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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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至下旬,官員考評也漸漸到了尾聲,慶豐帝狠狠發作了幾個考評差等且查出有貪鄙惡行的,輕則免官罷職,重則流放下獄,又幾日,擇其才能品性出眾者予以嘉獎厚評,朝中風氣霎時一清,諸臣更是戰戰兢兢,越發誠懇勤勉。

    葉相又私下奏稟道:“外州郡之臣,刺史董胤、郡守王鵬舉、嚴孝之可堪大用,尤以董為首。為政一方,實是能吏。臣觀其有為相之才,聖人何不調用入京?”

    慶豐帝道:“他原就是幹練能為之輩,朕亦有心提拔。不過他這任刺史還有半年,待他任滿,正好召入京。”

    葉相應諾,稍一思索道:“年前靖安侯管信懌承爵,也辭了開府儀之職,眼下中書省恰空出一位,若聖人打算用董,待其明年期滿回京,臣可為其舉薦。”又道:“王鵬舉嚴苛、嚴孝之圓滑,可入刑部、戶部之職,亦或為一州刺史,其中詳情,聖人可細細斟酌。”

    慶豐帝笑道:“葉公知人善任。”複長歎一聲,“如今朝中不乏屍位素餐之徒,奈何東瀛未平,北蒙尚在,又有我西域大好河山盡數落於蠻夷之手,葉公需為朕分憂啊。”

    葉相微微躬身一禮,正色道:“虛食主祿者是為國蠹,該為賢者讓路才是。臣不才為相,自當不使賢達流落在野。”

    君臣心中自有定計,葉相又稟了近日瑣事,一一論政,方才笑眯眯地告退了。慶豐帝往後殿軟榻上歇了一響,吃過半盞茶,重新回東廂不急不緩地批了一陣折子。李順近前請示道:“已過了寅時三刻,聖人往哪處用膳?”

    慶豐帝放下朱筆,舒展一下筋骨道:“去昭陽殿。”

    李順遲疑片刻,低聲道:“方才皇後娘娘與忻婕妤宮中著人來請,聖人您看……”

    “皇後?”慶豐帝微微蹙眉,“她叫人來做什麽?”

    “說是柔嘉帝姬想念聖人。”

    慶豐帝頓了頓,道:“你去庫房裏將那麵東林郡守進貢的銀架接地的浮雕象牙琉璃水銀鏡取出來,親自給柔嘉送去,就說朕尚有政務,明日去陪她用午膳。”

    李順應了,“那忻婕妤那兒……”

    慶豐帝神色略帶了兩分煩躁,“罷了。朕去孟氏那裏用膳。”話雖如此,他這會兒卻不急著走了,又拿起筆來看折子。直到天色擦黑,方擺駕去延慶宮。

    忻婕妤自然歡喜,悉心侍奉,慶豐帝見她笑顏晏晏的模樣,到底緩了厭煩之色,溫言以對。用過晚膳,又陪著坐了一刻才走。

    夜空一輪明月,飛彩凝輝。行至碧波池畔,遙遙可見不遠處燈火通明,慶豐帝道:“去昭陽殿。”禦輦便轉道往昭陽殿去了。

    昭陽殿裏,林雲熙用過晚膳,與青菱碧芷等幾個乳母嬤嬤們一道抱著壽安逗小狗。兒子對新來的兩隻小奶狗異常喜愛,連往日不離手的玉獅球都扔在一邊,烏溜溜的眼睛盯著瞧,隻差沒合身撲上去了。林雲熙無法,讓人用竹篾編了兩個籃子,鋪上錦帛軟墊,把小狗安置在裏頭,就放在壽安麵前。

    壽安一眼不錯地看著,眼睛瞪圓,肉嘟嘟的小臉正經嚴肅,偏嘴角流出一點晶瑩的涎水,可愛得不得了。眾人皆是笑個不住,林雲熙正要著人拿了絹子給兒子擦嘴,秦路回稟道:“主子,聖人的禦駕過來了。”

