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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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兩日間京中下了數場大雪,映襯得天地一片白茫茫,北風猛然變得刺骨而凜冽。
聖駕回京時又是一場洋洋灑灑的大雪,宮中迎駕擺下宴飲自不必說,慶豐帝處理完手頭要緊的政務,冒著風雪到了昭陽殿。
林雲熙恰好跟兒子再榻上玩,殿裏地龍燒得正熱,暖和如春日一般。慶豐帝披著厚厚的玄色狐毛大氅,頭上未加冕旒,發上肩上沾染了不少白色的雪花,被屋中熱氣一烘,化作點滴細流落下。
林雲熙幾乎是一震,然後想也不想地站起身來上前兩步,忽地記起還未行禮,忙屈膝福道:“聖人。”兩眼隻顧著看他尚有倦色和風霜的麵容。
慶豐帝一把撈起她,從侍奉的宮人手裏接過幹燥柔軟的手巾擦去身上的水滴,笑著道:“朕瞧你愣愣地出神,怎麽,見著朕歡喜地傻了?”
她方才明媚又欣然地笑起來,心頭漫過溫暖又平和的歡喜,道:“是。不過兩個多月,竟覺得許久未見到聖人了。很是想念。”
慶豐帝不料她話說的這樣直白,反倒自己先紅了耳朵,執起她的手低聲道:“哪裏學來的甜言蜜語?嗯?”
林雲熙臉上霎時如雲霞般粲然,害羞似的垂下頭去,唇邊卻含了笑。耳邊湊過來一個灼熱又低沉的氣息,“軒北離你甚遠,朕也想你。”
然後故作正色般握拳抵在鼻尖輕咳一聲,道:“朕進來便聞到酒釀甜羹的味道,才從宴上回來,這麽快就餓了?”
林雲熙笑道:“不是妾身用的,是壽安餓了,妾身叫鄭師傅做了一品甜羹來。倒不敢放酒釀,隻放了些許燉爛的花生、紅豆和燕窩。妾身剛才看聖人在席上也吃得不多,要不要再用一些?”
慶豐帝依言坐下來吃了一碗,甜羹是放在爐子上煨著的,剛好適宜的溫熱,因是給小孩子吃的,隻是清甜而已。一碗吃下去手腳都暖了,便歪在榻上逗兒子。
壽安快十一個月,冬天穿得多,簡直像個圓球一樣滾來滾去,嘴裏咿咿呀呀地仿佛也會說話了一般。跟他說一句話,他就回一句“啊嗚”或是“啊哈”,一個勁兒得笑,甚是有趣。
慶豐帝抱著胖兒子,跟林雲熙邀功,“你這回可要好好謝朕。”
林雲熙茫然道:“謝什麽?”
“朕將林老將軍勸回京來,值不值得記一件大功?”
林雲熙一時又驚又喜,幾乎要跳起來,“真的?!”榻上鋪著厚厚的毛毯,一直延到地上,又鋪開大大的一塊,這本來是為了防止壽安不小心摔下去手上,眼下她忘了還踩在毯子上,腳下不穩,一下就順著毯子坐到了地上。
慶豐帝嚇了一跳,忙把壽安交給乳母,彎腰把林雲熙一把抱起來,哈哈大笑道:“怎麽變得跟小孩子一樣。”
林雲熙羞惱得滿臉通紅,猛地就把慶豐帝撲倒在榻上,急道:“不準笑!”然後抓他癢癢肉,慶豐帝一麵去抓她的手,一麵笑個不停,“你又不準朕笑,又這樣鬧騰,存心的是吧?”
鬧得頭發鬆了,簪釵也歪了,慶豐帝作告饒狀,“昭儀娘子行行好,小生力不能敵,求和歸降了。”
林雲熙整個人都撲在他身上,手□□纏,氣喘噓噓,餘光瞥見宮人們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兒子也被有眼色的乳母抱去哄了。殿中暖洋洋的,卻隻有他們兩人,臉上陡然滾燙如燒,縮手縮腳地想爬起來。
慶豐帝雙手微微一緊摟住她,輕聲在她耳邊道:“既已歸降,敢問娘子可有壓寨郎君?”
