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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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豐帝欲加封後宮的消息並未刻意隱瞞,沒兩日行宮上下便傳開了。旨意並未正式下達,各宮嬪妃不禁喜上眉梢。尤其是張芳儀一躍從正五品晉封為正三品婕妤,可算是揚眉吐氣,風光無垠,連有著身孕的靜芳儀都被蓋了過去。原在行宮裏當值的宮人們更是盡心,費盡心思輾轉逢迎討好,隻盼能得哪一位主子青眼帶回宮重用。
嬪妃們雖喜不自勝,但在慶豐帝麵前還要控製著不能顯得過於驕狂,矜持有度,人後卻難免得意,變著法兒地安排名目歡歌宴飲。因此次林雲熙、麗修容都未得封,又不是愛熱鬧的,一眾宴飲都推辭不去,更兼門庭冷落。諸妃一麵暗暗幸災樂禍,一麵又生怕兩人遷怒,每每見著了遠遠行過禮走開,唯恐避之不及。
林雲熙從不在意,隻作冷眼旁觀。偶爾與麗修容說話時也聽她冷笑,“還沒晉封,一個個都抖起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宮裏出了幾個妃位,光宗耀祖著呢!”
麗修容說的刻薄,林雲熙心頭好笑,口中還是緩緩勸她道:“為她們費神做什麽?莫說幾個芳儀美人,便是封了夫人的,也依然在你之下。若有冒犯不敬,修容直接訓斥就是,何必與她們生氣?氣壞了身子是自己的,值當麽?”
麗修容冷嗤不語,沒幾日便聽聞她訓斥沈美人、責其罰跪乃至昏厥。慶豐帝非但未有隻言片語的告誡,反而將沈美人貶為末流采女,遷去僻冷無人的香山島,連侍奉的宮人都打發去服苦役了。
一時宮中駭然,人人自危,再沒有人敢顯露分毫不敬。
慶豐帝又一壁隻在玉華殿裏休息,整整二十餘日不曾召幸旁的嬪妃,半是愧疚不安半是鄙薄厭惡,“這起子婦人沒一個安分的!得一分顏色就要開七分染坊,憑她們是什麽身份,如今竟敢欺到你頭上,當朕是死的麽?!”複又帶了三分懊惱道:“是朕不好,委屈你了。”
林雲熙婉婉一笑,“妾身素來不喜紛擾,她們不願理我,我還懶得見呢。”軟語勸他道:“您與她們置什麽氣?都是伺候您的人,縱然行事略有不妥,您也該看在往日情分上體諒一二。”
慶豐帝一味冷笑,“哪個牌麵上的人有這樣大的臉麵?不過是些逗趣兒的,朕還要將她們放在心上麽?”對林雲熙露出溫和的笑意,握著她的手道:“朕不缺人侍奉,她們若不夠恭順,你隨意打發就是。”
林雲熙聞言怔了一怔,心下微暖的同時不由有些齒冷。默然一歎,任憑慶豐帝再如何冷落眾人,終究還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帝王君主,何時真的放□段為旁人停駐腳步?無論多麽深刻的喜歡和寵愛,也抵不過江山如畫。再懇切真心的言辭盟誓,卻也隻能當是說笑罷了。
麵上笑意越發清婉,應道:“是。”又轉言說起胡青青,“她這幾日辛苦,人也瘦了不少,”
慶豐帝“嗯?”一聲,“她怎麽了?身子不舒服?”