    林雲熙一邊給壽安擦嘴,一邊道:“今兒聖人不是去陪忻婕妤用膳了麽?怎麽這個時候過來?”秦路道:“奴才打聽了一耳朵,聖人剛從延慶宮出來,便往咱們這兒來了。”

    慶豐帝進來時壽安已一手摸上了狗頭,睜大了眼滿是驚奇的模樣。兩隻小狗倒乖巧,不喊不叫,趴在那裏安安靜靜地叫他摸,歪一歪腦袋,水汪汪的眼睛直對著壽安。

    慶豐帝含笑道:“什麽時候給壽安弄了這兩個小東西?朕瞧他喜歡得緊。”

    林雲熙將兒子遞給乳母,迎上前低身一福,口中道:“聖人頤安。”慶豐帝未等她屈下膝,一把扶住她道:“不必拘禮了。”

    林雲熙微微笑著應“是”,攜著慶豐帝上座,命宮人奉上茶果,笑道:“前兩日殿中省才送了的。”又指著其中雪白毛發的一隻道:“是他自個兒挑的,旁的都不要,隻要這個,抱走了還與我著急,隻好依他。”

    慶豐帝看了看那隻小狗,哈哈笑道:“他倒是有眼光,盡把好的挑走了。這是西域雪獒,乃藏獒之中最為珍貴品種。藏獒威猛沉穩,能力戰群狼。而雪獒又是其中佼佼者,不僅較一般獒犬更為高大凶猛,且極為忠心護主。因其毛發雪白,高貴典雅,自成王者之風,曆來被西域諸國奉為神明。雖不算十分難得,也是頗為少見的,朕還是小的時候見先帝養著一隻。先帝喜歡貓狗,那會兒各地都多有進奉,如今朕不大養這些,宮裏便少了。”又笑著握了林雲熙的手一道去看兒子。

    幾日不見,壽安倒沒覺得陌生,揚起手就要他抱。慶豐帝順手抄起兒子,壽安咯咯笑地十分歡快,一會兒伸手去碰慶豐帝頭冠上鑲嵌的龍紋朝珠,一會兒摟著他的脖子,一嘴啃在慶豐帝肩上,糊了他一肩口水。慶豐帝也不在意,抱著壽安顛了顛,輕輕捏一捏兒子軟軟的臉頰,笑道:“這兩日他好似重了些,倒更活潑了。”

    林雲熙道:“可不是?他如今能爬會滾的,若沒有幾人合力,根本看不住。這幾日有兩隻狗兒在旁,還安分些,若不然,簡直都能上房揭瓦了。”

    與壽安玩鬧一回,便令乳母哄著他去睡了,連帶著將兩隻小狗也抱了去,兩人複又坐了絮絮說些閑話。

    慶豐帝道:“這幾日姨母怎不曾入宮來看你?朕記得往常三、四日間還能遇上一回,這段日子倒不見你留她用膳了。”

    林雲熙脆聲笑道:“她這兩天忙著相看兒媳婦,哪裏還有空來瞧我?”慶豐帝微微一算,恍然道:“莫不是你家六郎要成親了?”

    林雲熙含笑點頭道:“正是這樁喜事。我那未來六嫂早兩年就定下了,隻差婚期。奈何她一位堂叔見背,需在家齊衰(*),才拖到今日。”

    慶豐帝笑道:“董胤德才兼備,堪為能臣。你父親倒是好眼光,挑了這麽一位親家。”又細細與她分說。

    董胤出身微末,少貧苦學,家中老父四處求告,才拜得一位名士為師。卻因無人舉薦,不得不以科舉以仕。然而董胤雖貧苦,實是才華橫溢之輩,先帝頗為取重他的才幹,欽點為二甲傳臚。又有磨礪的意思,先放在在翰林院當差。不曾想過了兩年,才要謀一實缺,老父去世,隻得撫靈回鄉。守孝三年,人情冷落,鞍馬稀衰,但董畢竟是先帝欽點、進士出身,總有人願意拉攏交好,左右逢源謀了一處縣令,熬過兩任,有了自己的班底、人脈關係也漸漸打理好了,苦心經營,考評年年上等,回京陛見時又得先帝一好印象,出任知府,然後郡守、刺史,方成了氣候。

