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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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用雕漆托盤呈著一杯茶,恭身低頭就要進殿,斜刺裏伸出來一隻手將他拉到一旁,屁股上挨了一腳,“送死啊!”
梁三全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用手攏在小徒弟耳邊說的,仿佛生怕風一吹驚動了什麽,“你這個送死的法兒,要不是看你是我徒弟,我都懶得攔你。”
小太監偷眼看一眼殿內宣和帝的臉色,驚出一身冷汗,還好師父攔住了他。
宣和帝端坐在乾元殿的龍椅上,右手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布偶猴子,是淑妃當年懷孕時聽說蜀地有給嬰兒繈褓帶布偶小猴子辟邪的習俗,一時興起也做了一個,因為年深日久,布偶原本喜慶的紅色已褪成了暗淡的灰白。
淑妃走的那一天,也是深夜。
淑妃是上半夜發動的,先時痛呼難抑,一聲高過一聲,漸漸的呼聲越來越小,宮女送了太醫們煎得濃濃的藥進去也不見效,到了下半夜,穩婆連撲帶爬地滾出來稟報:“淑妃生了,生了個,生了個……”
宣和帝太過心急,絲毫沒有注意到穩婆倉皇的臉色,不顧避忌踏進了產房。產房裏有濃厚的血腥味,眾人一見宣和帝進去,嚇得連連跪下,他隱隱覺得不對,怎麽沒人向他討要喜錢,甚至屋內沒有一絲喜氣。
他眼裏隻有淑妃,未及多想,行動已經快於思考,先行奔到了淑妃的床邊,淑妃臉色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萎頓不堪,原本閉著的雙眼在聽到眾人行禮後緩緩睜開,勉力抓住宣和帝的手,“救救我們的孩子……救救他……”
淑妃的聲音斷斷續續、細如蚊呐,宣和帝順著她的目光隱約明白了意思,這才注意到玉秀宮掌事宮女的懷裏有個小小的繈褓,進來這麽久,竟然一絲也沒哭,他皺眉道:“把孩子抱過來朕看看。”
那宮女臉色淒然,對宣和帝的命令有些抗拒,猶豫再三才抱著孩子緩緩挪步,她顫抖著手抱過來,宣和帝看了一眼,隻覺五雷轟頂、肺腑皆傷!
那孩子……身上布滿了大團大團的青紫,沒有鼻息,小小的一團兒毫無熱氣,怪不得,怪不得淑妃要求他救孩子。
許是宣和帝的眼神太過駭人,一名穩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小皇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和奴婢們無關啊!”頭骨撞在地上發出一下一下的悶響,額頭的血順著地磚的縫無聲地浸進去。
再後來發生了什麽?
天要亮的時候淑妃下身出血不止,最終撒手人寰,太醫們皆下結論,淑妃難產、皇子身死都是因為中毒所致,至於是何種毒、誰人下的毒,卻一無所知。
宣和帝原本是個溫和得叫人覺得有些懦弱的脾氣,那段時間卻滿腔都是戾氣,一心想查出毒害淑妃的幕後之人,但凡和淑妃有利益衝突、對淑妃有過不滿、甚至說過淑妃壞話的人統統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這其中四皇子的母妃王惠妃嫌疑最大,宮裏謠言四起。
王惠妃在禁足幾天之後自戕,坐實了畏罪自殺。
宣和帝始終半信半疑,集中查了一年,始終沒有確切的證據,後來陸陸續續一直到現在都沒停過,中間生出了些些新的猜測,卻始終無法證實。
門口的梁三全怕主子過於哀傷,想進去打個岔卻又不敢,和鄭統領兩個四眼相瞪,最後還是自個兒緊了緊皮,接過小太監新換來的熱茶往殿內走去。
宣和帝醒過神來,端過茶杯卻不喝,閉目問道:“葉貴嬪那邊如何了?”
饒是這麽大的事,梁三全也還是回得平穩:“如今宮裏上上下下都已經知道葉娘娘小產,太醫院婦科聖手鍾大人已去問診。”
撒到葉嬪宮裏的人早前已經回了消息,原先那些猜測如今已經確鑿無疑,隻是現在卻不是能清算的時候。他將布偶猴子放進盒子裏,打量金座和所在的這座大殿,空空蕩蕩孤寂冷清,滿目朱紅之色,也不知填了多少人的貪心和性命。
鍾太醫是自己人,宣和帝點頭,拿手指扣著桌麵,沉吟道:“秘密傳旨給內閣的魯修文,叫馬上進宮,朕有事要見他,不必遮掩行跡,就說是朕驚聞葉氏小產,導致病勢加重,他進來探病。”末了又補充一句:“其他探病的一律攔了。”
梁三全領命退出去,“奴才省得。”
魯修文很快進宮,他知道宣和帝為何稱病,忍不住板正個臉,眉頭皺成一團廢紙稿似的,行完君臣之禮就先冷哼了一聲。
宣和帝年輕時師從魯修文的父親學詩,和魯修文也甚為投契,一直以師兄弟相稱,隻是後來造化弄人,最不想當皇帝的人成了一個不稱職的皇帝,而這位師兄卻是個忠正之臣,因此宣和帝才每每得到魯修文的冷臉。
“鄒庭一案審得怎麽樣了?”宣和帝對魯修文的臭臉不以為忤,問道:“贛皖一帶災情如何?”
