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醫院，病房內，王華山緩緩睜開眼。

    一夜之間，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無法馬上回憶起昨天的事。

    環視四周，偌大的一間病房，另外三張床位都空著，牆上的石英鍾滴滴答答，似乎非要幫人回憶昨天的遭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至於怎麽來的醫院，王華山不知道。

    外走廊裏人來人往，正對門口的病房有人進進出出，有病患家屬、親朋好友……

    自己這屋空無一人，看來，我真的是眾叛親離了！

    淒涼，無比的淒涼。

    “打針……”

    女護士走了進來。

    “輸著液呢，還打針？”

    “費什麽話，趕緊趴下……”女護士黑著臉。

    無奈，王華山隻能翻過身來。

    “您輕點，啊……”

    女護士：“你叫喚什麽，這麽大歲數了，還活幾年，這點疼都受不了。”

    王華山：“你這個同誌，怎麽這麽說話？”

    女護士：“您不愛聽啊，不愛聽就別生病，這麽大歲數了，生了病，連個朋友都沒有，哼。”

    “你……”

    王華山氣的臉紅脖子粗。

    女護士：“也沒見到你老婆孩子來過，肯定是年輕的時候沒幹什麽好事，拋妻棄子了吧？”

    “你混蛋！”

    似乎每個人都有底線，而王華山的底線似乎就是他的老婆孩子，這似乎比暈倒前發生的一切，更加讓他難以接受，甚至讓他有種打人的衝動。

    “你個老東西，還想打人……”

    女護士覺得有些過分，罵了一句，想要趕緊離開，剛轉過身來，卻發現眼前站著一個青年。

    “啪”

    一個耳光，足夠響亮。

    “你……”

    “啪”

    青年沒說話，第二個耳光甩了過去。

    直接將女護士掀翻在地：“你他媽的，滾。”

    女護士似乎是覺得理虧，站起身後，也沒說報警等威脅的話，轉身狼狽離開。

    “小川……”

    再次看到自己的外甥，王華山無比動容，不用問，昨天暈倒後，自己是被張川送到了這裏，估計還跟記者發生了爭執，臉上有抓痕。

    張川沒有說話，走到床頭將手裏的果籃放在桌上，然後將病床搖起到一個最適合坐靠的角度，然後拉把椅子坐下，默默削著蘋果皮。

    “小川……”王華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吃一口！”張小川用小刀挽下一塊蘋果，送到了王華山的嘴邊。

    這一刻，王華山老淚縱橫。

    “小子，我對不起你！”

    “得嘞，您說這種話，還不如打我一巴掌，您是我親娘舅，哪怕是習衛國欺負您，我也會站在您這邊，誰讓我們血濃於水，我可幹不出大義滅親的事兒……”

    張川一句話，王華山更加無地自容。

    “習衛國，都是習衛國，我跟他沒完！”想起習衛國，王華山怒不可遏。

    “省省吧，您給人老尖兒欺負的可以了，又給人衛國穿了十二年的小鞋，臨了還給人辭……”

    張川見舅舅黑著臉，停下來，歎了口氣：“您病著，我也不說誰對誰錯，我就是弄不明白了，你跟人習家父子，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非得往死了嗑？”

    “仇，太大了，不共戴天。”

    王華山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看了看身上的病號服，慌不擇路的問：“小川，我的衣服呢？”

    “丟不了，櫃子裏呢。”

    “拿給我。”

    “您先吃口蘋果。”

    “我讓你拿給我，快點！”

    “得得得，我惹不起您，沒兒沒女還這麽大脾氣，當官當慣了是不是你都這樣……”張川起身，從櫃子裏將王華山的呢子大衣取出來，交給他。

    王華山像瘋了一樣，去翻大衣的口袋，似乎是在找著什麽，最終取出一張相片，他才總算安靜下來。

    那是一張黑白相片，一張封存在小玻璃鏡框中的黑白相片，上麵是一位年輕的女人，也就二十歲左右，年輕而漂亮。

    “老舅，這位是？”

    “你該叫她舅媽。”

    “呦嗬，沒聽您說過啊？”張川：“不對，您老一輩子可沒結婚，我艸，不會是為了她吧？”

    “嘴巴幹淨點，逝者為大！”

    王華山一句話，張川一愣：“我不知道，這位已經，已經……”

    “二十多年了！”

    王華山搖了搖頭：“不說這個，你想知道我跟習家父子的恩怨？”

    “我還真想知道。”張川很肯定的說，他一直很好奇，也曾經跟單位裏的老先生們打聽過，可提及此事，所有人都不吱聲，好像連衛國都不清楚。

    “這要從我進博物院說起……”