    慶豐帝笑道:“朕素知他是個能幹的,也有心用他。恰葉相薦他入中書省,朕已允了。待來年開春他卸了刺史,正好入京。”

    林雲熙聞言喜道:“果真?六郎的婚期正巧也定在明歲初春呢,卻是兩樁好事碰到一處了。”

    慶豐帝淡淡一笑,似隨意問道:“說來世人結親多選世家,氏族更是與名門貴戚婚姻,少有擇寒門的。你家六郎為幺子,少不了受父母寵愛,怎麽倒選了出身不顯的董氏?”

    林雲熙不以為意道:“這有什麽?先祖母也不過一介邊將之女,寒門出身,不也一樣為宗婦?阿爹阿娘都不是迂腐的人,何況娶妻娶賢,出身再要緊,也比不過人好呀。”

    慶豐帝笑過不談,隻說起往行獵一事,因記起林雲熙祖父林齊尚在燕北未還,問她道:“再有三四日朕便要啟程,你可有什麽話想與老侯爺說,或有什麽東西想送過去的?緊著擬寫書信,挑揀好了,朕叫人一並帶去。”

    林雲熙微微一愣,神色不由動容。慶豐帝低語道:“老侯爺年歲已大,又無妥當的人侍奉在側。朕知你憂心,這回北上,朕替你勸他回京休養,好不好?”

    林雲熙怔怔道:“阿爺秉性固執,隻怕勸不動他。”慶豐帝便攏住她的手,嬉笑道:“這有何難?綁也要將他綁來。屆時你再往他麵前一哭,再怎麽硬的心也給哭軟了。隻一樣,若老侯爺嫌棄朕手段粗暴、不尊國士,你可要為朕求求情。”

    林雲熙方“噗嗤”一笑,道:“哪兒有這樣促狹的。”抬眉見慶豐帝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目光灼灼,笑意溫文,不覺耳根微微一熱,臉上赤紅。

    慶豐帝瞧她羞怯嬌俏,麵若紅玉,一如情意燕婉之時,往日再有什麽不平之處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素日雖甚少與人耳鬢廝磨,此刻也搜腸刮肚說些頑笑哄人之語,逗林雲熙一笑。

    林雲熙隻一壁認真聽他說笑,偶爾迎合笑鬧幾句,心底卻默默一歎,終歸他是聖人,她為妃嬪罷了!如今慶豐帝能幾次三番放□段,不外乎是兩人情好,膝下又有稚子幼兒可愛,方能轉寰一二。即便她心中怨憤未平,卻不得不克製自己,盡力去消弭這份隔閡。隻因她清楚明白,無論再深厚的情誼,也經不起再三地消磨。兼之宮中這許多妃嬪,虎視眈眈者不勝枚舉,更恨不得她立時被聖人厭棄,好分得聖寵,她要是推著慶豐帝出去,才是真正的自毀城牆。

    回應時終是帶了三分真切,軟語嬌嗔。

    慶豐帝說了一攤子話,口中幹渴,端起五彩金龍盤雲紋小蓋盅飲,以盅蓋拂去茶末,微微抿了一口。茶味清冽醇厚,沁香入脾,是烹得極好的六安茶。因笑問道:“你這裏茶葉不少,朕卻難得喝著一回烹煮極佳的好茶,今兒是去哪裏請了個幫手?”

    林雲熙一樣捧了茶盞在手,笑意綿綿道:“知道聖人愛品茗,妾身倒沒什麽烹茶的手藝,隻去歲命人收了兩甕梅花上的雪水,埋在樹下,這兩天才起出來用的。聖人若喜歡,我叫他們送一甕過去。”

    慶豐帝含笑凝視她道:“隻要是寧昭送來的,什麽都好。”兩人皆是有意各自退讓,心結已鬆,自是情意纏綿一夜好夢不提。

    至次日林雲熙從皇後處請安回來,與壽安玩笑一回,又叫青菱取了庫房登記的賬冊來,與董嬤嬤道:“聖人允我給阿爺捎上些物什,不日必會有人過來處理。嬤嬤先替我瞧瞧,打點些什麽才好。”

    董嬤嬤笑道:“要老奴說,什麽都不必送,隻待去一封淚痕斑斑的思親信,看老太爺回是不回來!”

