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反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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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有什麽風聲,後宮自然跟著知曉了。殿中省丟了顏麵,又吃了聖人的掛落,日子不太好過,皇後這裏也被掃了風尾。林雲熙頗有些幸災樂禍,固然是殿中省瀆職,但當時確實是皇後放了花叫殿中省去辦差,就算皇後報於慶豐帝聽了,慶豐帝也點頭答允了,鬧出這樣的醜事,還是少不得要遷怒。

    知道皇後日子難過,林雲熙很是痛快,連午膳都多吃了半碗飯。

    午後皇後就“病”倒了,太醫說是寒氣入體、心思鬱結,需好好將養,不可再操心勞神。慶豐帝知道後,也未往重華宮探望,晚間反而到昭陽殿來了。

    林雲熙歡歡喜喜地將他迎進來,嘴上卻說:“皇後娘娘病了,聖人也不去瞧瞧。”

    慶豐帝笑道:“口不應心,你倒是把朕推往外推試試?”

    林雲熙輕哼一聲,道:“妾身還不傻。”惹得慶豐帝一陣大笑。

    慶豐帝執起她的手,往東邊暖閣裏坐了,沉聲道:“朕今日來,是有事想問你。”

    林雲熙微微一怔,笑道:“聖人但說無妨。”

    慶豐帝沉吟片刻,將早晨見秦雲慎一事說了。林雲熙默默聽著,不由吃驚,皇後居然沒把這事告訴聖人!殿中省向來是後妃不可插手的地方,皇後是覺得繁瑣小事不必上大天聽,還是自覺有權利對殿中省指手畫腳?又或者皇後煩心於順芳儀,並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當時隻是隨口一說?

    慶豐帝神色帶著些疲憊,揉揉眉心道:“她竟敢欺上瞞下,連朕這裏都不說一個字。”

    林雲熙細細斟酌,去覺得其中頗為微妙。哪怕皇後不曾說與聖人,殿中省得了皇後的話,也沒跟慶豐帝提過一句嗎?所謂欺上瞞下,也要那“上”和“下”錯開了,且都能被瞞得住,可慶豐帝和殿中省,哪裏有皇後一手遮天的地方?

    慶豐帝又認準了皇後有“罪”,若不是皇後自己作死,便是殿中省有小人作祟。林雲熙暗道,必然是那個秦雲慎,他是聖人心腹,要給皇後上眼藥,那還不容易?想來是皇後一句話叫殿中省吃了苦頭,給皇後下絆子的。

    她這樣揣測,卻不說破,隻道:“皇後娘娘素來行事周全,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慶豐帝冷笑道:“能有什麽誤會?指使殿中省的是她,隱瞞不報的也是她!她倒是能幹,統領六宮不說,朕這裏也能說得上話了。”

    林雲熙下意識想勸一句,才記起前不久慶豐帝與她抱怨皇後,她已經給皇後說過看似勸慰的好話,心頭思忖,不能總跟聖人湊在一起說皇後的是非,聖人說兩句就罷了,她說了一次是無心,三番兩次,就是犯口舌了,便閉了嘴。

    慶豐帝見她含笑不語,道:“怎麽不說話?”

    林雲熙笑眯眯道:“皇後娘娘的事,我做怎麽好隨意開口評斷呢?聖人乾綱獨斷,自有定論,我就不操心啦。”

    慶豐帝聞言,轉了冷淡之色,笑道:“你倒是會偷懶。”語氣裏帶著些感慨,“朕與皇後年少夫妻,到了如今,竟覺得不認得她了。”

    林雲熙心頭一動,垂頭緩緩露出柔和的笑意,時機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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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兩日,殿中省便推了三名負責采買的主簿出首認罪,慶豐帝也不含糊,杖刑一百,流放三千裏,遇赦不赦。秦雲慎又將先前買下的炭統統以一成的價錢反賣給了京中百姓,得來的銀錢分文不取,另設了粥鋪、棚舍讓受了雪災的難民能夠維持度日。

    殿中省這事兒辦得漂亮,慶豐帝又嚴懲了主事之人,朝中諸臣更說不出什麽話來,反而紛紛讚揚聖人虛心納諫、勤政為民。

    慶豐帝才心緒舒暢一點,回頭看見還“病”著的皇後,又敗壞了。按理說皇後應該把這事兒跟他報備一聲,即使將來出了什麽差錯,他也不至於措手不及,被朝臣們指著鼻子罵。除了剛登基的那幾年,他還從來沒在臣子麵前這麽沒臉過!