鄒庭一案背後牽扯甚多,總的來說有損太子一係,助益二皇子一係,太輕則於案情是隔靴搔癢,太重則傷及朝廷筋骨,朝中不站派係又身份夠格的人不多,魯修文是都察院掌院禦史,正好做了這件案子的主審官。
聽聞宣和帝問到政務,這位正直不阿的禦史臉色緩了些,旋即想到災情,重又肅了神色回道:“朝廷派人實地查看證實,安徽一帶的災情比預計的要嚴重得多,災民大量往臨近的江西流竄,小規模打.砸.搶.燒時有發生,甚至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占山為王者有之,聚眾舉反旗者亦有之。”
“去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糧食很快就出現了嚴重短缺,糧少的農人就開始離家乞討,開春之後青黃不接越發嚴重,大量農人抱著‘留下來等死,不如出去尋個活路’的想法四處流竄。”魯修文毫無遮掩,直言不諱道:“安徽巡撫鄒庭能將去歲秋天歉收和冬天就開始的饑荒隱瞞得死死的,自然是京裏有位高權重者替他提供了便利。”
宣和帝的手指將杯子捏得死緊,去年年末的時候,張皇後和柏閣老正醞釀著讓他冊封太子未出世的孩子為皇太孫,自然隻想那些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的消息來使他心情愉快,宣和帝不是不懂,他隻是沒想到會瞞到這種程度,張皇後大概覺得他很好糊弄吧?
他又想起睿王府中“病入膏肓”的二皇子,衛賢妃實在比張皇後高明,她們母子做戲瞞過了所有人,卻透露了點隱約的意思給他這個九五之尊。二皇子如今還在“昏迷”,毫無其他動靜,便是在探他的意,等他點頭。
宣和帝忽然感慨一句:“師兄,你的兒子們都不錯。”
兄友弟恭,不像皇家無父子、更無兄弟,先皇在世時,幾個兄弟奪嫡之慘烈,最後相繼殞身,反而是宣和帝因無意皇位所以一直超然事外,最後和寧王、康王成為先帝僅餘的皇子,如今更是坐上了皇位。
太子和二皇子之間的這些招數比起先帝的皇子來,還算不得什麽,宣和帝沉吟半晌,問道:“睿王到了就藩的時候,若是病還未好,需得在京城診治,該當如何?”
“先帝的皇子康王,安陽長公主的父親,便是因健康問題長留京城。”魯修文如實回道,“若是當真二皇子身體不允,也算有先例可循。”
魯修文人雖正直,腦袋卻並非不能拐彎,這兩年大皇子被立為太子,迎娶首輔柏閣老之孫,張皇後膽子越來越大。說到底,現在二皇子離京就藩,朝廷力量會一邊倒向張皇後,宣和帝再無為,也不會任人宰割。魯修文純臣之人,再不認可宣和帝這個皇帝,也會以他為重。
康王其人庸碌無為,二皇子英明睿智,二者對於儲君的威脅、對於朝政的影響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宣和帝問的,不過是一個合理的說法。
三月十六一大早,百姓們發現睿王府大門口貼了告示,內容大致為:二皇子病重難愈,群醫束手無策,現招募民間能人異士,不獨醫術出眾者,亦可能掐會算者,有能者均可一試,酬金豐厚。
“噗——”張皇後聽到睿王府張貼的告示內容,噴了一口茶水出來,她多年以來一直很注重皇後威儀,這會兒實在是忍不住,“這才真真叫‘病急亂投醫’,賢妃好歹名門出身,皇上從前不是總誇她秀外慧中嗎,這事兒辦得跟個村野粗婦似的。”
***
京城有一座看楓葉的香山,還有一座看桃花的小香山,每年三月,小香山上桃花綻放如雲堆霞砌,漫山遍野紅粉夭夭,小香山上有古寺名曰積香寺,每年上山的香客眾多,寺裏索性於每年二十五辦桃花節,京裏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婦還是文人墨客們都要湧向小香山,已然是京城一大盛事。
薛府二房的院子裏,劉氏拿了一套嶄新的頭麵出來,拉著女兒的手殷勤道:“小香山上的桃花都開了,十分好看,前幾天聽老太太說,桃花節讓謝家那位表姑娘和咱們府裏的姑娘一起去賞花,我特意新買了一套頭麵給你,桃花節的時候正好穿戴。”
天氣逐漸溫暖,薛雲萍最近總是容易春困不醒,她一手帕掩麵打了個哈欠,一手翻看托盤上的手鐲和釵環。
此前劉氏發現薛雲萍一意要嫁給二皇子,先是嚴厲地關了幾天,後來二皇子病危難治,現在睿王府連三教九流的都願意請進去試一試,已然是死馬當活馬醫的姿態,劉氏又擔心起薛雲萍來,她小小年紀,一腔癡情,怎麽受得起這樣的打擊?最近瞧著精神都不如以前好了。
這會兒見女兒有點興致,劉氏婉言勸道:“京裏各家的子弟姑娘都去得多,你出去轉一轉,一來可以透個氣,二來可以多結交幾個朋友。”
薛雲萍手上不停,不發言語地點點頭,她知道劉氏擔心什麽。那一日她送了信進睿王府去探二皇子的病情,不一會兒小安子就出來證實了二皇子發病的消息是真。她失魂落魄的回府,這幾日接連著人打聽,二皇子已然是半隻腳踏進棺材,她也心灰意冷了。
總要有別的打算,桃花節,正是個好機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