    林雲熙聽了伏案而笑,忙點頭叫宮人磨墨鋪紙,道:“嬤嬤說得極是!”逐字逐句寫了,因她知林齊掌兵數十年,向來對文人辭藻不甚煩擾,也不摻雜什麽駢文麗詞、詩韻古作,單就道她思念祖父日夜難以安枕,每至節慶宴飲便格外焦心、不知何日得以再見。又道壽安一日大似一日,竟還未見過外曾祖父,她心痛茫然五內如焚,若不能使祖孫相見至死不能介懷之語。末了竟也眼眶一紅,雖無十分傷心,卻喉頭哽咽,熱淚盈目,少不得重新洗臉勻麵。

    待恢複過來,倒沒了淚水,隻取了桌上硯滴往紙上滴上些許,充作斑斑淚痕。

    董嬤嬤見她當真,不由笑道:“這回可好,老太爺見了,必是要馬不停蹄地回來看曾外孫了!”

    青菱一麵把信紙放在幾案上晾曬,一麵捧著那牧童吹笛的硯滴安放會硯台邊上,呆氣道:“可不是麽?府裏老爺夫人還有幾位少爺請了不知多少回,偏老太爺就是不肯。這回老太爺若真回來了,奴婢必要把這硯滴供起來,日日燒上三炷香的!”說的眾人捧腹大笑。

    一時晾幹了信,林雲熙又重新看過一回,並無錯漏,命人折裝入封。董嬤嬤又從庫中挑揀出幾樣從前老太爺用慣的樣式,添上不少日用的物什,統一用兩個箱籠裝了,寫上陳條,並與書信一道安置好了。

    待到天色擦黑,秦路來回話道:“聖人去重華宮陪柔嘉帝姬用晚膳,未曾召人侍寢,奴才估摸著應是在皇後娘娘那兒歇下了。”

    林雲熙並不在意,隻淡淡點頭應了。向青菱道:“上回給聖人做了一半的那件大氅可還在?”

    青菱不意她問起,想了一想,才驚訝道:“那還是去歲主子尚未顯懷時做的,如今快兩年了,哪裏還能用?已壓到箱底去了。主子若是要用,奴婢這就叫人翻出來。”

    林雲熙聞言不由略皺皺眉,問青菱道:“我有多久沒給聖人做過針線了?”

    青菱道:“並未斷過,主子隔段時候便會做一些。有時是荷包、香囊、扇套一類,有時是襪子、夾衣,還編過不少掛件、玉墜兒,隻是沒有大件的衣裳。”因聽林雲熙說起大氅,又逢北上秋獵之際,思忖著大約是要給聖人再做一件,時間又急,才問起從前做的。便笑道:“大氅不比旁的衣物瑣碎,隻需挑了色澤好看的緞子,照著樣子裁剪即可。主子若急著要,奴婢叫人挑了新緞子裁出來,再繡上些亮色的紋樣,幾個繡娘一道,不用三兩日就成。”

    林雲熙略一思索,也就道:“那你便依樣辦來。照著聖人的尺寸做上兩件,叫她們挑厚實的緞子,一件填上棉絮,可寬限幾日,另一件需緊著些。”

    青菱應了,果然不到兩日便捧了一件來,針腳細密,十分靚眼。林雲熙看過道:“難為她們做得這般精致。”

    青菱笑道:“這有什麽?宮裏的繡娘們個個都有一手好活計,就是再難的,主子們緊著要,她們也得趕出來。”又道:“旁的不說,這兩日她們著實辛苦,都是連夜趕製,熬著兩日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睛都熬紅了。主子看在她們勤勉的份上,賞個什麽唄?都是咱們殿裏的人,也叫其他人瞧瞧眼熱,往後都肯為主子勞力才是。”