“倒也不是,不過前兩日替太皇太後抄經熬得晚了,又日日去請安。天這樣熱,她在日頭底下來來往往難免辛勞,連妾身這兒也少來了。”
慶豐帝微微眯了眯眼,“胡氏孝順,也不能糟蹋自個兒的身子。”喚來李順道:“賞胡氏一匣金絲血燕,兩支山參,再叫太醫院去與她瞧瞧。”
李順應聲去了。
日子翻過七月半,總算盼來入夏時第一場小雨,天際陰雲沉沉,淅淅瀝瀝地下了大半個時辰,雨絲落入碧波靜然的湖水中,一圈一圈蕩漾出微微柔和的波濤。風中帶來的涼意衝散了連月的酷熱,然而窒悶的暑氣依舊不減,午後雲層散去,烈日又似火般籠罩大地。
殿裏奉著兩甕冰塊,又轉起風輪,方才不覺得熱。壽安已經能穩穩當當地坐直,手裏拿個玩意兒就能樂上半天,前幾日林夫人從外頭帶了一箱子給他,其中一個撥動時會泠泠作響的水車精致又好看,壽安幾乎天天抱著不撒手。
林雲熙歪在榻上逗兒子,看他笑得咧開嘴露出粉色柔嫩的牙床,兩眼彎彎,小手使勁往下一拍,兩隻腳蹬來蹬去開心得不得了。
一旁侍立的乳母嬤嬤也都帶著笑意,碧芷端上一盞冰鎮過的玫瑰清露,麵上含笑道:“小皇子就是愛笑,偏主子還每日都去逗他。”
林雲熙接過來喝了一口,“看他開心,我心裏才歡喜,恨不得他日日都這樣高興才好。”
碧芷“噗嗤”一笑,“小皇子乖巧,自來了行宮裏,除卻起身更衣,旁的時候一絲哭聲不聞,愛笑愛鬧,就差沒時時刻刻笑著給主子瞧了,您還嫌他不夠樂嗬?”
乳母們也湊趣,“可不是,小孩子裏像皇子一樣愛笑的少見。皇子自幼這般歡歡喜喜,日後必定是個樂天知命無憂無慮的好郎君。”
正說笑間,琥琳快步進了殿,屈膝福一福身道:“昭儀頤安。”
林雲熙請她起來,又見她額上汗珠點點,鬢角、衣領皆被汗水浸濕,氣息不勻,不由稍感吃驚,一麵著人再取一碗玫瑰清露來給她,一麵問道:“什麽事需你這樣著急?”
琥琳接了碗盞並不用,隻稍稍緩一口氣,凝聲道:“李美人小產了。”
林雲熙陡然一驚,“什麽?!”
殿中寂然,唯壽安手使勁搖著一個白玉雕獅鈴鐺繡球,清脆的鈴聲當啷作響。
乳母嬤嬤們忙抱了孩子退到東間,一應玩具物什也都由宮人帶出去,林雲熙招呼青菱搬來鼓凳讓琥琳坐了慢慢回話。
“奴婢也是才知道。午後靜芳儀與順貴人在梵音閣小聚,恰與李美人遇上,兩人在庭中爭執了幾句,不知怎地雙雙跌了一跤。太醫院小孟腳快,先來回了奴婢一聲,奴婢不敢拖延,急著來回稟主子。”
林雲熙捧了藍地琺琅彩牡丹纏枝紋的碗盞在手,輕輕舀動著小勺,口中問:“靜芳儀如何?翠微殿可有動靜?”
琥琳道:“暫且都在梵音閣邊的浣花居裏,芳儀動了胎氣,不能隨意移動。聖人那兒才宣了葉相、嚴相商議政事,這會兒不見人。”
心頭疑慮重重,李美人未傳出有孕,不是自己都不知道,便是有心隱瞞,又怎會與靜芳儀爭執?慢不說靜芳儀胎氣一直不穩,闔宮上下都避讓三分,李美人位份、恩寵皆不及,難不成會蠢得去撩撥別人不痛快?不怕靜芳儀有什麽不妥通通算在她頭上麽?
又或者是刻意為之?李美人想透露出有孕的消息卻不慎落胎,還是有人蓄意使其兩敗俱傷……她抬一抬眼,仿佛抓住了什麽似的,道:“你說靜芳儀是和順貴人在一道?遇上李美人的時候也是麽?”
