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選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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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十一月十八,龍鳳胎周歲之日。雖慶豐帝不在京中,但也一早就從軒北頒下賞賜,傳旨的內侍領著浩浩蕩蕩幾十車架的珍寶,仿佛是在向所有人彰顯著聖人對這個兒子的看重與寵愛。宮裏更是一整日的歡宴,不曾隨駕北上的王公大臣攜帶女眷盡數赴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繁華。
兩個孩子身著大紅織金團蝠紋的夾襖,頭上戴著毛絨絨的虎頭帽,愈發襯得兩張小臉白嫩活潑,帝姬額頭上還用胭脂畫了一點梅花,格外晶瑩可愛。麗修容麵目越發清冷而豔麗,連含笑的喜色中也帶了些許冰雪之意。隻是對皇子和帝姬極盡愛護疼惜,連貼身侍奉的乳母嬤嬤都不放心,一眼不錯地親自看顧,除了應對必要的恭賀祝語,半分心思也不肯周旋於後妃命婦之間。
皇後雖含笑得體,卻依舊於不動聲色間將一應往來事宜都接了過去。林雲熙無意與皇後爭鋒,無論宗親勳貴還是氏族寒門,都不是憑借幾次歡宴上的交好能拉攏的,如今看著畢恭畢敬,也不過因為皇後地位尊崇,又何必自討沒趣?順著大流向皇後、麗修容道喜,隻與一旁敬和夫人等說話。
宴罷已是暮色四合,此番赴宴的不僅有林夫人與幾位嫂子,還有林氏旁支與何家三兩女眷,林雲熙便特意召人見了一麵。林氏旁支的親眷都是年歲較長的,輩分最大的一位卻是林雲熙的堂祖姑,丈夫任著正四品忠武將軍的武職,方蔭封了五品恭人,其餘便是從叔伯家的三位嬸娘。何家這邊也相差不大,除了林夫人的堂姐妹,便是林雲熙的堂舅母,還有一位才嫁入何家不久的表嫂。
因秦路來回稟說皇後那裏也不曾留下承恩公府的女眷說話,林雲熙更不好多叫人多待,隻一一認過眾人,又招待了一盞茶方笑道:“今日時辰晚了,宮門又要下鑰,也不便留人,待年下朝見時我再留諸位長輩用膳。嬸娘姨母們家中若有和我同輩姊妹,不論年紀大小,隻管帶來與我說說話。”
眾人攝於皇家威嚴,哪裏敢真把自己當個長輩?俱是小心翼翼、謹守禮儀。
林雲熙便著秦路琥琳送她們出去,唯林夫人多停了一停道:“原是有事與你商議,隻來了許多親戚,倒不好開口,我過兩日再來。”
林雲熙笑道:“阿娘這回有好些日子不曾來看我了,明兒來了便住上幾日,壽安也想他外祖母了。”林夫人口中含混應了,但知宮中規矩嚴謹,並不放在心上。
過了兩日,林夫人攜著林雲燁、林雲焱夫人旁氏、孟氏往宮中覲見。林雲熙歡歡喜喜地命青菱迎進來,也不在正殿會客,直往後頭起居的棲雲軒邊上東暖閣裏坐了,一麵叫宮人奉上茶果,一麵拉著林夫人一道往榻上左右坐了。又見龐氏、孟氏欲要行禮,不等兩人屈膝,忙命宮人扶起來,道:“兩位嫂嫂不必多禮,快坐把。在小妹這裏,便隻當自家一樣自在,可別與我生分了。”
龐氏孟氏相視一笑,知道小姑並未因位尊而自矜自傲,麵上卻皆斂聲靜氣道:“不敢。”依言在兩側坐了,又接過宮人送上的茶水,低眉細啜一口茶,笑道:“是新貢的蒙頂毛峰,這樣的品色,隻怕宮裏也少見。”