    林雲熙笑道:“偏你替我想著。既如此,她們辛勞了兩日,這兩天便放了她們假,一人再賞十兩銀子一匣子宮花。你叫人拿了東西,光明正大地去,得叫所有人都看見了才好。”

    青菱笑眯眯去了。到了午後,昭陽殿裏侍奉的宮女、內侍們之間便都傳遍了,紛紛道昭儀恩澤仁厚、體恤宮人,做事自然更盡心盡力。

    慶豐帝又往昭陽殿宿了一夜,隔日便要啟程。臨行前一日,李順領著幾個內侍並一隊戍衛往昭陽殿來,笑眯眯道:“聖人遣奴才來問昭儀話,說有甚物什、書信,一並交與奴才,保證完好無損地送到老侯爺手裏。”

    林雲熙命人將箱籠搬出來,另取了書信一道交給李順。見李順一一收攏妥當,複又叫青菱捧了前日做好的大氅來,安置在一個櫻桃木鏤空雕花的大盒裏,奉與李順道:“聖人秋獵,我叫人趕了一件大氅出來。從前那件披風舊了,如今恰好換新的。”

    李順忙一把接過來,不敢推給旁人拿,親自捧了道:“昭儀拳拳心意,奴才自當如數奉於聖人。”

    此回秋獵因官員大考延誤了日子,行動略顯倉促,雖從者如雲,然而後宮諸妃隨駕者並不多,除婉容華、恭芳儀尚算得寵外,其餘如馮充儀、瑛充容、良人周氏王氏等不過湊數。唯靜貴儀才出小月,被皇後一力舉薦隨著去了,不由叫人側目。

    私下與青菱碧芷閑話,她倆個也咋舌不已,“哪個才出了月子的女人能跟著長途跋涉?簡直是拿命在爭!”又驚疑揣測,這滿宮的太醫竟也未曾覺出不對來?靜貴儀數次病勢危急,上回小產更是病骨支離、瘋癲欲狂的模樣,轉眼卻恢複如常,憑誰心裏隻怕都存著疑慮。

    青菱道:“依奴婢看,不外是背後有皇後娘娘的緣故。太醫院素來明哲保身,靜貴儀有皇後娘娘撐腰,哪個沒眼力見兒的敢隨便去找她麻煩?”複又吃吃一笑道:“看昨兒靜貴儀那紅光滿麵的樣子,也不像有病的,就是心裏嘀咕一句,沒個真憑實據的,還能怎麽著?不過是說太醫院醫術高明罷了!”

    碧芷微微搖頭道:“皇後娘娘素來小心謹慎,此事雖隱秘,但絕無法真正瞞天過海。一旦次數多了,必會惹人懷疑,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宮妃那樣多,皇後扶持誰不是扶持?何必這般鋌而走險?”

    林雲熙笑道:“宮中爭來鬥去為了什麽,咱們心裏都清楚。隻是聖心難測,皇後娘娘喜歡的,聖人未必喜歡;聖人喜歡的,皇後卻不一定拿捏得住。便是要調、教些許個人出來,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如今隻有靜芳儀這麽一個堪堪得寵,皇後自然不肯輕易放手。我不過動了些手腳,讓徐太醫知道這麽一個調理人的方子罷了,用與不用皆在皇後自己。”

    何況這樣取巧不費力的事情多了,皇後對醫毒之術的依賴就會越強,倘若有一日不惜動用此類秘藥古方來達成目的,也未可知——中宮向來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涉水深了,焉知沒有爬不起來的一天?慶豐帝從來不是好糊弄的。

    待又四五日,宮中忽聞順芳儀病了,連著數日不曾到中宮請安,皇後著意問了一句,太醫院回道是內外交感、邪氣侵體,乃換季風寒之症,需隔斷靜養方能痊愈。皇後便免了順芳儀晨昏定省,連景福殿中同住的一位貴人、一位美人也遷居別宮,又嚴令諸妃不得探視打擾,命其安心休養。