林雲熙“噗嗤”一笑,軟倒在他懷裏道:“有了有了!是個俊俏的郎君哩!”
慶豐帝故作惱怒狀,“是誰?!”
林雲熙兩靨生暈,軟語笑道:“那冤家姓周,恰是而立之年,寫得文章射得熊獐,又是一副好品貌,多少小娘子都喜歡他。他卻最喜歡我。”
慶豐帝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低頭在她唇邊落下一個輕吻,親昵又纏綿,輕聲喃語道:“是,最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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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夢,醒來時天光熹微,日光與雪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一片晶瑩的潔白中透露出微黃色的溫暖。林雲熙抱了個軟枕靠著,慶豐帝站在床前,一眾宮人正服侍他更衣,聽見動靜回首笑道:“朕擾你安睡,再歇一刻罷。”
林雲熙看他戴通天冠,著絳紗袍,懶懶道:“聖人今日大朝?穿得這樣莊重。”
慶豐帝道:“朕這些時候不在京中,尚有政務積壓,可得料理些日子。”正一正衣冠,過來輕輕撫過她粉嫩的麵頰,笑道:“朕醒時去看過壽安,他睡得正香。朕晚上來陪你們用膳,好不好?”
林雲熙含笑應答。
臘月裏諸事繁忙,皇後自不必提,宮中年節下的布置、賞賜,一應朝會宴飲都需過問,便是昭陽殿裏,林雲熙也少不得要親自叮囑著打掃宮室、裁製新衣、恩賞宮人。
到了二十一,燕北忽然傳來大勝的消息,玄武軍統領章任安大破北蒙。與此同時,明威將軍莫仲麟孤軍深入草原,自烏蘭巴托邊境翻越雪山,七渡烏裏雅蘇江,橫跨賽音山,由北向南直襲蒙古王庭。左察哈爾王戰死,大汗阿日斯蘭兵敗退走,死於亂軍。
北蒙這幾年連年幹旱,尤其是今年夏天竟一滴雨也不曾下過,水流幹涸,牧草稀落。牛羊因饑餓幹渴死亡無數,各部落人馬困頓,糧草不濟,又兼大宋暗中挑撥內耗,元氣大傷。為了熬過今冬,阿日斯蘭聯絡了大部分還能夠出兵的部落,湊齊了十數萬人馬,以右哈薩克王領軍,意圖南下劫掠糧食人口。
然而鎮北玄武軍早在挑撥草原內亂時就埋下暗探釘子,也秘密收買了不少日子難熬的蒙古人,借著慶豐帝秋獵隨駕護衛之名,暗中調兵部署,在北蒙南下的路上層層埋伏,迎頭痛擊,大敗蒙軍,殺敵十萬。右哈薩克王被生擒,一幹蒙古親貴死的死逃的逃。大汗阿日斯蘭的一眾兒孫大部分隨軍征戰,此番幾乎是一網打盡,被眾部落推出的新汗王繼承人、逐日王巴達禮也死於亂軍。北蒙眾部群龍無首,頓時陷入大亂。
同樣借著慶豐帝秋獵護駕名頭暗中調動的蒼莽軍趁勢出擊,千裏奔襲,將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橫掃了一遍。如乞顏部、紮答蘭部、烏梁海大部等被打散歸零,人畜部眾皆作俘虜。
到此,北蒙名存實亡,再無回天之力。而接下來的幾十年,隻要策略得當,大宋的北境將得到很長一段時間的太平和安穩。
