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琴瑟不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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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兄天縱英才,是個文武雙全的人,之所以走武舉之路,是因為文官需得慢慢熬資曆,而當時東齊蠢蠢欲動,若是走武舉之路去前線立了功勞,升職要快的多,再不濟,江西多匪患,若是剿匪得力,也能論功行賞。”
“顧兄本來是個極穩重的人,隻是建功立業的心太急切,才會在虎頭嶺一戰中貪功冒進,最後中了東齊三公主的毒計,命喪當場,後來檢點戰場,便是從小膽壯心硬如我,也不忍直視,死無全屍,真正是死無全屍。”
東齊一戰過去十幾年,無論是說起生死之交的兄弟的犧牲,還是自個兒在最寶貴青春所受的磨難,衛禮都能平靜敘述,當初割心般的銳痛如今已化作了醇綿的苦澀。
衛禮是一科武舉狀元郎,也是聰明絕頂的人,隻聽薛世子打聽顧汀橋所問的問題,便知這人過得絕算不得順心如意,他揀能說的說了,對顧汀橋和夏氏之間的事一字不提,見對麵之人久久不語,默默拱手離去。
亭子周圍沒有任何遮擋,四麵不時有風吹來,薛世鐸的心裏空落落的,就像被風對穿了胸膛一般,什麽也撿拾不出。
那一屆武舉三甲打馬遊街的時候,薛世鐸在茶樓上看見樓下的探花郎生的好,比狀元郎還受歡迎,和好友打趣:“哎,別家姑娘小媳婦兒都是扔的鮮花,那邊有扇窗戶卻砸下來一顆蓮蓬,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心思這麽別致,我看這顧探花人物風流,兩個說不定正好相配,能成就一番圓滿姻緣呢。”
好友當時聽了哈哈大笑,取笑他:“你是自個兒要娶媳婦兒了,看誰都想成雙成對,形單影隻的你巴不得為其保媒拉纖,是吧?”
那時豔陽高照,他覺得自個兒的心情比下邊街上賣的飴糖還甜些,是要娶妻了,和母親說好了的,過幾天就請媒人上夏家說親。
薛世鐸此時想來,那時候砸下蓮蓬的想必就是夏氏,那時的夏家大小姐,隻是當年何其天真單純,以為隻憑自個兒一腔歡喜,愛她疼她便能舉案齊眉,竟未想過她心中可有旁人。
還是那樣驚才絕豔的一個人,便是當年同在年少,茶樓之中匆匆一瞥,薛世鐸也自忖不如,而如今這人為她趕赴沙場,橫死邊疆,恐怕更是成了長在她心裏的一株蒼鬆,根深葉茂,在歲月裏長青。
求而不得最叫人癡念,這滋味,薛世鐸深有體會。
***
馬球賽就在明天,雖然隻是為後妃們湊個趣添點樂子,但因為是臨時組起來的隊伍,還是要在賽前磨合熟悉一下。
薛雲晗牽著夏承毅幫忙選的小母馬,著了窄腿束腰的輕便衣服,夏氏在看台上忍不住又叮囑一句:“注意安全!”薛雲晗朝她揮揮手,利落地提杆翻身上馬,匯入球隊之中。
比賽的兩支隊伍都在,各自占了一半的場地和組內的隊員進行對抗,隊員們一是確定各攻防位置的人選,二是模擬對抗對方的打法,薛雲晗所在的這一支隊伍是懷寧郡主領頭,夏毓珠也在。
夏氏坐在看台上,看著小姑娘們意氣風發地縱馬、擊球、過人,不由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想當年女學名姝夏茗茗,打馬球是一等一的好手。
薛雲晗是負責控製中場的球手,但是和隊裏有個姑娘對抗時,接連幾個傳球都沒有成功,有些沮喪,懷寧郡主宣布休息時,就騎著馬怏怏地遛到了夏氏跟前,下了馬往夏氏身邊一坐,挽住夏氏胳膊就撒嬌:“娘,人家怎麽打得那麽好啊,是不是我太笨了呀……”
夏氏拿手絹幫女兒擦掉額頭的汗珠,眉毛一挑:“怎麽,我的女兒這麽輕易就認輸了?”
薛雲晗推開她娘的手,坐正了身子,覺得夏氏臉色有一股和平時不同的神采,疑惑道:“娘?”