    然而事情既已由殿中省認了,多說無意,皇後總要做個樣子吧?哪怕是浮於表麵地來請個罪!慶豐帝也能順水推舟,把自己身上的黑鍋揭過去,再表示後宮諸事繁瑣,皇後不是有心的,都是下麵辦事的人欺瞞犯上雲雲。這樣一來,慶豐帝不必擔著縱奴行凶的惡名,皇後也能從這件事裏摘出來。

    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被有心人翻出來,慶豐帝固然要背上惡名,單憑皇後那句話,插手朝政、與民爭利,廢後的名義都是妥妥當當的!

    慶豐帝總以為他與皇後還算有點默契,可她竟連麵子上的姿態都不願做!

    這是怕什麽?怕他把所有罪名安在皇後頭上、讓天下人都看看帝後怎麽相互推諉嗎?!

    說到底,皇後是把自己的名聲看得比他這個聖人還重要罷了。

    他願意想個兩全的法子盡量保全自己和妻子的顏麵,皇後卻不願意折損一絲一毫來周全他這個夫君的賢名——有罪的人已經懲處流放,他不可能再把打臉的事兒重新提出來,隻為苛責皇後的不識趣。

    他自認不是刻薄寡恩的人,葉相為他背過罪名,他不一樣對葉相加以重用、恩賞有加?到了皇後這裏,他難道就變成忘恩負義、不念舊情了?

    少年夫妻,到今日卻比不過一個外人來的情誼深厚。

    更叫他怒氣難耐的,是皇後一麵裝著“病”,一麵還抓著六宮大權不放,暗地裏刺探消息不說,幾個皇子帝姬身邊也少不了她埋下的釘子。其實這些大都平常,宮裏誰沒有幾個傳遞消息的人呢?嬪妃們暗地裏的眼線也不在少數,隻是多為粗使雜役一類,真正能收買的心腹極少。但眼下慶豐帝在氣頭上,看著這個就覺得刺眼,越發對皇後狐疑猜忌起來。

    林雲熙並不知道慶豐帝心底對皇後已經生疏了,自她進宮,看見的就是慶豐帝對皇後的敬重。慶豐帝確實不寵愛皇後,一個月裏能有三兩天留宿重華宮就不錯了,但他從沒把其他的嬪妃淩駕於皇後之上,執掌後宮的權利也不曾分給別人,著著實實得給了皇後明顯的信任。

    林雲熙有時候非常討厭這樣的信任,但也因為慶豐帝明理的做法而心懷敬意。不是所有人都能抵禦住外界的誘惑,尤其是在他還身為天子的時候。皇後無子,但凡慶豐帝稍微不在意一點、心思歪一點,捧出個高門大閥的寵妃來跟皇後鬥成個烏雞眼,要再添個皇子,把皇後撅下去也不無可能。

    偏偏慶豐帝又看的這樣清楚明白,林雲熙不敢隨意動作,對皇後從來都是不著痕跡的、順著局勢變化的引導。她不能親自下水,最好是皇後自己有所動作,一旦動得多了,那份信任也會慢慢被消磨掉。

    而到了今日,慶豐帝對皇後已開始有了怨言,雖不全是她造成的,但也不妨礙她繼續往上添火。

    天氣暖和起來,漸漸前朝後宮都無人再提殿中省炭火的事了。因時氣反複,忽冷忽熱,皇後的病雖“好”了,卻不必日日晨昏定省,不過三五日請一回安。

    這一日難得天晴,上林苑裏迎春舒展出金黃嬌豔的花朵,桃花杏花也從枝葉中露出小小的花苞。眾妃恰在皇後宮裏閑話喝茶,侍奉皇長子的內侍急匆匆來回話說:“皇長子昨夜不適,今早忽然起了高熱,哭鬧不止。”

    眾人不由變色,紛紛向張婕妤看去,隻見張婕妤滿臉茫然,轉眼又變作驚惶失措,臉色漲得通紅,指著那內侍斥責道:“皇子好好的怎麽會發熱?!定是你們這些奴才不經心!才叫皇子得了病症!本宮定要發落你們去暴室!”