林雲熙笑道:“我記得聖人上回還賞了府裏,嫂子若吃著好,一會兒帶些回去嚐嚐。”
龐氏笑道:“臣婦今日厚著臉請母親引薦,卻是有事來求昭儀。”林雲熙微微一訝,笑道:“大嫂自小待我如親女,愛護有加,哪裏用得上一個求字呢?你隻管說,若能幫的,我必不會推辭。”
林夫人道:“也是她們小心,要我說,便是就一句話的事兒。”方細細說與林雲熙聽了。
原來是龐氏所生的長子、次子與孟氏所生的長子,如今三人都已到了年歲,大的已經弱冠,最小的快滿十八,都到了議親的時候。然而除去過了年紀與聖人給下恩典免選的,其餘官宦出身的女兒都需選秀。龐氏孟氏既是相看兒媳婦,自然是想早早定下親事,免了這遭。
林雲熙笑道:“這倒容易,不論宮中嬪妃家的女眷或是命婦,看好了媳婦想請恩典的不在少數。要麽與皇後遞話,要麽請妃嬪們報備,總要到來年選秀前才會給恩旨。等聖駕回鑾,我與聖人說一聲免選就是。隻是不知看中了哪幾戶人家?若是人品貴重的,皇後娘娘怕是要討進宮來作伴呢。”
林夫人冷笑一聲道:“皇後娘娘到越發賢良淑德起來了,不算前朝末帝,也不見哪朝聖人的嬪禦是滿數的。”
龐氏孟氏隻作不聞,低頭喝茶。林雲熙拍拍林夫人的手道:“這是皇後娘娘要管的事兒,咱們自然不必管。還是阿娘挑孫媳婦要緊”又問林夫人看中了哪幾家的女兒,林夫人道:“旁的倒可以先放一放,隻大郎所出之嫡長為承嗣子,娶的夫人日後便是宗婦,需好生斟酌。你爹前兒看中了幾個,如今還在考量呢。”
林雲熙笑道:“阿爹的眼光總不會錯的。我隻跟娘說一句,咱們家到了今日,已不必犧牲兒女婚事來作它途,若侄兒們喜歡,品性又端正,哪怕出身差些,也隨他們去吧。”
林夫人聽了心中又是酸澀又疼惜,哪裏會不知林雲熙語中未盡之意?這是怕月盈則虧,要是一味想著榮華富貴無窮盡,當真成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安知會不會有一日登高跌重?倒不如求個穩妥。
林夫人道:“就該如此。”又細細與林雲熙分說了林恒擇定的幾個人選。因是挑未來的宗婦,縱然林恒與林夫人隻求德行而不注重於出身,但若是蓬門小戶,哪裏能教養出人品貴重的子女?日後更難壓住親族妯娌,更別說入主中饋掌家理事了,是以盡數在家風清正又不任實缺的勳貴氏族中揀選。
林家夫婦仔細考量了日後親家的門楣,暗中又去查了幾個小娘子的品性,方選出了三人。一是理國公家的三娘子,為理國公嫡長子所出之長女。理國公杜敬先乃慶豐帝曾祖莊定帝所封,杜敬先出身微寒,不過一介小吏之子,卻天生神力,不過五六歲就及十來歲的身形。長到十歲,已然力能扛鼎,便痛快地投了軍。他為人誠懇老實,能殺敢拚,又念過幾年書,在兵法上頗有建樹,恰而遇上看好他的上司,將女兒嫁了過去,自然平步青雲,一路做到震南軍左路副統領。後得了莊定帝青眼,隨禦駕親征南詔,憑著戰功一舉封侯。又再度隨駕征戰南蠻,鎮守西南數年,被莊定帝封為理國公,三代始降。如今的理國公杜令德乃杜敬先之孫,先時也曾投軍,但隻得從三品的歸德將軍,便襲了爵,不再領兵了。其子孫更是自小嬌生慣養,雖也往軍中效力,但也是任清閑之職,並無實缺,反倒去念書的多。這位三娘子的父親便是承襲之子,哪怕來日按例降三等,也有一個侯爺的爵位,雖是可預見的前途不佳,身份也不算差了。尤其如這般人家,隻要不出格,聖人隻有優待的,來日若有優秀子孫,無論文武出仕,皆是十分容易的事。