    一時宮中上下皆稱皇後關懷後妃、賢德昭著,皇後也仿佛很是享受這樣的恭維和讚美,雖含笑推辭,卻顯得十分從容不迫,於眾妃中周旋,麵麵俱到。

    林雲熙心頭冷笑,當宮裏的人都是瞎了眼的傻子麽?景福宮隻留順芳儀一個閉門靜養,除了太醫無人得以探視,她入侍時間又短,身邊哪來十分可靠的宮人?真可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順芳儀又“病了”,屆時若是“病逝”,隻怕也無人理會……

    召來琥琳一問,果不其然,不僅順芳儀如今身邊的宮人皆是晉封時皇後撥去侍奉的,連景福宮一應吃食、藥材、綢緞料子、衣衫首飾等用度都越過殿中省,經皇後看過後方由底下辦差的嬤嬤送了去的。

    琥琳道:“如今景福宮那頭防得緊,幾乎半絲風聲也不露。還是一個去浣衣局收拾衣物的小宮女說露了兩句,轉頭又不肯認了,隻說她們主子病著,幾個掌事的姑姑和內侍不叫她們輕易走動說話。奴婢又買通了一個做粗活的宮人,方知那裏頭順芳儀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露麵,一直是幾個原本貼身侍奉的宮人出來傳話,藥也是他們煎的,從不假人手,隔日還有太醫上門問診,隻是順芳儀的病尚未見什麽起色。”

    這番話說的人不由背脊發涼,一股寒氣直竄而上,青菱倒吸了一口冷氣,低聲道:“這是要把順芳儀困死在裏頭?”

    林雲熙立刻皺著眉瞥了她一眼,青菱微微漲紅了臉,忙垂眸低頭道:“奴婢失言。”

    林雲熙道:“這話咱們幾個人麵前說說救罷,萬不能嘴快到旁人耳朵裏,知道麽?”

    青菱連聲應道:“是,奴婢知道錯了。”

    董嬤嬤道:“皇後娘娘倒不至於此,順芳儀怎麽說也是二皇子的生母,又是入了玉碟的嬪妃,哪能平白無故就沒有了?這樣壞了規矩的事聖人萬萬不會容忍。皇後娘娘領著六宮事宜,充當其衝,又怎敢冒聖人之大不韙,吃力不討好?”

    林雲熙聞言冷笑道:“她固然不敢,卻也要叫順芳儀吃個教訓的。你道這兩年皇後給順芳儀擋了多少麻煩?順芳儀小心思不斷,手腕又狠辣,皇後想必也不願這樣的人再接近二皇子,免得壞了母子情分。”心下思忖道:“皇後擔不起謀害嬪妃的罪名,但若隻是叫順芳儀‘病著’,且‘一直病著’、‘下不了床’,隻怕聖人也不會多管。”

    果然聽董嬤嬤低聲道:“雖不能‘病逝’,但聖人需離宮月餘,要壞了人的根本,叫她隻能‘臥病休養’的法子卻不在少數。且不說宮中私藏的古方,治風寒的藥方本就千變萬化,些許藥量的增減就會有性命之虞,若不能忌口、或是添上相克的藥性,無需十天半月便能傷人元氣。女子本就容易氣血衰虛,再損元氣,就是躺上一二十年也彌補不得。”

    林雲熙麵帶譏諷道:“倒不能叫皇後如了意。她若少了這樁煩心事,騰出手來,便該輪到咱們煩心了。”隨即囑咐琥琳道:“勞你與秦路一道再走一趟,皇後指了哪個太醫、他是個什麽底細、家中有幾口人、師承何脈,乃至景福宮裏頭是誰煎的藥誰添的水誰倒的藥渣都給我查個清楚!”

    她冷冷一笑,“皇後想落個清閑自在,我卻偏要幫一幫順芳儀,最好再連皮帶肉反咬一口,方能解她先時謀害我兒之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