“是。芳儀與貴人原是傳了歌舞,後來李美人攜了幾位小主說要聽戲,才起了口角。”
林雲熙微微一訝,“嗯?李氏也帶著人去的?”
琥琳道:“行宮裏素來住著幾位,隻是沒有名位,私底下稱一聲小主罷了。”
林雲熙隨意罷罷手道:“這個不要緊。”心裏幾乎能斷定此事與順貴人脫不了幹係。
因皇後養著二皇子,她一直暗中幫著順貴人爭得一二聖寵,以期其與皇後離心,已略有成效。皇後並不如從前般寬待恩遇,慢慢不大讓順貴人輕易見二皇子,大有間其母子之意;順貴人心慌焦急,為了不使自己全然無用以致被皇後作為棄子,更是用心侍奉慶豐帝,兩人間隙已起,再難愈合。
但眼下靜芳儀有孕,又比順貴人得皇後看重,順貴人安能不怕皇後放棄二皇子轉而捧起靜芳儀?為了保障兒子地位穩固,她必定要設法消除靜芳儀腹中孩子對二皇子的威脅——不能除掉這個孩子,也要叫慶豐帝厭棄。
琥琳見她若有所思,低聲道:“奴婢來時皇後娘娘已在路上,主子是否也要前去?”
林雲熙無意蹚這趟渾水,一般人身在其中也未必看得破,唇角露出一個淡淡清淺的笑容,搖頭道:“不必。且看聖人如何。”
不過半個多時辰,慶豐帝便匆匆趕往浣花居。有皇後主持中饋,靜芳儀、李美人安置在左右偏殿,各有太醫、宮人侍奉,一應涉及事端的宮人全都關押起來,順貴人亦不免被罰在正堂地上跪著,那幾個無名無分的小主更是退到了屋外炎炎烈日之下。
李美人已然落胎昏厥,慶豐帝隔著碧紗櫥看了一眼,臉上木無表情。
皇後福一福身請罪道:“都是妾身疏忽大意。美人懷胎堪堪一月,這幾日又不到請平安脈的時候,這才未能及時上報。妾身看顧皇嗣不力,請聖人恕罪。”
慶豐帝並未再往另一處去看靜芳儀,冷漠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皇後微微躊躇了一下,“芳儀和美人略有爭執……”
“嘴上爭幾句就能氣得人小產?!”慶豐帝截斷道:“朕怎不知宮裏還有如此口齒伶俐之人,單憑說話能說得人跌倒不成?!”指著跪於屋中的順貴人,“你說!”
順貴人顫抖著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最開始兩人確實不過嘴上爭辯,然而與李美人同來的幾人不依不饒,靜芳儀原就因胎象不穩需靜養,被幾句話氣得臉色發白,肚子都痛了,命宮人將幾個所謂的小主拖出去掌嘴。那邊哪裏肯就範?兩頭爭執地幾乎要打起來,推推搡搡間靜芳儀被撞倒,李美人站在台階上不知被誰拉了一把,一腳落空,跌在地上。
順貴人嗚咽著叩首道:“都是妾身無用,沒能拉住兩位姐姐。”慶豐帝見她鬢發散亂,衣衫蒙了塵土,袖子下露出的手上竟都是擦出的血痕,已快凝結成痂,不由問道:“你手上怎麽回事?”
順貴人支支吾吾不答,一旁忙有宮人跪道:“主子為了接住芳儀,不小心擦傷了手。”
慶豐帝挑眉看看皇後,皇後勉力一笑道:“多虧了順貴人墊在靜芳儀身下,芳儀雖受了驚嚇,卻沒有大礙。”看向順貴人的目光隱隱鋒銳如刀,膽子大了,竟敢弄出這些幺蛾子,是吃定了她因二皇子必定會保生母嗎?!
慶豐帝冷哼一聲,“既傷了手,怎麽還跪著?”衝著那宮人道:“還不扶你主子下去休息!”