第二位是康禮郡王府上嫡出二娘子。康禮郡王原是禮親王世子,其祖父為莊定帝第四子,封為禮親王。禮親王生母出身寒門,位份亦極低,誕下皇子後才堪堪封了婕妤,禮親王非嫡非長,母家更是扶不起來,自然無緣大位,安安心心做個富貴閑王,反倒十分得其兄長、當時的聖人的幫扶,信重有加。禮親王既與聖人親厚,其子也得看重,入宮讀書習武,幾乎是當著半個皇子養成。這一家都是聰慧之輩,從來不肯卷入皇位紛爭,彼時太子已立,父子二人寧可被太子逼著退出大明宮、做個閑散宗室,也未曾露出半點投靠的苗頭。後來太子謀反,禮親王更是禁閉門戶,除了暗地裏幫著聖人平叛,再也不肯出頭。先帝念在其知情識趣、忠心耿耿的份上,便叫禮親王世子多襲了一代親王之位,直到如今的康禮郡王方才降爵。康禮郡王一脈雖平安保全,也遠離中樞許久,早已不似往日風光,先帝不曾啟用這家親戚,慶豐帝自然更不會想起。但其為人正派,又是閑散宗室,隻要不謀反,就是全天下最平安穩妥的親家。
其三便是太子少保丁浩家的四娘子,這位較之之前的身份上卻低了不少。太子少保丁浩雖非豪門氏族,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其祖父乃當世聞名的大儒,一生未曾出仕,卻能稱一句桃李滿天下。其父頗有其祖之風,自知於人情仕途上沒有天賦,也就不曾去謀一官半職,隻一心讀書教書,也堪為名士。奈何出了丁浩這樣喜武不喜文的兒子,平白浪費兩代人積下的人脈,隻被壓著考了一個秀才的功名,再不肯讀書,偏偏他又是繼承家業的嫡長子,倒將家中長輩氣個半死。丁浩成親後愈發不耐家中管教,半夜帶著幾個心腹逃家投軍去了。也是他天賦在此,竟一路平平順順成了慶豐帝祖父惠文帝的心腹,做到禁衛軍統領之職,可謂是簡在帝心。時值惠文帝太子謀逆,丁浩拚死護駕,無負皇恩,但傷勢過重,落下殘疾。且惠文帝尚未來得及封賞平叛功臣,便病重過世,丁浩無奈告老,先帝卻思及救駕之功,封其為太子少保兼正二品輔國大將軍,哪怕都不是實職,也是榮耀滿門了。然而數十年過去,這份功勞在京中也隻平平了。這位四娘子同樣是丁浩嫡長子之嫡女,其父自小隨丁浩在軍中長大,自然一樣不喜讀書,好在天賦尚佳,一句考中進士,入了兵部為官,時任從四品職方令史。
林雲熙一時倒評不出什麽好壞,這三家人俱是家風清正的,三代之內既無品性惡劣之徒,也未有內帷不平的傳言,家中子女都是嫡出,除了康禮郡王家有兩個庶女,其餘的連偏房側室也不曾聽聞。門楣如此,教養出的女兒想來應是知禮的,單看哪個人品更貴重些罷了。
但她到底不曾親眼見過,隻道:“再有幾日宮裏要辦賞菊宴,皇後定然要請命婦女眷來的,屆時叫我瞧上一麵,也不是難事。”
龐氏微微遲疑道:“我記得前兩年都不曾聽皇後娘娘請各家的小娘子,倒是幾位長公主那裏見得多些。”
林雲熙抿嘴一笑:“嫂子放心,這回皇後必會請的。”又道:“日子過地快,算起來安安也有五六歲了吧?咱們家下頭一輩裏統共這麽一個小娘子,到時候嫂子一道帶來。”
