欣問。

    但李盛沒有回答，他已經從窗中出去，一瞬便不見蹤影。

    沒動過的茶杯放在薑茂欣麵前，薑茂欣拿起喝了，涼了的茶極其苦澀，讓的眼淚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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