整個京城都被這個近乎開疆擴土的喜事點燃了,一時人人奔走相告,歡呼鼓舞,上至將相宗親,下至平頭百姓,莫不是欣喜歡笑,在為北疆大捷舉杯慶賀。
林雲熙乍聽了消息也是驚喜異常。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對勝利的一方來說,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隻要是心存家國的人,無不為此感到驕傲和喜悅,根本無法掩飾內心的雀躍。慶豐帝更是躊躇滿誌,他去年夏天才攻下倭國,有了開拓疆土之功,今年還未過完,又除去北蒙這一心腹之患,哪怕再是冷靜自持,也無法抵抗這一刻的得意和滿足。武功如此,足以彪炳史冊。與當初莊定帝南疆之戰相比,亦不輸分毫。
慶豐帝當即頒下明旨,先賞諸軍將士,再祭告宗廟、大赦天下。隨著旨意曉諭全國,北疆大捷也傳遍天下,舉國歡慶。玄武軍、蒼莽軍尚未班師回朝,已開始慶祝宴飲,宮中一連歡宴了數日,慶豐帝邀遍群臣,極盡盛世綺靡。
這一日從晚宴上回宮,上林雲熙多喝了幾杯,臉上燒得厲害,頭也暈乎乎地乏力。才洗漱淨麵清醒一些,立政殿魏少監來傳話道:“聖人請昭儀過去。”
林雲熙微微訝然,剛才席上慶豐帝喝得不少,幾位王爺紛紛敬賀不說,幾個關係頗好的宗親、近臣也大著膽子來灌酒。慶豐帝心情不錯,宴上又有文采出眾的年輕士子吟詩做賦,以頌其武功光耀之德,他自然來著不拒。
這會兒天色已晚,慶豐帝又是酒後,一般不會再召嬪妃侍寢,怎麽又來請人了?雖不知何故,林雲熙還是換過清爽的衣衫,裹著厚厚的鬥篷出了門。
慶豐帝的寢殿在立政殿最後一進的東邊暖閣,甫一進屋,便是暖烘烘的,在地上赤金盤龍饕餮紋大鼎中焚著柔和清甜的沉水香,混合著淡淡醇香的酒氣,格外清冽好聞。
林雲熙脫下鬥篷上前,慶豐帝正半臥在榻上,幾個收拾的宮人捧了酒壺、酒盞和幾碟子殘羹冷炙下去,見到她忙低身行禮,默默退了出去。
她微微一笑,福身一禮,喚了一聲道:“聖人。”
慶豐帝才仰起頭來,向她伸出手道:“你來了。”他倒沒換衣服,隻拆了朝見用的通天冠,作家常的樣子束起頭發,臉色微紅,眼神迷離,大約是真的喝多了。
林雲熙握住他的手,順著慶豐帝的力道在榻邊坐下來,半是關心半是抱怨地道:“席上聖人就喝了那許多,怎麽回來了又喝?也沒人勸你幾句。”
慶豐帝摩擦著她的手,也不反駁,隻笑道:“朕難得這樣盡興。”
林雲熙道:“罷了罷了!想必聖人也知曉分寸,我話多就討人嫌了。”慶豐帝“嗯?”一聲,笑著支起身子來道:“誰敢嫌棄你?討打!”
林雲熙嫣然一笑,軟語道:“妾身叫人取一盞解酒湯來給聖人,好不好?”
慶豐帝懶懶地伸手抱她,下巴放在她肩上,低聲道:“等一會兒,陪朕說說話。”呼出的氣息溫熱,帶著沁香的酒味。他也不等林雲熙回答,隻顧著自己開口說話:“你不曉得,父皇在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北蒙。他和林恒籌劃了一輩子,才保得北疆太平。蒙古人是天生的騎兵,他們在馬背上長大,隨水而居,草原又那麽大,大宋即使再兵強馬壯,也撐不住這樣長的戰線。林恒平定蒙古,乃不世之功,但那些逃走的北蒙人,卻隻能看著他們在北邊休養生息!才過了二十年,他們竟然又能拉起十幾萬的人馬!”
