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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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的天氣不冷不熱,一輪明日當空亦不覺得過分炎熱,晴空萬裏偶見一朵棉花似的高潔白雲,落在湖心被風吹得泛起粼粼波光,追隨著嬉戲悠遊的水鳥漂浮起落,唉,連鳥兒都是成雙成對的。
從謝家帶來的丫頭問夏讚道:“薛府不愧是百年世家,這園子造得可真好,幾乎三五步換一景,不帶重樣的。”謝巧姝坐在湖邊的涼亭裏,倚著欄杆賞薛府園子的景,聞言環顧,問夏所言不虛。
比如她所在的這涼亭,一半築在岸上一半懸在水麵,兩隻圓石柱腿插.進湖麵隱在水中,涼亭四方通透,邊上柳條掛著新綠隨風擺動,似乎給亭子掛上了天然的簾子,柳樹下植著一叢叢牡丹,姚黃魏紫洛陽紅、豆綠趙粉禦衣黃,碗大的花朵極盡妍態,使人見之生憐。
可惜,開不了多久就會零落成泥,正是惜春長怕花開早,又道,好花堪折直須折。
謝巧姝搖搖頭,她從前獨愛東坡詞的豪邁,如今竟然也惜春傷春悲春起來。問夏見主子一臉清愁,心裏有幾分明了,輕輕勸慰道:“奴婢瞧著謝府家大業大,那世子爺也是個俊朗人物……”
“多言。”謝巧姝佯怒著拿手指點一點問夏的額頭,繼而歎一口氣,“我如今都二十了,嫂子說的人家雖然都不經看,但我的確也沒得什麽好挑的,世子表哥人物雖好卻另有所屬,這謝府的園子再好也不會有我一席之地。”
問夏麵上露出些不解,謝巧姝又歎一口氣:“娘從前在的時候總說嫂子麵相生得不好,性子也太刻薄了些,可饒是如此,哥哥依然對嫂子言聽計從,家裏也不是沒有心思活泛的下人,又有誰插得進去分毫?”本來不該這麽說自個兒的哥嫂,不過如今嫂子對她無情,哥哥縮頭不管事,反倒問夏是她唯一的知心人。
她比薛老太太看得明白,薛世鐸和夏氏雖然看似疏離,卻並非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薛世鐸相當在乎這個妻子。謝巧姝對自己的顏色也有幾分自信,她美在靈動、勝在鮮嫩,卻沒有夏氏身上歲月淬煉出的安然典雅的氣質,給薛世鐸做平妻這事兒終究不過是薛老太太一頭熱罷了。
平大太太容長臉高顴骨,長得就不像個良善人的樣子,這些年對家裏的下人極盡克扣,和外頭人相處也是雁過必要拔毛,風評可謂有些不堪,但是盡管如此,大老爺卻對她服服帖帖。問夏點點頭:“奴婢明白了,有些事情得求一個你情我願。”
雙十年華,無父母無嫁妝,還能憑著樣貌給人做填房做繼室,再過幾年又是個什麽光景?謝巧姝拿手支了下巴,靠在欄杆上道不盡的孤淒和迷茫。
問夏自覺將自家小姐看景的興致都敗壞了,強行換了個歡笑的臉兒,道:“姑娘,你看奴婢這身衣服怎麽樣?”
謝巧姝轉過頭,不忍拂她心意,讚道:“醬紫色的半臂配上淺水紅的裙子,很襯百花時節的明媚光景。”
“是呀是呀,”問夏連忙道,說完還轉了兩個圈,“這是薛府給府裏一等丫頭做的夏衫,老太太屋裏的姐姐送了我一套嶄新的,往裏頭穿點厚實的中衣,這種天氣穿著剛剛好。”
謝巧姝露出點無奈的笑意,當初從謝家出門來薛家,已算是和嫂子撕破了臉皮,這些日子謝家的夏季衣裳一直不曾送過來,更何況嫂子那性子,即便往日在府裏,能少做一套下人衣裳怕是正合她意。
問夏見謝巧姝仍是意興闌珊,整個人懨懨的,但是她自個兒不是個巧舌之人,這下是找不出打岔的話了,急得左顧右盼想拿園子裏的花木找點說頭,突然“咦”了一聲,從亭子的欄杆外頭撿起個東西道:“姑娘,你看這本是什麽書?”