    皇後聞言皺了皺眉,道:“好了,瞎嚷嚷什麽?沒的失了禮數。”又一迭聲問那內侍道:“可請了太醫沒有?皇長子如何?太醫怎麽說?”

    那內侍嚇得渾身發顫,話也說不清楚,隻磕磕碰碰道:“早上請的…副院判和李太醫……好像是風寒…不,寒氣內鬱……”

    皇後歎口氣,無奈道:“你也說不清楚,我親自去看看。”

    張婕妤猛地站起來,想也不想就推辭道:“怎麽能勞煩娘娘大駕?他一個小孩子家,些許小病,叫太醫隨意看看就好了,娘娘不必憂心。”

    她這樣的態度,任誰都瞧出中間有蹊蹺,忻婕妤懷著六個月的身孕,最是對孩子疼惜憐愛的時候,冷冷笑道:“皇長子突發急症,張姐姐自個兒不急也就罷了,連皇後娘娘關懷一二都不許?也難怪,昨兒皇長子就有不適,姐姐今早還能跟個沒事人似的來請安,自然是不會把旁人這點子心意放在眼裏。”

    張婕妤神情窘迫,連連道不敢。

    皇後道:“罷了,既然大家都掛著心,不如一道去瞧瞧。”

    左右無事,表個賢良、關懷皇嗣的名兒也好,眾人便往張婕妤所住的靜安宮去了。

    張婕妤雖不是主位,但她生了皇長子,慶豐帝和皇後也不曾虧待她,叫她住了主殿,偏殿裏住的不過是位份極低的才人侍選而已。哪知到了靜安宮裏,眾人才知皇長子沒有跟著張婕妤在主殿裏,反而另辟了東邊的偏殿出來單獨和乳母嬤嬤們住著,才人侍選都擠在了西偏殿裏。而主殿分明有兩進,正經能住人軒堂暖閣盡有,如今竟給下人們住了。

    林雲熙不由對張婕妤微微側目,她知道慶豐帝不願張婕妤跟皇長子太親近,免得好好一個皇子被帶出許多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氣,卻也不是叫張婕妤把皇長子趕出門的意思。

    皇後見了也大皺眉頭,冷冷看了張婕妤一眼。

    張婕妤臉色發白,來不及辯解什麽,皇後已帶著人進了東偏殿。殿裏燒著炭盆,倒十分暖和,宮女內侍們進出還算有序,沒有打鬧拌嘴、偷懶耍滑的,皇後方略緩了冷肅的神情。

    東偏殿不小,一應嬪妃宮人都進了屋卻顯得有些擁擠,皇後便打發充儀、貴人等位份低下的到偏廳去,對忻婕妤道:“你有著身子不方便,在這兒稍坐一刻罷。”和林雲熙等人進了內室。

    皇長子居住的地方自不會差,陳設裝飾都十分華貴大氣,宮人們皆在旁平息斂聲,沉默著福身行禮。內室比外頭更暖和,皇長子躺在紫檀木漆金雕花的羅漢床上,還蓋著薄薄的錦被,小小的臉頰燒得通紅,鬢邊的頭發都濕了,神色很是痛苦難過,翻來覆去得難以安枕。幾個乳母嬤嬤急的團團轉,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兩個太醫在另一邊診脈開方。

    見眾人進來,副院判和李太醫連忙行禮道:“臣等見過皇後,見過各位娘娘。”

    皇後忙道:“不必多禮。皇長子如何?”