皇後麵色鐵青,暗暗深吸一口氣方按捺下去,露出愧疚的神色,歉然道:“是妾身不好,方才氣得糊塗了,居然不曾留心。”連連招呼太醫宮人道:“快扶貴人去西間躺著,太醫好生去瞧瞧,看看傷著哪裏沒有。女兒家,千萬別留下什麽傷疤才好。”
慶豐帝冷冷瞥了皇後一眼,語含薄怒道:“那幾個生事的在哪裏?”
皇後知慶豐帝說的是那些和靜芳儀大打出手的小主,忙道:“她們以下犯上,妾身已責令掌嘴三十,罰去外頭跪著了。”
慶豐帝懶得再一一審問,盡數推給了皇後,“為首的杖斃,其餘的打發去暴室。”
皇後應諾,小心翼翼開口道:“那李美人驟然小產傷身,隻怕日後有礙子息……”
慶豐帝皺了皺眉,淡淡道:“罷了,也是她沒福氣。來日晉封時一並封為貴人。”
“聖人可還要去看看芳儀?”
“不了。”複又想起什麽,目光冷漠而森然,“她那裏的宮人護不住主子,都撤了吧,李氏那兒也一樣,明日朕會叫殿中省補上。還有,芳儀既動了胎氣,好好養著,無事不必出來。”
皇後神色一僵,勉強笑道:“是。”欠一欠身,“妾身代兩位妹妹謝過聖人。”
慶豐帝又問了太醫幾句,轉身便往玉華殿去了。
林雲熙奉上茶水,微微驚訝道:“聖人不是去浣花居了麽?”
慶豐帝接過來飲了一口,“朕去看過了。”
“兩位妹妹可還好?”
慶豐帝冷嗤一聲,“有人在朕眼皮子耍心眼,貪心不足!”
林雲熙愕然,“那聖人就任她們去?”
慶豐帝揉揉眉心,拉過她的手道:“今年大旱,各地雖修了水利,但連月不雨,隻怕百姓難熬,又有倭國征戰,朕實在無閑情理會這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見她尚有憂慮之色,便問:“怎麽了?”
林雲熙靠著慶豐帝坐下來道:“聖人也知道貪心不足,您不欲後宮不平,但這般輕易放過,放任她們欲壑滋長,隻怕將來更難遏製。”婉言勸了一句,“不過一句話的事兒,您若嫌煩,不是還有皇後娘娘在麽?”
慶豐帝嗬嗬一笑,摟了她在懷,“朕已嚴懲生事之人,又換去趙氏、李氏的宮人,也算敲打過了。”又教她,“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世上哪有水清不養魚的呢?不妨礙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麵的人才不會覺得主子的刻薄寡恩,甘心為你做事。”
林雲熙微微了悟,也就是說妨礙的時候下手要快?還要做好後續維持好名聲?展顏一笑,“聖人覺得無礙就好。”
垂眸思緒飛轉,處置那幾個沒名分的既是震懾,也是表示事情到此為止。撤換靜芳儀、李美人的宮人,斬去背後之人的手,一樣是告誡——不要再伸手!那些宮人確實護主不力,慶豐帝不施加刑罰隻是換人,敲打諸人安分的同時依舊能得一個寬厚的名聲,又於不動聲色間隔離皇後與靜芳儀,削其勢,一舉多得。
一麵暗歎慶豐帝手腕,一麵也覺察到他對靜芳儀、或說對子嗣的維護之意。靜芳儀身邊雖無得力的人,但她懷著孩子,宮中無人敢怠慢,殿中省是奉慶豐帝之命挑宮人,必不會選心懷詭秘的進去,又兼禁足靜養,靜芳儀反倒能跳出圈子好好保胎。
然而如此一來,順貴人並未達成目的,隻怕還有後手。卻也與她無關了。
絮絮說了幾句閑話,慶豐帝問道:“壽安呢?今兒怎麽不見他?”
