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淩晨。

    鬼市，西邊土坡。

    習衛國和李凱越依舊裹著軍大衣裏，二人眼前的地攤上依舊隻有一件東西，但已經不是之前那隻筆洗，而是被換成了一隻小瓷碗。

    “老習，看來我這預感不靈……”

    李凱越邊抽煙邊對習衛國說：“不都說左眼跳財嗎？”

    二人在昨天終於開了張，本以為是個好兆頭，結果今天過來還是無人問津，就連習衛國認為一定會再過來的，買走那件兒小洗子的老先生，也沒來。

    “欲速則不達，著什麽急……”

    習衛國扔掉了第十個煙頭，李凱越扔掉了第二十個煙頭，就在這個節骨眼，地攤前來了一位。

    兩人頓時來了精神，隻是抬起頭一看，李凱越激動的心情頓時化為了烏有，而習衛國激動的心情並未消失，反而更勝，他知道機會來了。

    眼前站的不是別人，正是第一個給他們倆埋地雷的老康，有日子沒見到了，這老頭今天倒不像是來練攤的，像是閑逛。

    “呦嗬……”

    老康看到習衛國和李凱越先是一聲感歎，“這不是小習麽，還有小李？”

    “呦嗬……”李凱越事故意學著老康的口氣，“這不是老康麽，還活著呢？”

    “小李，你這就沒意思了，怎麽說我也是你長輩，雖說咱這傳統文化斷了幾十年，但這尊老愛幼的老傳統可沒斷片，還是得繼承的……”老康一番大道理，也知道李凱越脾氣衝，見他直瞪眼，索性看向習衛國。

    “我說小習，你們倆這是？”

    “這還用問，撂地擺攤……”習衛國雖然不待見老康，但還是露出一臉客套的笑容。

    “嘿，您這怎麽個話說的……”老康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去年您就發了，我可是見證人，你倆先是撿了件兒鈞窯瓷片，用那東西勾著劉波他們買了不少黃楊木，後來連地攤都不擺了，這才幾個月的功夫，怎麽就淪落到這種地步了，打眼了？”

    “打眼！”

    習衛國聽出老康話裏帶刺，卻隻是淡然一笑，“沒打眼，更沒有落魄，我挺好的，這不還有個地攤麽！”

    “嘿，你這意思，是說我連地攤都擺不下去了……“

    老康不想承認因為查抄和眼力不濟而損失慘重，早早就退出了古玩行，”現在這古玩行，誰還樂意幹，再說，你這也叫地攤，就這麽個破瓷碗……”

    老康低頭看了一眼習衛國二人的地攤，指著那件兒色彩單調的小瓷碗，笑的足夠誇張，聲音更是放的很大，話裏話外透露出對習衛國的奚落。

    去年的事情，老康可沒忘。

    他本想和人聯合坑李凱越一筆，結果卻被習衛國借機買走了一件兒鈞窯吊墜，後來才知道是大古董商盧芹齋的東西，加上之前那件兒翡翠扳指，兩次走寶經曆，曆曆在目，可讓他心疼了好一陣子。

    之前習衛國和李凱越幹的風風火火，老康連說風涼話的機會都沒有，好幾次在鬼市裏碰到他們二人，也隻能躲著走，現在不同了，這二人明顯落魄了。

    “老康，這可不是破瓷，你可千萬小心點……”習衛國看到老康的第一眼就覺得機會來了，他伸出雙手好像愛護寶貝一樣，將地攤上唯一一件兒小瓷碗往自己跟前挪了挪。

    “算了，小習，你這都是我用的都不用的招了。”

    老康搖了搖頭大笑：“你不會也想讓我出個價？”

    “恐怕您老還真出不起這價！”習衛國一改往日的內斂，這話說的不重，卻帶著足夠的攻擊性。

    “你這話可真夠邪乎的，難不成這破瓷碗這是件汝窯？”老康沒見過汝窯，可畢竟是古玩行的人，汝窯兩個字不可能沒聽說過，如雷貫耳。

    “幾天不見，您老眼力見長啊！”習衛國一改對老康眼力的貶低，突然垮了他一句。

    聽了習衛國的話，老康眨了眨芝麻大的一對小眼珠：“聽你這話的意思，還真是件汝窯？“

    習衛國笑而不語，他和李凱越有過約定，不論如何都不能說東西是汝窯，但他給老康的暗示已經再明顯不過。

    “我說爺們兒，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老康則是一臉不耐煩的口吻說道：“別說我這人說話難聽，估計你都不知道汝窯有多少件？”