    副院判正是上回為林雲熙診治過的聞叔常,李太醫也是擅長婦嬰之科的,都道皇長子是不小心受了風寒,隻因素來體弱,又拖延許久,才會燒得這樣厲害,待用兩劑藥下去,若能退燒便無虞了。

    皇後神色柔和得上前坐在皇長子床沿邊上,拿過乳母手中的帕子給皇長子擦拭了額角的汗水,憐惜道:“真是可憐了皇子,小小年紀就要受這般苦楚。”

    婉容華笑道:“皇後娘娘福澤深厚,有您庇佑,皇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林雲熙心底譏笑數聲,皇後想做個好人,也要做給皇長子看,做給她們這些人看,皇長子就會對她親近聽話了?就是給照顧皇長子的乳母看,叫乳母們說給皇長子聽,念著皇後的好處,也不是一時半刻浮的功夫,至少別叫婉容華裝模作樣地給她搭台子唱戲。

    淡淡斜睨了張婕妤一眼,林雲熙打斷皇後臉上的疼惜難過,曼聲道:“太醫說皇子是拖得太久才發高燒,神誌不清?”

    “是。”

    她冷冷道:“伺候皇子的宮人都是怎麽當差的?皇子身體不適,貼身侍奉的乳母宮人都不知道嗎?!怎麽竟拖延了皇子醫治?!開方抓藥你們不會,去請太醫也不會嗎?!”

    乳母嬤嬤們忙跪了一地,紛紛請罪道:“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張婕妤看著一地的宮人,更是惴惴不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額頭上也見了汗。

    林雲熙道:“還不快從實招來!皇子好好的怎麽會病了?若有半句虛言,皇後娘娘與我定不輕饒,直接打發去暴室服役!”

    皇後眉心一蹙,低沉的神情一閃而過,繼而接著林雲熙的話冷肅道:“皇子得病,本就是伺候的人不經心,昭儀與她們多什麽話,先拖出去杖責二十長長記性!”

    林雲熙來不及細想,婉容華已出言阻止道:“不可。”

    皇後臉色一硬,也自覺後悔,然而此刻卻不得不冷著臉道:“怎麽?容華以為這等玩忽職守的奴才不必懲罰?”

    婉容華一時語塞,然而卻不能真的叫皇後罰了皇長子身邊的人,一旦他們心存怨懟,日後還怎麽與皇長子親近交好呢?

    敬和夫人忙笑道:“皇後娘娘先消消氣,她們侍奉皇子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等您問過話,這些人要是真有過失,再責罰也不遲。”

    皇後得了梯子,雖還有些許尷尬羞惱之意,勉力對著敬和夫人微微一笑,順著她的話“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幾個乳母嬤嬤先被林雲熙訓斥威脅,再被皇後一頓恫嚇,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敢隱瞞什麽,有的沒的都跟倒豆子一樣說了個幹淨。

    原來太醫院得了能隻幼兒體弱的新方子,皇長子日日用著,身體已好了不少。但他自生下來,慶豐帝隻派了得體的乳母嬤嬤教養,輕易不叫張婕妤見他,多半是讓皇後命人垂問。等皇長子能認人說話,張婕妤尋著機會來瞧時,他竟不認得這個生母,大哭起來。張婕妤氣得要命,以為是乳母們教壞了皇子,便想方設法得給乳母找麻煩,揪著錯處就要大加懲罰。皇長子本就親近與他朝夕相處的乳母,張婕妤又如此作態,皇長子更不願意跟她說話、與她親近。張婕妤鬧得過了,自然有慶豐帝的人來敲打,幾次三番下來,張婕妤不僅厭了那些乳母,連親生兒子都不大喜歡了,還抱怨從前就是因為生了他才失寵的,若不是皇長子生母這個名位能給她帶來榮光好處,她連看都不想再看這個兒子一眼。原本皇長子住在主殿東邊的慎德堂裏,張婕妤不耐他在眼皮子底下,幹脆偷偷將他越挪越遠,最後竟遷到東偏殿去了!