龐氏笑著應承道:“是。她九月裏才過的生辰,翻年便六歲了。那皮猴兒整天念叨著昭儀,您在府裏時送她的匕首弓箭她可當著寶貝一樣,都不肯隨意讓人碰一下的。若是叫她知道來與您請安,隻怕恨不得生個翅膀飛進來了。”
林雲熙心裏高興,再沒有什麽比親人記掛著她更叫人欣慰的了。又見孟氏在旁含笑靜聽,並沒有絲毫被冷落的不忿怨懟之意,便知曉家裏和睦如常,幾個嫂嫂之間亦是和和氣氣敦睦友愛,便轉而問及孟氏諸子。孟氏與林雲炎膝下四子,皆是孟氏所生,長子已到了娶親之齡,幺子卻才出生堪堪過了周歲,林雲熙便著意提了這一個,問他身子可好、生辰滿月是何時、抓周抓了什麽、平日裏愛玩些什麽等等。
孟氏臉上浮現出一個溫柔的笑意,一一答了,林夫人對這個孫兒也疼愛有加,跟著一個勁兒得說好,又道:“如今天冷,他年紀又小,你要召見也不方便,待他再大一些,能立得住了,我叫你嫂子領進來見你。”
說笑一陣,林夫人便說要告辭了,“年下事多,你四嫂隨你四哥上任,三郎家的又才懷了一胎,府裏若沒個人照看怕是不行的。等來年開春得了閑,我再來陪你。”
林雲熙道:“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多留。”一麵叫琥琳去開了箱籠,翻出幾匹顏色鮮亮的緞子並一副金螭綴紅珊瑚的白玉瓔珞,一麵又命青菱取來小孩子穿戴吃用等物,分別奉於龐氏孟氏,含笑道:“我新得了些時新的雲錦緞子,恰好給安安做兩身衣裳。這瓔珞我瞧著樣子新穎,白玉雕得又精致,給安安再好不過了。”又與孟氏道:“殿中省送來的肚兜、鞋帽,都是極柔和的料子,還有不少精巧的玩意兒,算我賀他周歲之禮。”
兩人皆福身謝了。
隔日與皇後請安時眾人說起宮中的菊花宴,林雲熙便提了一句:“既要請宗親命婦,不如將未隨駕的臣子家眷一道請來,不必拘著男女。妾身聽聞京中不少兒郎娘子文采風流,指不定得上幾首好詩,也算是盛事了。”
皇後果然不見反對之色,隻問麗修容道:“妹妹覺著如何?”
麗修容向來對這些瑣事不多關注,淡淡點頭道:“娘娘若說好,自然無不可。”
張婕妤輕哼一聲,語氣微酸道:“可不是?來年又是選秀之年,想必這回還能見到不少新姐妹呢!”
眾人聞言皆微微變色,打著賞菊宴的名頭遴看秀女的心思人人都有,卻是要藏著暗暗行事的,被張婕妤這樣說破,竟是半點忌諱都不顧及。
皇後隻作不聞,含笑如舊道:“那便吩咐殿中省去下帖子罷。”
到了宴會這一日,天高日清,碧空無垠,上林苑裏菊香幽幽,滿眼皆是紫紅金白之色,把蕭瑟深秋點綴得如春天一般燦爛嬌豔。
諸妃與眾命婦女眷宴飲,男人們便在隔水相望的另一處殿閣,時不時有侍奉筆墨的宮人送來詩詞佳篇誦讀輕歌,贏得女眷這裏一片讚好之聲。
因是賞菊宴,宴中最要緊的還是鬥菊。酒酣微醺,眾人在上林苑能夠走動的幾處散開了,各自去尋認為最好的花朵,到了時間鍾鼓聲三響,便由幾個公推的品花人擇出最為妍麗完美的花為頭籌,再評出次等、三等,皆有彩頭可得。
林雲熙這裏早早有秦路知會花房的匠人留了幾盆粲然盛放的金鶴翎、白珊瑚,自然不著急去找,徑自攜著林夫人龐氏等尋了幽靜處閑話,隻命琥琳碧芷請幾家小娘子往別的亭台去稍候。
龐氏所出之女安安也一道來了,小姑娘著一身石榴紅裙裳,笑得活潑可愛。林雲熙原就喜歡這個侄女,如今再見,聽著童言稚語,更添思念憐惜之情。諸人笑語嫣然,過了兩刻,琥琳才過來回稟道:“主子邀請何氏杜氏丁氏幾位小娘子與縣主,都在壽客亭小坐,隻等主子過去了。”