    “知道，六十來件。”習衛國輕描淡寫道。

    “對啊，故宮博物院裏也就隻有十七件，你小子敢說這是件兒汝窯瓷，傳出去我怕你們小哥兒倆被笑話死……”

    老康可算抓住公開嘲笑習衛國的機會，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含蓄，你小子既然落魄到這份上還敢大言不慚，也就怪不得我，是你自找的。

    “老康，你眼力不成，不識貨呀。”習衛國的笑容明顯有帶了幾分挑釁。

    “小習，要是擱以前，你這麽說，爺們兒我還真無話可講，可你現在都落魄成這樣了，你還傲氣個什麽勁兒……”老康話中帶刺，開始挖苦習衛國。

    “老康，你真的老了，人這一老，眼力也不成了，要不你多找幾個行家來看看。”習衛國終於找打機會，並非有意打擊老康，而是把話說到了重點。

    本身自尊心就強，加上跟習衛國多少有些過節，老康可不幹了，吐沫星子滿天飛，開始對批鬥起了這個晚輩。

    習衛國不再說話，任憑老康的話再怎麽樣難聽，他也隻是笑笑。

    李凱越知道習衛國是在故意激將老康，剛開始的時候也沒在意這老頭說什麽，可後來他的話越來越難聽，李凱越不幹了。

    “老康，你丫沒完了。”

    “得嘞，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你一般見識，不過你們兩個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拿件假貨出來騙人，你們等著，我找懂行的過來……”

    老康走了，不過他放下話，讓習衛國他們兩個等著，說明他肯定還會回來。

    這是習衛國樂於見到的，他來這裏擺攤，就是想要造勢，沒人捧場不行。隻是，等了半天，都沒見到老康的人影。

    “老習，那老頭怎麽還沒帶人過來？”李凱越煩啊，他還真希望老康回來，帶不帶人無所謂，跟他吵架就成，這半天無所事事的能把人憋死。

    “放心，他肯定會回來。”

    習衛國說完，繼續等待，然後直到天蒙蒙亮，老康也沒回來，李凱越都把那件兒小瓷碗收好了，也沒等來老康，而是等來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習衛國？”

    一個身穿中山裝、年齡和二人父輩相仿的半大老頭，他看到習衛國後，第一時間走了過來。

    習衛國抬頭一看，一張臉瞬間凝固，隻因為這人不是別人，而是讓他在單位的時候處處受氣的副院長——王華山。

    自己受氣無所謂，可是想到父親被人穿小鞋，習衛國的心裏依舊不是個滋味。

    “王副院長今天這麽有空，來逛地攤？”

    李凱越從小在單位筒子樓長大，當然也認識王華山，同時也知道這老丫挺的所作所為，見他眼下這幅德行，有種想抽人的衝動，但必須得忍著，畢竟是父親所在單位的領導。

    “你也在？”

    王華山沒正眼看李凱越，隻是隨便說了一句，目光依舊在習衛國身上。

    “聽人說你在這裏練地攤，我特意過來看看，之前我還不信博物院出來的人，會落到這種地步……”王華山笑著歎了口氣，“前些天不是還在文物店上班嗎，怎麽來這地方了，被辭退了？”

    辭退，這兩個字，送進習衛國的耳朵，如同針紮，換成別人說倒也無所謂，但在王華山口中說出來，就變了一種意味。

    “故意看我笑話？”習衛國強忍著擠出個笑臉。

    “咱們彼此彼此……”王華山的臉上也帶著笑，笑的陰冷。

    “你什麽意思？”習衛國問對方，隻因為王華山話中帶話。

    “高壽亭你認識？”

    “聽過，但沒見過，以前的老院長，特殊年月被單位開除……”習衛國知道高壽亭，不隻因為他以前是博物院的一把手，同時還因為他是高雅的父親。

    但兩人從未謀麵。

    王華山聽了習衛國的話，收起笑臉：“他回單位了，幹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內部整頓，還想徹查你的事……”

    “看來，您的日子不好過了……”習衛國真心替博物院感到高興，有王華山這樣的人，博物院隻能是烏煙瘴氣，是得有人去管管那個爛攤子。

    王華山冷冷一笑：“雖說是一把手，但他沒什麽實權，想搞垮我，那是做夢……”

    “既然如此，那你何必來興師問罪？”

    “我說過了，我隻是來看看之前博物院的非正式員工，省的有人說我不關心年輕人……”王華山說著，再次冷笑一聲：“何況，還有件事我得通知你。”

