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茂欣和李盛一同入席，赫小芙便不樂意了，她斜眼看向薑茂欣，不鹹不淡道：“談的是大事，不能讓外人聽了去。”

    李盛敲了赫小芙的腦袋。

    赫小芙隻得改口道：“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成了罷？”然後鑽到李放旁邊坐，特意跟李盛之間隔開了一個位子。

    李盛便道：“京城最近有什麽新鮮事？”

    李放笑道：“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新鮮事了。”

    他和李盛兩人以酒代茶，喝了一盞，道：“什麽有腳的，都沒消息跑得快。你這地方雖然偏遠，但還不閉塞，京城的消息無孔不入，你不會不知道。”

    李盛聳肩道：“街上的言語，我總是聽一半忘一半，因為那消息大多一半是編的，一半是胡說。說皇帝老兒沒幾天安生日子，但我不怎麽信，畢竟這麽好的事兒，我怎麽可能真碰到？”

    “可別胡說。”李放低斥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這壞性子，是怎麽活這麽久的。”

    李盛無所謂道：“這可就得問問老天爺了，問他是個什麽意思。”

    赫小芙便道：“盛哥哥，這次是真的。”

    “真的？”李盛眼神忽的一晃。

    真的嗎？

    老天爺終於被他日以繼日虔誠的辱罵所感動，讓那老不死的皇帝老兒嚐著了一點苦頭，讓他病了。在他的記憶裏，老不死的似乎永遠不會死，他的身體被最高貴的東西包裹著，他坐在皇宮最高，最孤單的龍椅上，睥睨眾生。他有讓人生便生，讓人死便死的能力，他站在眾人敬仰的高處，叫自己天子，讓人真的以為，他將出離六道輪回之外。然而，他終究隻是凡人。

    凡人會老，凡人會病，凡人會死。他也會。

    赫小芙小心翼翼道：“他……想見你一麵。”

    “見我？”李盛冷笑，他握住手裏的酒杯，酒杯薄如蟬翼的邊緣，一點一點嵌入他的手掌心，“見我做什麽？放我一人在外獨活，終究不放心了，要當麵殺我？”

    赫小芙解釋道：“不是的……父皇，父皇隻是想見你一麵。”

    李盛道：“那你再回去告訴他，我不見。”

    李放開口道：“若這次不去，恐怕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李盛沉默，他的思緒回到若幹年前。

    那時深冬，他不過七八歲。古寺生活棄奢從簡，寒冬臘月，他隻著單衣單鞋。師父說這是為了磨練他的意誌。可他那時太過年幼，身體瘦小而虛弱，還未能成鋼鐵的意誌讓他挨不過冬夜。

    他跪在禪房裏，跪在師父的腳邊，渾身發著抖，苦苦哀求師傅，他好冷，多給他一件單衣吧，至少讓他活過這個冬日。師父撚珠打坐，緊閉的雙眼不曾開啟，然後搖了搖頭——“身體覺得冷，是因為你的心覺得冷，心靜下來了，你就感覺不到寒冷。”

    於是那個冬日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回皇宮。

    他是要死了，與其在這裏活活被凍死，還不如孤注一擲，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下山的路曲折而漫長，他穿著單衣，在深夜冬月的冷光中下山。月色寒冷，浸濕了他的單衣單鞋，無數次他覺得自己要死在半路上了，但他又從雪地裏爬了起來，因為他不甘心，明明前方還有路，他怎麽可以放棄？

    記憶中，這個冬夜是漫長的，時光似乎也被凍住。但當他回憶起來，卻又如白雪茫茫，毫無痕跡。他並不記得自己怎麽下的山，怎麽來到皇宮，怎麽在要死的時候，看見那扇緊閉的朱紅色的大門。晨曦的微光照在上麵，他看著大門開啟，皇帝老兒坐在八個人抬起的龍椅上從深宮裏出來。老皇帝穿著龍袍錦襖，手中捧著紅色手爐，兩腮如饅頭般飽滿。這是沒受過一點風寒的人才能又的臉頰，虛胖而紅潤。

    這是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終於知道，其實在自己被送至金雞寺的那日起，他就不曾再有退路了。

    一名侍衛將他提溜起來，侍衛嗬斥道：“哪兒來的小和尚，快滾吧，不然你就別想要你這光腦袋。”

    他摔在地上，看著皇帝老兒遠去，看著那排黃色的錦旗在晨曦中上下漂浮，然後消失不見。他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王八羔子！”他告訴自己——“身體覺得冷，是因為你的心覺得冷，心靜下來了，你就感覺不到寒冷。你的心冷，是因為你還有心，如果你沒有心了，你就真的再也感覺不到寒冷。”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自己命運的反抗。以沒有開始就失敗了的失敗告終。失敗讓他斷了一切念想，他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來到邊塞，來到南城，然後在終於有少頃平靜的時候，被迫再次漂泊。

    他聽見有人在笑，他從這段記憶中蘇醒過來。聽見赫小芙在說：“父皇其實很掛念你。”

    “掛念我？”李盛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最好笑得笑話：“若是掛念我，這麽多年，他隻將我往遠處趕，他可曾給我寫過信？可曾來見過我？他隻是恨我，連自己得地怪毛病也怪在我身上。他覺得我是克他的，要將我殺了才安心。”

    李盛猛地一頓，看向李放和赫小芙，道：“你們來，我以為是來看望我的，沒想到，連你們都是要壓我回去送死的混賬！”

    他拂袖摔了桌麵上的杯盞，起身要走。赫小芙拉他道：“你別走，你好好聽我們說。”

    李盛掙開道：“沒什麽好說的。你們回去告訴那老不死的，若是要見我，他就自己親自來；若是想殺我，便自己憑本事取我的腦袋。”

    誰也攔不住他，赫小芙急道：“我這哥哥這壞脾氣怎麽就是不肯改？坐下來，好好聽我們說兩句，難道不好嗎？”

    李放有些理解，道：“若是你，被自己的親身父親如此對待，心中也不可能毫無芥蒂。”

    李放說完看向薑茂欣。他和赫小芙勸不住李盛。但他直覺覺得，她或許可以。

    李放請求道：“薑姑娘，你能否幫我們勸勸他，這次她一定要跟我們回京。不然……”

    李放微頓，猶豫一會兒，還是決定將實話告訴薑茂欣，道：“若他不跟我們回京，或許會有性命之憂。”

    京城已經變了天，盼著老皇帝死的人，比盼著他活的人，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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