林夫人道:“你既請了客人,咱們這裏不要緊,快去吧。”
林雲熙笑道:“阿娘別急,聽姑姑說完才是。”
琥琳道:“奴婢領著宮人們照主子吩咐,分先後請幾位娘子過去。夫人家中的小娘子都是禮儀妥帖之人,進退有度。杜家娘子先到,與兩位小娘子閑坐說話,極為和睦。後頭是丁家娘子,亦十分知禮。四位娘子談笑賞菊,雖有幾句話的分歧,倒不曾起了半點爭執之意。最後一個來的便是康禮郡王家的縣主。”說到此處,琥琳稍稍停了一停,方才笑道:“縣主天家血脈,自然比旁人矜貴得多。且善於言辭,竟要將其餘四位娘子的話都辯駁了去。”
林夫人聽了分明,笑著向林雲熙道:“就你會作怪。”
林雲熙笑吟吟道:“我不過請了幾個小娘子來做客,聽姑姑說兩句話,摸摸她們是個什麽性情,也好照著送禮,省得有人說我招待不周呀。”
林夫人道:“罷罷罷!好與不好,盡被你說完了。我還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龐氏道:“母親家裏自不必說,素來隻說杜氏丁氏家風清正,子女皆孝順守禮,康禮郡王亦是品行端方之人,這位縣主已到了嫁齡,媳婦與女眷們往來,卻不大聽聞她的聲名,怕是養在深閨,得郡王與王妃愛護呢。”
林雲熙心知龐氏言下之意,琥琳話說的好聽,但暗指縣主自覺尊貴,驕矜自傲,與臣子之女往來並無善意和氣之色。善於言辭從令一方麵來說便是多犯口舌、言語有失,何氏杜氏丁氏能友好共處,想必對她也同樣表達了善意,她卻與其餘四人皆非親睦,可見其於人情世故上不周全到了何等地步,說一句刁蠻也不為過。還要刻意彰顯自己的本事,肆意淩駕於他人之上,刻薄自私至斯。龐氏為林家宗婦多年,怎會不知琥琳言下之意,除了心存攀附的人,哪怕是小戶寒門也往往不願娶這般性情的媳婦,不然合家都要被她攪合的不得安生。
龐氏心頭思忖,更添一點疑慮。地位尊崇、高傲如先帝嫡女當朝長公主,也不會心存惡意到要靠踐踏別人來體現自己的尊貴。何況康禮郡王已是閑散宗室,並無多少人放下身段巴結討好,這位縣主到底是怎麽養成這樣的性子的?且這樣的賞菊宴,各家小娘子必然得了囑咐,哪怕活潑張揚一些,也需表現得懂禮儀知進退才不會失了家族顏麵,她卻連裝樣都不肯做,可見這都是平素習以為常的表現,連懂其中關節的家中長輩都不曾出言提點。而康禮郡王與王妃為縣主親生父母,對她知之甚詳,見女兒心思性情有異,竟也不著意教導指正,隻順著她到如今的地步,這所謂的家風庭訓,當真有坊間所傳的清正端方嗎?縱然康禮郡王的祖輩父輩都是坦蕩君子,奉公守禮,但若是子孫不肖,也未盡可知。是而出言點明,縣主似有跋扈之像,命婦間卻無此一二傳聞,若非琥琳眼見非真,那便是康禮郡王與王妃有意隱瞞。雖說家醜不外揚,但不費心教導女兒,反心懷鬼蜮,這樣的姻親,隻怕是萬萬不能結下的。
林夫人若有所思,琥琳又道:“還不止呢,幾位娘子一同賞花品茗,倒是十分熱鬧。因一會兒還有鬥菊賽,縣主等得焦急,便命宮人去尋開得豔麗的菊花,送到她麵前由她挑選。”
一直不語的孟氏笑道:“鬥菊賽難得,她盼著得個彩頭也是情理之中。臣婦記得往年在幾位公主殿下府裏的賞菊宴,也有不少小娘子央著熟悉環境宮人幫忙的。”
林夫人道:“宮人擇來的菊花,縣主可曾分與旁人?或是請別的小娘子一道揀選?”