那是一本比尋常書本尺寸大些的簿子,裝訂手工有些粗糙,封麵是一張墨藍色的硬殼紙,上麵無書名、刊印書局,隻用毛筆端正寫了“王子重”三個字。謝巧姝接過來翻開,裏麵是小楷抄錄的文章,書麵整潔有序,一旁仔仔細細地記錄了破題的思路和別人的見解。
謝巧姝隨手翻了兩頁,下了結論,“冊子的主人應當叫王子重,這是他的策論文章集,大約是平常用來溫習的。”本來私自翻看別人的文章不是君子之舉,但是王子重的文章寫得實在是思路精妙,文采斐然,謝巧姝看了兩眼竟被吸引住了。
冊子頂端的書脊上吊了一截紅線繩,繩子末端墜著顆蓮子大小的檀木珠,充作書簽夾在內頁裏,許是掉到地上的緣故,檀木柱子上沾了濕潤的泥土,謝巧姝隨手抽出團在袖子裏的帕子來擦拭,一抽卻抽了個空。她仔細摸了兩邊袖子並口袋,再看了身周,都並無手帕的影子,雖說並不是個值錢的物件兒,但是閨閣姑娘私用的落在別處總歸不妥,“問夏,你去我今兒逛過的地方找一找。”
薛府的園子是百年來不斷修建改造的,十分闊大寬敞,世世代代的子孫都是文人,為著曲徑通幽的雅致,道路修得彎彎繞繞,偏偏不巧,王子重這少年英才是個路癡。昨日往湖邊涼亭看書漏帶一本回去,今日尋了半上午也沒找到,反而在草叢裏拾到一方不知是誰遺落的細葛帕子,真是哭笑不得,上麵繡著兩叢青竹,看著不像姑娘家用的,因此便撿了起來想找機會交還失主。
那冊子是他這幾年做的文章,上麵有許多老師的點評,是而王子重十分在意,這會兒遠遠看到那雙層頂的灰瓦八角亭,心裏一喜,腳下疾步奔過去。待走得近了,看到一個窈窕秀麗的姑娘側坐在亭子裏,一邊胳膊撐在欄杆上,手上持著一本書,另一隻手輕輕甩著紅繩上的檀木珠子,露出的脖頸弧度優美,垂下的側顏清純優雅,神情十分認真。
這分明是小香山上碰到的那個溫柔哄勸朋友三弟的姑娘!王子重立時有些近鄉情怯不敢唐突,心跳如鼓一下快過一下,再一看那姑娘手裏拿著的,正是他那本策論集,又生出一股獻醜於佳人的羞恥,腳下再也挪不動,就這麽定定地站在了亭子外頭的青石板上。
謝巧姝似有所感,抬起頭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青年人站在亭子外頭,反應過來有些赧然,站起身問道:“這本書可是公子的?”
王子重有心說幾句,心裏將平日所學的經史子集翻了個遍,也隻是訥訥地說:“是,是,是在下的……”
這青年人長得敦厚淳樸,叫人很容易心生好感,又作得一手錦繡文章,沒想到竟是個結巴,於仕途是有礙的,謝巧姝心裏有些替他可惜,拿著冊子走到王子重跟前,“我方才過來賞景,在欄杆下頭拾到的,我瞧著是本頂重要的東西,能物歸原主真是太好了。”
王子重木呆呆地伸手接過,說不出一句話,直直地看著謝巧姝,學過的禮儀道德都在提醒他這樣很是不妥,偏又挪不開目光。
謝巧姝被這樣看著臉色也有些微紅,這青年人與其說是輕浮不如說是呆愣,因此也不大著惱,隻垂眸將冊子遞過去,恰看見王子重袖子裏一角淺藍的的帕子,隱隱露出繡的青竹紋,猶豫了下,道:“公子這方帕子倒是有些別致。”
王子重口舌拙笨,腦子轉得還是快,立刻將帕子抽出來遞給謝巧姝看。
謝巧姝拿手去接,卻因為對方握得太緊沒抽出來,加兩分力,仍是抽不出,微微皺了眉頭道:“還請公子的鬆一鬆手。”
“啊,對不住,對不住!”王子重臉燒得滾燙,麵上一片羞意,鬆了手抱住冊子退後兩步,連連鞠躬致歉。
“噗——”問夏路上遇到百善堂的丫頭,回到亭子來,看到個呆子雞啄米似的彎腰道歉,忍不住笑了出來,被謝巧姝一瞪,連忙正色道:“姑娘,老太太尋你呢。”
謝巧姝臉上也沒繃住漏出了些笑意,到底不好和外男多說,拿了東西默默地往回去了。走得遠了,問夏回頭看一眼,笑道:“那呆子還在那兒立著呢。”
謝巧姝沒有回頭,她已經二十歲,並不是不通情愛的年紀,兩回遇到王子重,他的表情都將心思表露無遺,謝巧姝摸著手裏的帕子,悄聲向問夏道:“去打聽一下方才那位公子,別露了痕跡。”
自然是打聽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可曾婚配,問夏會意地點頭。
直到那位姑娘沒影了,王子重才醒過神來往回走,頭一回遇見是薛家眾人上小香山賞花,方才那姑娘身邊的丫頭穿著的是薛府一等丫頭的服飾,按年齡推,當是薛家最年長的小姐無疑。
祖父無意官場,已經上了“乞骸骨”的折子,不久就要上京,到時候正好可以厚顏請祖父上門提親。又想著那姑娘模樣美麗,門第甚高,且是個能看懂策論文章的內秀之人,多半看不上他吧?(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