    想起年輕的時候，人總會露出笑臉，王華山也不例外：“我十五歲進修複廠，帶我們的老師傅叫習仲駁，是建國後最早一批調到博物院的修複專家，能耐嘛……”

    王華山想了想：“怎麽說呢，如果怹老人家在世，那批汝窯，是真是假，閉著眼都能摸出來。”

    “我艸，那麽厲害？”張川覺得老舅有些誇張。

    “讓你嘴巴幹淨點。”

    王華山怒斥了張川一句，然後才繼續：“你也知道，我是被我二姐，也就是你媽帶大的，打小不知道我爸爸長什麽樣，你姥姥不到三十就沒了，那年我才7歲……”

    “聽我媽也說過，我姥爺那人不著調……”

    “所以，見到習師傅，我是打心眼裏尊敬，何況在業務上還是讓我們這幫學員高山仰止的人物，聽說人祖上四代都幹古玩行，用後來的話叫資產階級出身，南方人，很少長他那麽高大，不管長相還是氣質，那真是……”

    王華山有些詞窮，一時間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

    “玉樹臨風？”張川說。

    “差不多就是這個詞，高大瀟灑，和我無數次想象中的父親的形象如出一轍，我恨不得跪下任他當爹，可那時候不許那套，所以隻能喊他習師傅……”

    想起這些，王華山的臉上還是爬滿了遺憾：“但我心裏，一直將他當成父親，甚至非常嫉妒他的兒子，他兒子名叫習軍，這你應該知道。”

    “是衛國他爸？”

    張川反應過來，問：“老舅，你不會就因為這個，就……”

    “當然不是，你聽我說完。”王華山繼續：“我雖然嫉妒習軍，但他並不招習師傅喜歡，老爺子脾氣怪的很，對兒子總是不冷不熱，對徒弟卻特別好……”

    張川點點頭。

    王華山繼續：“當時，我們一幫年輕人裏，最出眾的有四個，我算一個，習軍也算一個，李國華算一個，劉奇比較笨，不算……”

    “還有一個呢？”張川問。

    “另一個叫古三。”提到這個名字，王華山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一抹叫嫉妒的神色。

    “好像聽說過……”

    沒等張川插嘴，王華山說：“說實話，那個古三是個天才，帶藝投師，不愛說話，性情古怪，但極為聰明，甭管什麽，一學就會，最得習師傅的歡心，總是關起門來教他……”

    “我知道了，你因此嫉恨衛國的爺爺？”

    “放屁，習師傅在我心裏，比那個拋妻棄子的男人重要，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那個不著調的姥爺，習師傅比他強百倍，現在我家裏還有怹老人家的靈位……”

    “那您？”

    “別著急，聽我說……”王華山：“後來，有一天，古三走了，突然就離開了博物院，也就是從那一個月後，很多人都覺得要變天了，而就在古三離開的當天，習師傅突然瘋了！”

    話到此處，王華山歎了口氣：“他見人就罵，見人就咬……那麽瀟灑偉岸，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突然就瘋了，變得蓬頭垢麵……”

    “可惜……”張川也歎了口氣。

    “一點都不可惜，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習師傅因此躲過了三個月後開始的十年浩劫，要不然，以怹老人家的出身，肯定是第一批遭到迫害的，批鬥是最輕的多少人……”王華山的話戛然而止，有些事兒他不想提。

    “那後來呢？”張川問。

    “沒人跟個瘋子較勁，十年動亂結束之後，大夥都被平反了，似乎也忘記了當初瘋掉的那位老專家，結果有一天，老爺子自己找到了單位……”

    “等等……”

    張川擺擺手：“您剛剛不是說，老爺子瘋了嗎？”

    王華山噗嗤一笑：“這也是當時博物院領導的疑問，看到穿的幹幹淨淨的習師傅，問：您不是瘋了嗎？你猜老爺子怎麽回答他？”

    “怎麽說的？”

    “習師傅直接罵了一句話：你他媽才瘋了呢！”

    “哦，合著……”

    張川反應過來，先是哈哈一笑，然後豎起兩根大拇指：“這老爺子，可真是神了，能預感到要變天兒，所以選擇了裝瘋賣傻！”

    “所以，怹老人家一直讓我高山仰止……”

    談起習師傅，王華山真的像是介紹自己的父親一樣，想起當年的事，驕傲的像個孩子，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歎了口氣：“可惜，雖然被平反，也被邀請回單位，但老爺子早就失去了對工作的熱情，從此住在京郊‘小別墅’作書論傳，直到生命結束也沒有再回博物院……”

    “的確是可惜！”

    張川點點頭，也越來越糊塗：“您越說，我就月不明白了，既然您跟老爺子感情那麽深，跟自家人哪來的大到不共戴天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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