    眼看王華山臉上的表情，習衛國知道肯定沒好事。

    “你師父李國華……”

    “我爸怎麽了？”李凱越問。

    “他保管不善，失手打碎了件漢朝的玉璧，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我提議開除他……”

    “你說什麽？”

    李凱越聽了王華山的話，騰的站了起來。

    “我師父一向謹慎，絕對不會出那種差錯……”習衛國說完，看向王華山，通過他臉上陰冷的笑容，得知了某些信息。

    “人老了，總有失手的時候……”王華山說。

    “如果我沒記錯，你比我師父怹還大兩歲……”習衛國收起臉上的笑容：“王華山，你有事兒衝我來，何必扯上別人……”

    “習衛國，我實話告訴你……”王華山話到此處停了下來，他左右看看沒人，再次回頭看向習衛國，一字一句道：“誰讓我不痛快，我就讓周圍所有人不痛快……”

    “艸！”

    習衛國憤怒了，他從未有過眼下這種想打人的衝動，他豁然舉起拳頭，想要一拳頭打下去。

    “想動手，來呀……”

    王華山非但不怕，還探出腦袋來，是故意激怒習衛國。

    “老習，別上他當……”李凱越一把拉住習衛國，雖然比任何人都想揍王華山，但他並非一個莽夫，知道此時動手的後果。

    “……”習衛國咬著牙，拳頭停在空中。

    “怎麽，不敢動手，習衛國，你給我記住了，我王華山騎在你習家人的頭上，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你們父子兩個都一樣……”說完，王華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習衛國攥著拳頭，咬著牙，他從未向現在這樣憤怒，憤怒而無助。

    “老習，我去上個廁所……”

    李凱越說完，準備離開，卻被習衛國一把抓住手腕：“別犯傻。”

    “我他媽咽不下這口氣……”李凱越沒像以前那樣衝動的時候大聲怒吼，隻有低沉的語氣和通紅的雙眼。

    習衛國咬著牙，閉上眼睛，一手攥著李凱越的手腕，一手攥著拳頭，他何嚐不想撿塊磚頭，拍那老丫挺的，可那隻是解一時之氣，改變不了任何事。

    “小越，給我點時間……”

    習衛國睜開眼說：“相信我，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

    最終，李凱越坐下來，掏出兩根煙，點燃後遞了一根給習衛國。

    習衛國抽了幾口，然後突然站起身，從兜裏掏出最早得到的那件小瓷碟，笑著叫賣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看地道的北京瓷……”

    “老習……”

    李凱越欲言又止，本想勸阻習衛國，但他並未那樣去做，而是站起身來，和習衛國一樣的逢人叫賣，兩個人就好像三等妓女一樣，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

    “兩個瘋子……”來來往往的人都躲著他們。

    “習衛國……”

    一個聲音傳來，習衛國回頭看去，隻見高雅站著不遠處，似乎已經來了一會兒。

    “跟我走……”高雅幾步步來到習衛國麵前，以往見到古玩總會留意的她根本沒有在意他手裏那隻天青色的小瓷碟，她抓住他的胳膊，轉身要拽他離開。

    “別介，我這還有正事兒……”

    習衛國將小瓷碟放進軍大衣兜裏的同時，嬉皮笑臉的說了一句，他剛剛發泄了一通，心裏也多少舒暢了一些，誰會想到有時候裝瘋賣傻也是一種發泄，而且還十分的管用。

    “不管發生了什麽，我不允許你作踐自己……”

    “沒你說的那麽嚴重，隻是發泄一下，人總有不開心的時候……”習衛國說著，嬉皮一笑：“再說，賣不出東西，我喝西北風去？”

    “還有我呢？”

    “你養我？”習衛國開了句玩笑，他平時挺喜歡逗逗高雅的。

    “我養你一輩子。”

    高雅回過頭，看向習衛國，一臉嚴肅到不能在嚴肅的表情。

    那一刻，習衛國也是一愣，但很快回過神來，又是嬉皮一笑：“我開玩笑的，幹嘛這麽認真，要真讓女人養著，哥們兒不成了吃軟飯的？”

    “軟飯也可以硬吃。”

    “那不還是吃軟飯。”

    “你正經點，到底走不走？”

    “不走。”

    “你……”

    高雅氣的咬著嘴唇，瞪著習衛國。

    “別生氣，有東西給你看……”習衛國說著，從口袋裏拿出那隻戒指，“早就想去找你的，隻是一直沒抽出時間，你那一萬塊我花了，現在沒錢還，這個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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