說到此處,慶豐帝便有些恨恨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幾案,語氣裏含了憋不住的憤怒憎惡和委屈,“朕忍了這麽久!連帶著你父親也跟著忍了這麽久!父皇臨終時還念念不忘!北蒙!北蒙!!”他心頭有一口惡氣,北疆捷報帶走了憤恨,卻無法帶走隱忍的痛苦。就像被人欺負了,縱使報複回來,但那份委屈仍舊在那裏,需要時間去平複。
林雲熙原還聽得認真,這會兒忙抓起他的手小心搓揉,隻顧著問:“疼不疼?”
慶豐帝低聲道:“朕無事。”反手握緊了她,繼續道:“朕從沒想過,北蒙會滅在朕的手裏。對戰北蒙,毫無地利可言。哪怕占了天時人和,也未必敵得過草原上無法捉摸的變數。朕隻能守著燕北,守著連陽關,輕易不敢妄動。還有你父親、你爺爺,都記掛著,父皇在時就準備著互市、在北疆建城,又鼓勵道人去草原傳教,又暗中委派商人控製蒙古人衣穿用物,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林雲熙心情略有些複雜,輕聲道:“那是阿爹一輩子的心願。”
“是啊,一輩子。”慶豐帝閉了閉眼,“朕多次都想出兵,都是被他攔下了。按他的法子,說不定百年之後,蒙古人學會了江南的旖旎奢靡,便能不戰而勝。朕隻好忍著,當做視而不見。然而老天畢竟厚待於朕,竟叫朕等到了這一天!”
他低低笑起來,胸腔振動,說不出的快活,“朕自登基起,就一直盯著北疆,隻盼有一日能完成父皇的心願。朕如今做到了,朕是真的高興!”
林雲熙心緒有一瞬間的鬆軟,不由帶了笑,目光裏也不由帶著喜悅。又見慶豐帝一動不動看著牆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牆上掛著的那副大宋疆域圖,恰是兩年前她送上的萬壽節禮!
回首去看慶豐帝,對方也目光灼灼地看過來,溫柔而歡愉,“寧昭,你知不知道,朕有多喜歡這份禮物。朕日日都看著它!”慶豐帝稍稍平靜了下來,一麵摟著她,一麵再度望向那輿圖,安然道:“朕不貪心,也盼著給子孫留個安寧昌泰的天下。等東瀛倭國事平,朕這輩子的仗也就打完了。北蒙戰事已熄,朕便再也不想看它燃起來。”
他說著,聲音陡然深沉而森然,望向林雲熙道:“朕哪怕要背一世暴君的惡名,也要將北蒙從大宋的疆土上抹去!從今以後,沒有北蒙,也沒有蒙古,隻有大宋的安北郡!”
她心頭聳動,砰砰直跳,記起莊定帝昔年平南蠻南詔之時,也有屠城屠寨九族皆殺之舉。此刻慶豐帝的話語中,已然開始流露出斬草除根的意思了。她仿佛能看見北疆的血光和殺戮,無數人哭號慘死的場景。還有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將會在青史上留下一個永遠去不掉的汙點。
然而,她指尖輕顫,心中卻是無法掩蓋的激動和熱血,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和不適,隻覺得豪情萬丈!