夏氏一笑,不是薛雲晗印象裏那種固有的眼底無波的溫然表情,而是整個眉眼都動起來的鮮活靈動的笑容,她紮緊雙臂的袖口,拿過薛雲晗手裏的球杆,翻身上了拴在旁邊的小母馬。
清河圍場的行宮裏男女老少穿騎裝的多,夏氏本來就不喜歡太過繁複精美的東西,在這裏便入鄉隨俗,穿了一件樣式簡單的褙子,下.身則是一條類似裙子的百褶闊腿褲子,據說是京裏的師傅和胡人學的花樣,這身裝扮騎在馬上倒也勉強可用。
“那姑娘不過是會點小伎倆,看好了,記住娘是怎麽教你的。”夏氏在馬上彎下腰,摸摸女兒的頭。
薛雲晗目瞪口呆……
然而更讓她目瞪口呆的是,夏氏一上了馬便顯出來了,不管是騎術還是球技,在場的小姐們莫能與之匹敵,尤其傳球的手法詭異迅捷,球杆末端擊球的部分不過男子巴掌大,在夏氏的手裏像是和拳頭大小的球粘連了似的,阻攔的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夏氏已經連中數球。
連對麵二公主領頭的隊伍都停下來訓練,控著韁繩圍攏到這半邊場地的邊上,驚歎連連,夏氏停下來時,其中一個眉目大氣的姑娘越眾而出:“夫人好高操的球技。”
夏氏回頭,那姑娘爽朗一笑:“我姓傅,忽然想起來,母親以前說過在京裏有位舊交,是女子裏馬球打得極好的,倒是有些像說的是夫人您。”
夏氏聽到傅晴柔說姓氏的時候就心裏一動,再一聽後麵的說辭,忙問道:“你母親可是長興侯家的二姑奶奶?”
傅晴柔一聽對上了,連忙下馬行禮:“見過夏姨。”
夏氏也下馬,將傅晴柔扶起來,兩人牽著馬往場外走去。
薛世鐸來到球場的時候,正好看到薛雲晗在看台上雙眼放光,接二連三的鼓掌,他順著女兒的眼光往場上看去,一時呆住了。
隻見夏氏在球場上策馬揮杆,連中數球,如入無人之境,場邊圍著的小姑娘們眼裏都是驚豔的目光,她打了幾個球後停了下來,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一股迷人的風采。
這一刻,薛世鐸錯覺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薛世鐸有個大妹妹,姨娘去世得早,由薛老夫人一手帶大的,從小就和他感情極好。那時大妹妹第一次參加馬球比賽,他做哥哥的當然要去助威,就是在球場之上,第一次見到了夏家的大小姐夏茗茗。
那時的夏氏便是如今日一般,是全場的焦點,瀟灑磊落、翰逸神飛,讓年輕的薛世鐸一見傾心,第一次有了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想法。
打聽好了是哪家的姑娘,磨著母親找了媒人去提親,第一次去,正是顧汀橋中了探花之後沒幾天,夏家侯夫人婉言拒絕,隻說女兒還小,要多留兩年。
薛世鐸央求母親再遣媒人上門,薛老夫人心疼兒子,況且養了姑娘的人家為了多些體麵,略略為難一下來求娶的人家也是正常,這一次,正是大梁和東齊邊境戰爭爆發,顧汀橋和衛禮等一批新科錄取的武舉進士趕赴邊關,夏家侯夫人麵色猶豫似乎有所動搖,然而去了一趟內室回來,卻對媒人直言相拒,話裏沒有任何回旋餘地。
少年人的血是滾熱的,薛世鐸想起球場上那個光彩奪目的姑娘心有不甘,可是夏府拒絕得很徹底,再叫媒人上門就有些自取其辱了,薛老夫人怎麽也不肯再向夏府求親。薛世鐸一空下來便忍不住想起她,隻得拚命讀書來抵抗腦子裏的念頭,終於在連續兩日不眠不休的苦讀所致的暈倒之後,薛老夫人歎一口氣,舍下老臉又請了媒人上夏家的門。
也是在那時,邊關戰事即將結束,戰線前方傳回來新科探花郎顧汀橋英勇犧牲的消息。
這一次夏家終於答應了薛家的求親,並且因為夏家侯夫人得了不治之症,日益嚴重,隻有看著女兒完婚了才能安心離去,兩家人三書六禮走得極快,三個月內便成了親。
人生大喜,無非金榜題名,亦或是洞房花燭。
那個晚上燃燒的紅燭直徑有寸許,一室的燭光溫柔搖曳,薛世鐸心情微醺,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就在眼前,他輕輕挑起夏氏的蓋頭:“茗茗,我終於娶到你……”
蓋頭掀開,是一張哭得妝容都花掉的臉,眼裏猶自蓄滿淚珠將落未落。
薛世鐸不知所措:“是不是府裏的下人們衝撞了你?或者是我在外麵和朋友們喝酒讓你等太久了?”
不論他說什麽,夏氏都沒有回應。
薛世鐸說服自己,嶽母病重,夏氏恐怕心裏難過得很,這時候自己更應該溫柔待她,於是洞房花燭夜便在和衣而眠中過去。
冬去春來,天氣溫暖之後,夏家侯夫人的病症奇跡般地好起來,夏氏臉上卻殊無喜色,甚至不大願意回府探望母親,對薛世鐸更是毫不關心。
薛世鐸從那時開始喜歡上了出門喝酒,喝了酒回來就忘了今夕何夕,就想不起多番求娶的妻子對自己冷若冰霜。
誰勸也不聽,薛老夫人直呼作孽,日日跪在佛前。
直到有一回大醉而歸,半夜醒來時,看到身旁躺著的夏氏全身赤.裸,皎皎月色裏,她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架子床的承塵,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