林雲熙嫣然笑道:“聖人來之前還在玩兒呢,這會兒累了,乳母哄著才在東間睡下。”
慶豐帝便攜著她起身,“朕去瞧瞧。”
兒子在黃花梨海水蛟龍紋羅漢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小肚子蓋著薄被一起一伏。孩子小受不住冰的寒氣,東間裏隻半開著臨湖的疏窗,兩個宮人在旁打著扇子,乳母嬤嬤們留了兩個在裏間看著,剩下的都擱著簾子在外頭做針線。
見兩人過來,忙起身行禮,慶豐帝一揮手示意眾人噤聲,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掀了簾子,裏頭幾人紛紛躬身福禮而退。
慶豐帝坐下來看兒子睡覺,把被子往壽安胸口拉了拉掖好,又奪過宮人手裏的扇子輕快地替兒子打扇,眉目間帶著溫和的笑意,。壽安睡相不大老實,沒一會兒撓撓臉蹬蹬腳,被子落下去一半。林雲熙伸手試試壽安手心裏的溫度,隻把被子搭在他胸口和肚子上,輕聲笑道:“這兩天熱,少蓋一些也不打緊。”
慶豐帝額上也有些見汗,摸摸壽安紅潤的小臉,轉頭叮囑伺候壽安的一眾乳母宮人道:“好好侍奉皇子,昭儀自不會虧待你們。若敢不用心,朕也不吝幾個伺候的人,想當這差事的大有人在!”
林雲熙樂得慶豐帝為兒子敲打宮人,隻靜靜坐著含笑不語。
次日給皇後請安,麗修容遣宮女來回話道:“晨起三皇子便哭鬧不休,身上也起了熱度,修容主子請了太醫,不得前來請安,還請皇後恕罪。”
皇後連連叫她起身,“不過一日晨昏定省罷了,哪比的上關內侯身子要緊?”語調帶著三分關懷和急切道:“關內侯眼下如何?要不要緊?幼兒用不得大熱大補之物,我這兒尚有幾張娘家送上來的調理方子,一會兒帶去與你家主子。”
那宮女恭恭敬敬屈膝福禮道:“三皇子隻是略有些受涼發熱,太醫說養幾日即可,並無大礙。”
皇後聽她婉拒也不生氣,臉上還是和顏悅色道:“皇子平安就好。”還是叫人取了方子來遞給宮女,“小孩子萬事都要小心,不可疏忽大意。方子這回用不上便擱著吧,倘有來日才不致手忙腳亂。”
那宮女深深低下頭,肩頭微微聳動,接東西的時候露出半張勉力忍著怒氣的臉,聲音幾乎是咬著牙憋出來的,“謝皇後恩典。”
皇後隻微笑著喚人送她出去。
張芳儀搖著手中湖青山水煙雨圖案梅烙竹柄的團扇,笑吟吟道:“真是不巧——才沒了一個,今兒這個竟又不好了。妾身聽說靜芳儀也動了胎氣,也不知她身子如何?”
屋中無人理她,喝茶的喝茶,微笑的微笑,低眉不語的盯著膝上指尖一動不動。張芳儀乍然得知晉封為婕妤,自認風光得意,如今無人應答,尷尬之下忍不住語調尖銳道:“李美人小產,也不知多少人高興得睡不著覺,怎麽這會兒都啞巴了?!”
這話說的露骨刻薄,邊上順貴人不由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張芳儀渾然未覺,扯過衣擺恨恨道:“做什麽?我還說錯了不成?!”