她嫣然一笑,清麗明淨如水,隻含了十分真切的誠懇,凝視他道:“嗯,我會陪著你。”
慶豐帝心頭猛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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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樣舉國歡慶的喜事,這個年自然過得格外舒心。
今年冬天格外得冷,初一祭拜宗廟雖為下雪,但寒風淒淒,陰冷刺骨,戍衛禁軍中亦有人受不住,凍得麵紫唇青,更不用說一幹年紀較大的臣子宗室,直接倒下了被抬到太醫院的也有不少。故而慶豐帝下了恩旨,正午群臣陛見、命婦朝拜,隻需三品以上官員、勳爵還有宗親入宮,餘者在家中依照時辰往太極宮方向行禮即可。
朝野上下皆是感激慶豐帝仁愛寬厚之聲,又有稱頌其文治武功,更有甚至奏請慶豐帝泰山封禪,還有不少臣子聯名上書附議。
好在慶豐帝還沒有被一時的歌功頌德之音捧得飄飄然,斷然拒絕了這類提議,但不免春風得意,大肆嘉獎賞賜,壽安的抓周宴也由著他的心思辦得熱熱鬧鬧。
諸臣宗室應邀而至,壽安活潑好動,一點也不怕生人,反而越加興奮歡快起來。小小的一個圓球,坐在一堆印章書籍、筆墨紙硯等物件中間,歪著腦袋看來看去,咯咯直笑。
他生得健壯可愛,一眾親近的宗室也都來逗他,紛紛拿著東西逗他。壽安左邊瞅瞅右邊瞧瞧,竟一個不理,一手抓了弓矢,一手握緊一株藍田玉雕成的麥稻不放。
司禮的嬤嬤們一個勁兒得說吉祥話,“擅騎射”“皇子必定勇武過人”“玉主貴人,當封王做侯”雲雲。從不涉足閑事的長平大長公主倒難得說了一句:“皇子穀日出生,又抓了穀物,也算一樁妙事了。”
林雲熙年前就聽慶豐帝說他勸得林老將軍回京,因年裏事忙,不得空閑細問。到了正月裏外命婦入宮覲見,才有機會向林夫人問起。
說起此事林夫人滿臉笑意,真切的歡喜道:“公爹年紀大了,還常在燕北,咱們家裏就沒一個放得下心的。你父親提過多次,但公爹就是不肯回來。這回聖人去秋獵,倒沒聽說他隨駕,反倒新得了不知什麽差事,來信時鬆了口,隻說在燕北交接完,等開春就回。家裏早就把他的院子收拾好了。”
林雲熙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鬆快了不少,轉而說些兒子的頑皮趣事,逗林夫人一笑。
吃了一盞熱茶,林夫人方問了一句道:“我來昭陽殿的路上經過上林苑,看見一乘轎輦往壽安宮去了,仿佛是程家的女眷。今兒太皇太後召人覲見了麽?”
林雲熙“哧”地一笑,語氣微含冷凝,“確是程家女眷,卻不是有誥命的夫人。是延尉卿程和的女兒。”
“廷尉卿?”林夫人想了一想,“我記得他不是襲爵的長子,程昱五個兒子,他行二。太皇太後怎麽想起他的女兒?”
林雲熙笑道:“何止是想想?程娘子前兩年就在宮裏住過些時日,太皇太後念叨,隔三差五就要接進來一回。年前去請安時就聽她說了好幾次,隻看她何時來罷了。”
林夫人挑一挑眉,淡淡搖頭道:“這還未過元宵呢。”雖不算違禮法,也有失體統了。又想起今年還要選秀,更為女兒添上一層憂慮。可宮裏的事她不好隨意開口,隻得囑咐她小心保重,道:“如今在正月裏,我不好久坐,等開春了再來看你。”
林雲熙含笑應道:“阿娘放寬心,我都有數。如今急的可不是我,遲早有人按捺不住,我隻管看著就是。”
過了元宵,天氣卻不見轉暖,反而多下了兩場雪,又不出太陽,更顯得潮濕陰冷了。京中因雪大,坍塌了不少房屋,京郊更是嚴重,已經有人凍死了。
慶豐帝十分惱怒,他本得意於平定北疆的政績,正在興頭上,這樣的事情傳來,無意於是在他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京兆尹被大大申飭了一頓,當著群臣的麵笞刑四十,革職降級罰奉。
他心情不好,後宮諸人便隨之惴惴不安。林雲熙倒不怕他,但也小心避諱,隻撿著有趣的小事來說,不敢觸他黴頭。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狀況並未有所好轉。京中酷寒,即使京兆尹及時補救,但風雪冷冽不能阻擋,凍死的人畜已不下數十上百,京中都是如此,更別提其他地方。冀州、青州、永州等還在京都之北,聞聽雪下得不比京都少,卻不見有受災的消息來報。
慶豐帝狐疑之餘,立刻派遣心腹前往調查,不過數日即得了真相。
原來朝中慶賀北疆之喜,視為大宋祥瑞昌泰之兆,這般盛世景象,焉能有不吉晦氣的事發生?自然紛紛遮掩下來。各州郡原就有防災的措施,但不料今年如此嚴重,因隱瞞不報,出現人畜傷亡也隻賠了少許錢財草草了事,並未對災情加以防範,越拖越嚴重,直到京中凍死了人,聖人親自嚴察,方才掩蓋不住。
慶豐帝勃然大怒,從上到下的臣子幾乎被他罵了個遍,連一向得聖心的葉相也不例外,甚至罵得更狠,直道:“枉朕信你,家國大事無不托付,你卻與那些賊子同流合汙!”