    而慶豐帝知道兒子漸好,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日日關注,一時未曾發覺。好在張婕妤不是什麽心思刻毒的人,雖不喜歡皇長子,但好歹是自己生下來的,宮人的分例俸祿都不克扣,聖人皇後賞了皇長子什麽,也都扔去東偏殿的庫房了。但凡皇長子有什麽病痛,乳母們叫人出去請太醫、回稟皇後也不曾阻攔,伺候皇長子的乳母嬤嬤們雖戰戰兢兢,倒也覺得日子不算難過。

    但昨晚上皇長子哭鬧不適已是深夜,宮門都已落鎖,要出去請太醫來看,必得先回稟張婕妤同意才是。偏偏張婕妤睡得正熟,大半夜被人吵醒極是煩躁,又得知是皇長子病了,叫人去看過,隻是微熱,更不耐煩,叫乳母們隨意撿了藥去喂,再不行便用酒水擦身退燒。她還吩咐宮人去取酒,又命人領了皇子分例的炭把屋子燒熱,自覺仁至義盡,再妥帖不過,哪裏還願意再費時費力去請太醫?撩開手不管了。一早起來沒聽見東偏殿有什麽動靜,宮門開了,請不請太醫是那些乳母的事兒,她便到皇後宮裏請安去了。

    皇後又驚又怒,林雲熙亦是錯愕不已。一為其愚蠢,蠢得人神共憤;二為其可笑,笑她愚蠢至此,竟還沒有絲毫自覺。

    皇後眼神十分淩厲地掃向張婕妤,“婕妤,乳母說的可是真的?!”

    張婕妤滿頭大汗,又是驚惶又是害怕,微微瑟縮著不敢說話。

    皇後怒氣更添一層,喝道:“還不說實話?你可知謀害皇嗣是什麽罪?嗯?!”

    自然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張婕妤嚇得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涕淚直流,隻一個勁兒得哭訴喊冤道:“妾身不知道…妾身真的不知道…皇長子從來沒病得那麽重過,一定是她們伺候地不好,還要陷害我!皇後娘娘…”

    皇後氣得臉色發青,“哭哭啼啼像什麽話!擾了皇子養病,你罪加一等!”

    張婕妤才止了哭聲,抽抽噎噎道:“妾身真的不知道,他好歹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一塊肉啊!妾身哪怕不喜歡他,也從沒想過要害他。妾身是無辜的,皇後娘娘明鑒啊!”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推卸責任,皇後額角一緊,揉揉發疼的太陽穴,冷道:“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你有什麽話,等著去跟聖人說吧。”

    打發人去請慶豐帝。

    張婕妤這才真的慌了,三魂去了七魄,又怕又悔,連滾帶爬得伏在地上攥住皇後的裙角,連連哭喊道:“妾身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日後一定好好照顧皇長子!萬不敢有絲毫懈怠了皇後娘娘!千萬不要告訴聖人!妾身求您了!皇後娘娘!”

    她哪會不知道慶豐帝對幾個兒子的看重?敢這麽漫不經心,也不過是心存僥幸,且皇長子還未出過事罷了。先前被廢賜死的唐修儀,不就是因為沒有照看好柔嘉帝姬才被廢打入冷宮的嗎?一想到這個,張婕妤哪裏還能忍得住,拉著皇後死不放手,又求又鬧個沒完。

    皇後差點被張婕妤一並拉到地上,林雲熙忙衝一旁侍立的宮人道:“一個個都是木頭嗎?!還不快把婕妤拉開!”

    幾個粗壯的宮女一齊拉扯,才把張婕妤拖開了。張婕妤額上冷汗涔涔,失魂落魄,任由宮人鉗製著跪在一旁,瑟瑟發抖。

    皇後被折騰地一身汗,自有宮人打了水來重新洗漱勻麵,去重華宮拿換洗的衣服來。

    慶豐帝進來時皇後才更衣梳頭,還有一件外衫來不及披上,頭上的簪子也缺了兩支,好在是在屋裏,脫一層衣服也不算失儀。

    眾人紛紛向慶豐帝福禮,皇後首當其衝,慶豐帝一眼便看出皇後是才更了衣,心頭添了一層不快。卻沒說什麽,先問太醫皇長子如何。

    聞叔常和李太醫又說了一回,恰好去抓藥的醫官們送了一劑熬好的藥過來,慶豐帝不放心,朝著林雲熙道:“你陪朕去看看”親自跟進內室,盯著宮人們伺候皇長子用藥。

    林雲熙趁機將張婕妤的事說了,慶豐帝果然怒氣勃發,就要作色,她拉一拉慶豐帝的袖子,向著皇長子那裏一指。皇長子還未醒,幾個乳母十分小心,一個抱著,一個喂藥,還有一個給皇長子擦拭嘴角流出的藥汁。

    她小聲道:“妾身看侍奉皇子的宮人還算盡心,再多的不是,您別衝著他們,皇子錦衣玉食,日子過得卻辛苦,皇子年紀小不懂事,您小心傷了皇子的顏麵。”

    慶豐帝方忍了下來,“他們也算忠心,眼下伺候皇兒最要緊,要敲打調教不急在一時。”頓了頓,語調便森冷了,“張氏可惡!竟敢欺淩吾兒!”

