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解釋道：“父皇雖然待他不好，將他放逐至荒蠻之地。但虎毒不食子，父皇從未起過殺心。現在父皇病危，彌留之際，最想見的，就是這個，他對不起的兒子。但盛兒現在正在氣頭上，我們說什麽，他也是聽不進去的，但你的話他能聽進去。你幫我們勸勸他，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薑茂欣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她知道。

    雖是中秋，但麵攤老板卻依然在工作。鐵鍋燒著熱水，咕咕往外冒氣，煙霧繚繞裏是整齊的碗碟，麻醬，豬油和辣椒。麵攤裏沒有人，一盞孤燈在月圓之下有些寂寥。麵攤老板坐在麵攤外，對薑茂欣笑道：“姑娘來吃麵？”薑茂欣搖頭道：“我來找人。”麵攤老板點點頭，指了指裏屋，道：“中秋不該隻有一個人吃麵。”

    李盛麵前的碗已經空了一半，他看見薑茂欣來，沒有高興的神情，隻是擱下筷，道：“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

    李盛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猜？”

    薑茂欣在李盛身旁坐下，道：“我好高興我猜到了，因為我怕我猜不到，然後找不到你。”

    似乎這句話是受用的，李盛緊繃的臉放鬆了下來，問她：“是他們讓你找我的？要你做說客？”

    “嗯。”薑茂欣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李盛說：“他們要你怎麽說？”

    薑茂欣說：“他們要我告訴你，聖上病得很重，想見見你。”

    李盛說：“可我不想見他。”

    李盛不說話了，他的背微微鬆垮下去。他垂著眼眸，沒有焦距，似乎在想什麽。薑茂欣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脆弱。

    這是一種她從來未從他身上看到的情感，像初春即將融化的雪人，用雪塊堆砌起來而笑臉無力的傾斜，成了一個讓人惋惜的鬼臉。這是刀刃劍鋒之中，陡然彎曲易斷的脆弱，即使再過鋒利，在反複敲打和折磨之後，也卷起了裂口。

    薑茂欣說：“如果聖上駕崩，而你卻沒能見上他的最後一麵，日後想起來，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

    李盛突然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道：“請你別說了。”

    薑茂欣不說話。

    李盛別過眼去，看向麵攤小小門窗外，狹小的天地間無線延伸開來的街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請你不要再說了，我不希望連你都站在他們那邊去。”

    薑茂欣道：“我不說，我什麽也不說，今天我就坐在這裏陪陪你，好不好？”

    薑茂欣想象著，如果她是李盛，她是那個幼小的男孩，在這一時刻，她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她在心中勾畫著，權衡著，可她卻遲遲做不出回答。最後她放棄了，因為無論她怎麽想象，她也不會是他，她也成不了他，她也無法經曆他走過的路，他腳上的鞋。

    李盛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見他。我希望他就這麽死了，然後我就解脫了，因為，因為我再也不用去恨他了。”

    李盛的聲音讓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時，李盛給她描繪的星空，他說邊塞的星空是底的，讓你覺得隻要你伸出手，便可以摘下永遠不可能觸碰到的星星。那是她沉浸在李盛所描繪的那副畫麵裏，站在與自己的夢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感動而震撼，希望有朝一日，她也可以無比自由的站在那裏。

    但此刻那時的畫麵再次出現，她卻覺得悲涼。

    就算站在了與夢最近的地方，夢也隻是一個夢境，觸碰到的那一刻，便是破碎的時候。京城又是不是李盛的一個夢呢？在遠離的日子裏，他用自衛的方式，將它美化成他可以接受的樣子，而此刻他將要踏上歸程，虛幻的假象終將被他親手揭開。他是不是害怕給自己一點點的希望？

    因為希望的幻滅，比沒有希望更讓人難過。

    李盛靜靜地看著窗外，恍惚間，他已經不記得京城的模樣。

    他走了十八年。十八年前，京城在下雪。被雪覆蓋的地方，是白色的，而他腳下所踩的，則是化成黑色汙穢的雪水。出城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如果他死了，他便做厲鬼，回到這個地方，然後在老不死的跟前惡心死他；可若他不死，那麽他一天都不會再回來。

    他現在沒死，他不會回去。

    “不回去了，”薑茂欣突然道，說：“就留在這兒，不管京城發生了什麽，也與你無關。變天就由它去，改朝換代也與我們無關。我們隻過我們的小日子，有飯吃，有衣穿，有高興的事樂嗬樂嗬，有傷心的事情難過難過，除此之外的，都由它去。”

    “這裏多好，有我陪著你，給你解悶，有我罩著你。”薑茂欣故作輕鬆地對他笑道。

    李盛不覺笑了。

    薑茂欣對麵攤老板說：“老板，我也要一碗麵，不要蔥花，隻要麻醬。”

    老板笑眯眯地點頭道：“好咧，這就來。”

    咕咕的開水了燙開了麵條，麵攤老板將白瓷碗端了來。薑茂欣撇開竹筷，低頭吃了起來。

    李盛看著薑茂欣吃麵，覺得她很幸福。他情不自禁吐露心聲道：“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

    薑茂欣擦擦嘴，問：“為什麽羨慕我？”

    李盛聳肩，半晌道：“不知道。”

    她的身上有他沒有得東西。這一點在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察覺了。像是一塊碎片終於找到了它的另一半，他無比豔羨著。她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祖母，有父親母親，有哥哥弟弟，還有妹妹。他們教她人該怎麽生活。所以她這一路成長得輕鬆而順利，知道如何克服困難，知道如何善待自己。可他沒有，他的身邊空無一人，於是他隻能像一個無頭蒼蠅，跌跌撞撞地摸索下去。

    薑茂欣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完。

    她猜到李盛羨慕她什麽，李盛羨慕她的，無外乎是她溫暖的家庭。

    薑茂欣說：“其實生活從來都不容易。就像小孩走路，即使有父母在身邊，該摔跟頭的時候，依然要摔跟頭。或許你會覺得我不懂事，或許你會覺得我不知珍惜，但其實我雖是在一個大家族出生，又是家中長女，但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個家。”

    李盛問道：“為什麽？”

    薑茂欣道：“這個家於我沒有自由，隻是責任。有時候我覺得這個擔子太重了，重得我扛不動，重得我不想扛。可是我不能放下。這是我爹的心血，我爹對我的恩情，我怎麽能不回報？於是我放不下了，夾在兩者中間進退兩難。所以我羨慕你，羨慕你瀟灑，你跟我喜講自己沒有得東西，沒有家庭的，羨慕有家庭的，有家庭羨慕有自由的，人嘛，就跟甘蔗一樣，沒有兩頭甜的，占了好處，便要承擔誰都會。所有人，都羨慕幸福的，可這天下多的是傷心人。”

    李盛不說話了，他開始看向窗外，夜色正酣，遠方的酒樓裏傳來竹笛聲，悠揚的，溫柔的。

    李盛跟著小調輕輕哼著，半晌喃喃自語道：“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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