罵尚書令禦史台京兆尹一幹人:“玩忽職守!屍位素餐!國之蠢蠹!”
又罵嚴相徐相:“蒙蔽聖聽!私欲藏奸!枉為人臣!”說得太狠,嚴相徐相窘迫難堪地滿臉通紅,連連請罪。
葉相麵帶慚色,一句也不反駁,隻跪下請罪道:“臣有負聖人所托,不能為聖人分憂,是臣之過。”一力抗下了所有罪責。
慶豐帝氣得狠了,直接抹了葉相身上的職務,怒道:“革職!戴罪立功!若再辦不好差事,朕允你告老!”
不少世家子弟幸災樂禍,這葉溫清向來奸詐刻毒,逆施倒行,廣結黨羽,排除異己,驅趕賢良,奈何聖人信他護他,有人彈劾他反被申斥一頓,不想終有今日!一時彈劾上書的人不絕如縷,紛紛指責葉溫清玩忽職守、屍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當革除功名貶為庶人流放西北。
慶豐帝表麵不露聲色,既未再懲處葉相,對彈劾他的人卻不像往日般加以處罰,這讓更多的氏族豪門看到了希望,頓時群起激昂,活也不幹了,隻顧著天天上折子彈劾葉相,期盼哪一天除去這個倒行逆施的佞臣。
暗中卻極為惱怒,林雲熙偶爾到立政殿伴駕,都能見慶豐帝看著那些彈劾的折子咬牙切齒。林雲熙自然要寬慰幾句,哪知慶豐帝麵露羞愧,苦笑道:“葉相年前就提醒過朕,今冬苦寒,比往年多下了三成雪,結冰的日子也早了半月有餘,希望朕早做準備。是朕!朕被北疆大捷衝昏了頭腦,竟半分也沒有聽進去!”
他喉頭含著哽咽,“葉相為朕背負了罪名,還要替朕收拾殘局。是朕不好,朕有負於他!”
林雲熙心頭頗為感慨,她從來對葉溫清沒有什麽惡感,對肯於發憤圖強的寒門子弟也無絲毫輕視低賤之心。葉溫清能做到這一步,也算難得。
不過她是局外人,更能清楚地看到葉相的本事——要說他真心為聖人背黑鍋,那是不可能的。按照葉溫清一貫的行事作風,這裏吃了虧,自然要在其他地方找補回來。看慶豐帝的反應就知道。原來慶豐帝對葉相是信任有加,提攜重用,欣賞,也看重。但臣子還是臣子,棋子也還是棋子,必要的時候推出去都不會有什麽遲疑;但經過這次,慶豐帝對葉相的信任更多了一份難得的君臣情誼,所謂明君賢臣,隻要葉相始終是個“賢臣”,慶豐帝便會永遠實實在在做個不負於他的明君,成就一段佳話。待到此事平息,慶豐帝還要給他加官進爵、委以重任,實在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可見葉相手段高明,即便看出了他是在哄聖人,都不能拿他怎麽樣。哪怕去跟聖人說破了告黑狀,聖人也不會信,還要跳起來維護他,再反過來把“進讒言”的小人削掉。
連林雲熙都不得不一邊安撫慶豐帝,一邊替他說好話:“聖人說他好,他必然是好的。葉相忠心可嘉,您清楚就好,不值得為了別的小人生氣。若聖人覺得虧欠了他,來日加以重任,讓他再為您盡忠就是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