謝婉儀緩聲軟語道:“咱們一心侍奉聖人,皇嗣不保,諸位姐妹隻有傷心喟歎,哪兒會像張妹妹說的這般不堪?便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話裏帶著軟刺,張芳儀才要辯駁,皇後亦蹙了眉冷聲對她道:“你是快要晉封的人,說話行事怎麽這樣糊塗不謹慎?!”倒是坐實了她心思不堪的名頭。
張芳儀臉色漲得通紅,但她一向懾於皇後威勢,半點不敢違抗,隻得忍著心頭怒氣憤憤不語。
忻貴儀咯咯脆笑,輕睨了張芳儀一眼,“說來好些日子沒見皇長子了,也不知他體弱之症可有緩解?行宮裏山水養人,太醫院又尋了這麽一張古方,也該大好了。”又想起什麽似的掩口笑道:“哎呀,倒是我渾忘了,張妹妹的景芳齋在四怡園,可不比皇長子住的清輝閣,就在翠微殿邊上,妹妹哪能事事都清楚呢?聖人三天兩頭為皇長子尋醫問藥,真真一派慈父之心。張妹妹,你說是麽?”
林雲熙原是坐著看戲,聽到此處也不由好笑。自到了行宮裏,張芳儀統共往清輝閣不過三四回,都被慶豐帝擋了回去,晉封的消息傳出後更是再未去過。慶豐帝拳拳關愛之心,這做娘的就顯得為母不慈了。偏又是憑著長子生母才得封,再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越發叫人不齒。
皇後見張芳儀被忻貴儀三言兩語氣得差點沒跳起來,冷冷一個眼鋒掃過去壓下了,目光掃過底下諸人或冷淡或不屑的神色,心頭略帶著幾分疲憊,揮一揮手便叫眾人散了。
出了殿門,林雲熙故意走得慢了一刻,恰好在胡青青身前,微微對她笑道:“前幾日充儀看著憔悴,聖人命太醫替充儀診脈,不知充儀身子如何?”
她語調清冽而溫軟,並不大聲,但眾人皆在,自然聽得一清二楚,聞言不由紛紛停下腳步。胡青青福一福身,淺然笑道:“隻是身子疲乏沒有精神罷了,稍稍將養幾日便無事了。”
林雲熙“哦”一聲,“你還在替太皇太後抄經?”
“是。”胡青青謙和而恭謹,“太皇太後誠心敬道,妾身每日去請安時都在誦經。妾身愚笨無才,對老莊之言一知半解,讀不懂經文,也隻能多抄些書聊表孝心。”
林雲熙笑道:“你這般孝順,倒叫我汗顏。卻也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才好。”
胡青青微帶感激道:“謝昭儀關懷,妾身省得。”
眾妃麵麵相視,神色莫名。
胡青青父獲罪流放、母族亦無多少關照扶持之意,隻憑慶豐帝一意寵愛才有如今地位,因其罪臣之女的身份,宮中諸妃麵上和善,私下對她也多有輕蔑鄙薄之色,不想她居然攀附上太皇太後,難道還想翻身不成?!
忻貴儀眯一眯眼,揚聲笑道:“我記得充儀的祖母出自太皇太後娘家?”
胡青青靦腆一笑道:“妾身既是妃妾,又是小輩,更應盡孝道。”
未幾,行宮裏便有幾句流言傳出,一邊說胡青青純善,向太皇太後請安盡孝日日不綴;另一邊又說她居心叵測,不過趨奉媚上,實為心思深沉之輩。
慶豐帝聽了一笑而過,戲謔道:“胡氏性子天真,素又和順謙卑,何時去學了討好奉上?”
林雲熙也笑,“宮裏向來聞風就是雨的,聽他們胡謅呢。”
因怕三皇子未好麗修容脫不開身,林雲熙隔了好些日子才上門,隻送了些平日常用的補品藥材。三皇子和帝姬兄妹兩人在榻上玩鬧,抱著大紅色的布老虎咿咿呀呀,精神已然極好。
麗修容與她到外間正堂說話,“難得林姐姐來看我,這幾日人來得多,我不耐煩都趕了出去。”
林雲熙道:“你要照顧孩子,不見她們也無妨。”
麗修容隔著鏤空雕仙鶴雲紋的碧紗櫥看看一兒一女,慢慢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如今也就指望他們了,旁人何須放在心上?”