琥琳道:“並沒有,縣主挑剩下的,都說樣子不好看,隨手叫帶來的婢女丟開了。那婢子手腳粗苯,花盆碎裂碰壞了兩個不說,連枝葉都給扶歪了。”
林雲熙吃了一驚,與林夫人麵麵相覷,這康禮郡王縣主也太過大膽了,真是囂張跋扈地將大明宮當成她自己的府邸,心思又浮淺惡毒,這樣的人擔不起塚婦之責,更不能嫁進林家。
林雲熙道:“那其他人呢?”
琥琳道:“小娘子們談論詠菊詩篇,已從詩經離騷說到李商隱白居易,正在興頭上,也不曾十分留意縣主。杜家娘子隻說宮中物件不可輕易損毀,提醒縣主的婢女小心。倒是丁家娘子說了一句,菊花清貴端華,品性高潔,古有‘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之言,奈何那安放花盆的婢子是個俗人,不通詞文詩篇,亦不懂賞菊花之氣節,比來放去,竟比那北風還要厲害些。”
眾人聞言盡是大笑,林夫人笑道:“好一個伶俐的丁家娘子!”
龐氏孟氏也道:“果真是佳人妙語,坦坦蕩蕩。”龐氏又道:“杜家娘子倒也沉穩。”
林雲熙道:“這樣性情瀟灑有趣的小娘子,我倒要好好見一見了。”與琥琳轉至壽客亭。不遠即有宮人見她駕臨,福身行禮,亭中諸女聞得動靜,亦隨之起身見禮。
何氏兩位小娘子都是她的表妹,隻非同一個堂舅所出,大的十六七歲,婷婷嫋嫋,文雅涵靜;小的不過十一二,俏麗靈動,但還是滿臉稚氣。林雲熙先示意宮人扶起了小的,又向大的道:“表妹們都是親眷,不必拘禮。”
她眼角餘光掃過杜氏、丁氏與縣主,杜氏明麗端莊,沉穩大方,是以看著年歲稍長,低身行禮時恭順謙和,聽林雲熙先叫何氏兩位娘子起身也無絲毫變色,一意的含笑,雍容沉靜;縣主豔麗明媚,珠翠金飾,海棠襦裙,愈發襯得粉麵如桃花,禮儀還算周全,麵上卻蘊了不忿之色,恨恨向何家娘子瞪去,但看林雲熙要轉過頭來,方將這怒氣勉強壓了下去。
林雲熙伸手虛扶一把,笑道:“縣主與杜娘子丁娘子也快起來吧。”
轉目看那丁家娘子,一雙妙目如剪秋水,清澈澄淨,顧盼神飛,眉目如畫,清麗風雅,少一份矜持嬌態,多一份明快疏朗,行止間風流灑脫,叫人見之忘俗。
林雲熙心裏對她本就存了一分好感,如今見了自然更添滿意欣賞。隻是麵上並不顯露,一樣溫和態度與她們說話,仔細分辨幾人神色。正如琥琳所說,杜氏溫柔沉穩,丁氏瀟灑風趣,兩個何家表妹進退得宜,唯獨縣主語氣不陰不陽,幾次三番地想要插話,言語中還句句踩著別人彰顯自己的好處,就差沒有明明白白把這小心思寫在臉上了。
遠遠傳來一聲鍾鼓琅琅之音,這是主持鬥菊賽的品花人在催眾人時辰將至,林雲熙便也止住話頭,讓宮人取來備下的禮物一一送與眾人,含笑道:“你們比我還小一些,大概也不喜歡什麽積古珍玩,殿中省新進的首飾,我瞧著模樣精致,送給你們戴正好。”
幾人中當屬給縣主的藍田玉鑲明珠步搖稍顯得貴重一些,她卻偏偏帶著豔羨的目光瞟向杜氏接下的鎏金點翠蝴蝶流蘇簪,又摸了摸自己發髻上戴著的金鏨紅寶珠花,笑道:“杜家娘子的簪子真好看,若是配上宮製的金銀珠花,想必更是美不勝收吧?”