林雲熙心下覺得她話中帶著三分涼薄清苦,但畢竟沒有深交,說不出什麽安慰之語,坐著閑話一陣,也就告辭了。
臨行前提起宮中流言,麗修容笑道:“聖人都當是頑笑,這話自然隻是笑話。”
回到玉華殿卻是碧芷迎了出來,福一福身道:“嬤嬤有信傳來,琥琳姑姑急著尋主子呢。”
這回來行宮,林雲熙特意沒帶著董嬤嬤一道,一來宮中有所安排,二來也是叫碧芷曆練著掌起內務,幾個月下來玉華殿上下有條不紊,膳房、灑掃、庫房等處的宮人都服服帖帖,盡心盡力當差做事,可見頗有成效。
在太陽底下一會兒功夫,臉上見汗,林雲熙先去換過衣衫,重新洗臉勻麵,又看過壽安,方才叫琥琳拿信仔細看過,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宮裏萬事妥帖,咱們不在這些日子,嬤嬤著實辛苦。”
又喚青菱道:“去箱子裏取海棠雙花的墜珠步搖來。”
青菱道:“可是聖人上回賞的那支並蒂開花的?”
“不,是我嫁妝盒子裏的。”
青菱依言拿來了,打開匣子遞到林雲熙麵前,奇道:“奴婢瞧兩支步搖差不多,主子怎麽特意要了這一支?”
林雲熙笑而不語,細細摸過那雙花背後,並蒂之花一開雙朵,這隻步搖上的卻是並排兩朵海棠。放下匣子蓋好,交到琥琳手裏,叮囑道:“嬤嬤來了信瞞不過上上下下的眼睛,你也不必太遮掩著。咱們在這兒裏住不了多久了,宮中還需嬤嬤打點,我一會兒回一封信,你原樣送去,再有些首飾布料與信一道賞給嬤嬤。唯有這個不在那些東西裏,萬萬不能露出絲毫風聲,需找個信得過的人全頭全尾送到嬤嬤手裏,明白麽?”
琥琳肅然應了,輕聲道:“嬤嬤在宮中當差,每月月初亦有俸祿可領。”
林雲熙微微一笑道:“你做事一向穩妥。”心頭湧動著幾分狠戾似的快意和決然,忍氣籌劃了這麽多天,終有不必再含恨隱忍的一日。
這幾日慶豐帝來時便委婉勸一勸他去麗修容出看看孩子,慶豐帝道:“你什麽時候這般大方了?”
林雲熙抱著兒子笑,“妾身倒想小心眼兒來著,但也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聖人好歹為我顧念一二,何況關內侯也是您的兒子,又才病愈,妾身再怎麽小心眼也不會小心眼到孩子身上去。”
慶豐帝在玉華殿歇了一夜,便往麗修容處看了兩天兒子女兒。
又一日皇後請按時,麗修容無意提了一句道:“妾身才打發了兩個嚼舌根的宮人,今兒又聽外頭灑掃的宮人說胡充儀是非,這風怎麽起來的?刹都刹不住。”複又欠一欠身含愧道:“妾身忙著照看孩子,倒縱得宮人放肆,是妾身的不是。”
皇後含笑安慰她,“你著緊孩子,難免顧著這頭顧不了那頭。底下的人不懂事,與你無關。”轉頭傳來行宮裏的首領太監訓斥幾句,“如今你差事當得越發好了,還是親手挑出來侍奉的呢!一個個偷奸耍滑不說,竟敢隨意議論主子了,本宮看不見的地方還不知怎麽搪塞敷衍!”那
太監領了罪,罰奉三月,不免要教訓手下,宮中為之一肅
過了兩日,行宮裏除了說胡青青孝順,別的話漸漸無人提起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