杜家娘子微微笑道:“昭儀贈與縣主的藍田玉步搖更為精美,可見對縣主很是喜歡呢。”
縣主仿佛很是滿意,笑意盈盈,“昭儀也很喜歡姐姐的。”
林雲熙聽了心頭好笑,低頭喝茶。又聽那鍾鼓之聲一響,吩咐宮人道:“既然品花人催促,快帶著幾位娘子過去。”
縣主驕然微笑,親自捧了她千挑萬選的菊花與林雲熙道:“那臣女先告退了。”
琥琳輕笑一聲,向何氏等人道:“方才有勞諸位娘子久候,誤了娘子們尋花的時辰。恰好奴婢這裏還留著幾盆賞玩的,請娘子們挑了再去吧。”幾個捧著花的宮女魚貫而上。
這是昭陽殿留下布置宮室所用,花房自然擇了上佳的奉上,比之如今上林苑中的菊花亦是鮮豔奪目許多。才走了兩步開外的縣主立時變了臉色,滿目憤恨嫉妒,又不好發作,硬聲道:“我在外頭等幾位娘子。”連林雲熙這裏竟都不再多說一句,快步走了。
林雲熙隻作不聞,其餘人也就當作不知。杜氏先推辭道:“請幾位妹妹先挑吧。”
小何氏衝著杜氏笑一笑要去挑花,卻被大何氏輕輕拽了一下。大何氏上前道:“杜家娘子客氣,我與小妹卻之不恭。”隨意指了兩盆花,便也同林雲熙福身告辭。小何氏臉上尚有不平委屈之色,大何氏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兩句什麽,她方回過神來的模樣,又是滿麵笑意了。
丁氏笑容爽朗,目光一掃,果真就拿走了最好的幾盆之一,歡喜道:“倒是托昭儀的福氣,若臣女得個彩頭回來,必要分一半功勞與娘娘的。”
杜氏最後卻隻挑了一盆中規中矩的並蒂金翎,屈膝一禮道:“時候不早了,臣女與丁娘子先行一步。也請昭儀快些去罷。”
林雲熙含笑看著幾人遠去,問琥琳道:“姑姑覺著如何?”
琥琳道:“要說伶俐,自然是非丁娘子莫屬。不過奴婢聽方才大娘子的口吻,倒是喜歡杜娘子沉穩大方多一些。”
林雲熙道:“杜娘子是賢淑端莊,卻也太賢淑端莊了。”
都是差不多年歲的小娘子,活潑好動是難免的,一味地求中庸圓滑,壓抑天性,不免失了情趣。且執守禮節恭謙忍讓固然好,但過於隱忍卻難免叫人覺得軟弱——尤其是丁娘子珠玉在前,既不失禮又不卑不亢地反擊,倒顯得杜娘子端莊得像個木頭了。
林雲熙嫣然一笑道:“要做一家宗婦,可不是老成持重就夠了。再則,這回是大郎娶婦,要跟他過一輩子的,總要他喜歡的才好。”
琥琳眉間忽然染上一點淒色,淡淡道:“是啊,要過一輩子的,如果不喜歡,這長長的數十載,可要怎麽好?”
林雲熙一怔,心頭轉過幾分疑惑,笑問道:“好端端的姑姑難過什麽?”
琥琳和緩笑道:“並沒有。”
隻是那樣幽幽婉轉的神情,肯定是有緣故在其中的。但琥琳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來,想必也沒有十分隱瞞的心思,林雲熙更非隱秘私事都要細究根底的人,故而轉開了話道:“這天一日日冷下來,大概再過幾日便要下雪了。”她透過窗子往外看去,屋外碧梅虯枝蜿蔓,枝頭露出幾粒小小的花苞,嬌嫩可愛。
琥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微微笑道:“可不是,這梅花都要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