    林雲熙搖頭道:“這便是妾身私下跟您說這事兒的緣故了,您若一會兒問皇後娘娘,在眾人麵前揭破此事,必然再難遮掩。您要是不罰張婕妤,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您要是罰了,不就等於告訴天下人,您有個‘不慈’的嬪妃嗎?!世人重德行,真走漏了風聲,舍一個張婕妤不足為惜,妾身隻怕有礙聖人的聲名!連皇長子都免不了受牽連,他的母妃無德行,天下臣民會允許一個無德之人的兒子做皇子嗎?別說前程,隻怕皇長子過不了成年,就要廢了。”

    慶豐帝悚然一驚,再看林雲熙便帶了幾分感激之色,“你說的是。朕一時怒極,竟未想到這層,險些害了皇兒。”

    林雲熙笑道:“聖人乍聞此事,隻光顧著生氣了。妾身方才聽聞時,也覺得怒火難耐,隻想著要請聖人嚴懲,哪裏想得到別的。後來靜下來,覺得此事沒那麽簡單,才慢慢想到此節。”

    慶豐帝神情到底柔和了下來,笑道:“事關皇嗣,再多慮也不為過。朕要多謝你,費心替朕周全。”

    林雲熙臉上微紅,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想了想,還是十分坦白道:“妾身也有些許私心,倘若真折了皇長子,隻怕有人就要得意了。妾身不喜歡順芳儀,也不怎麽喜歡…她。”

    慶豐帝知道她說的是誰,也明白其中的關竅,偏偏一點都不生氣,笑道:“偏你聰明機靈,事事都不吃虧。”

    微微鎖了眉頭思忖,沉聲道:“朕不能為了隻老鼠傷了玉瓶,張氏……朕給她臉麵,原是因為皇兒,她如今既不要,朕也懶得再敷衍她。”

    林雲熙知他定了主意,嫣然一笑並不多言。

    親眼看皇長子用過藥睡下,兩人攜了手出去。穿過一道門,正堂跟內室隻隔著一個高高的博古架,上麵擱著漂亮的瓷器玉石。從兩個五彩牡丹紋尊中間看過去,正好能瞧見坐在正堂裏的人,麗修容、忻婕妤等皆沉默,或是喝茶或是靜坐,皇後在綰頭發,她身邊服侍的紅袖幫她把沒簪好的兩支釵插在妥當的位置,兩人不知低聲說了什麽,皇後臉上的笑意從容而愜意。

    慶豐帝腳下一頓,林雲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一跳,便覺得慶豐帝拉著她的手一緊,又微微鬆開。林雲熙反手牢牢握住他,慶豐帝轉頭看她,她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微有乞求之意。

    不值得為了這樣的事情生氣。

    皇後笑得輕鬆,便說明她其實沒將皇長子的事真切地放在心上,無論張婕妤的愚蠢行為還是皇長子的病痛,都沒能影響皇後的心情,還不如麗修容、忻婕妤幾人看上去來的不快和沉悶。

    慶豐帝麵上從來不顯,也極少有人能看出他的喜惡,但於細微小節上總能瞧出一二,林雲熙能察覺,理解他的喜怒,寬慰他,慶豐帝心頭微暖之餘,越發不動聲色起來。

    兩人踏入正堂,皇後正好簪好了發釵,並未意識到被慶豐帝窺視了一瞬,臉上笑意收斂,端肅而沉穩,又是憂國憂民的好皇後了。

    慶豐帝隻覺得諷刺,但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總是不得不“信任”他這個皇後的。

    皇後關切問道:“皇長子可有起色了?”

    慶豐帝神色平靜,道:“朕陪著皇兒用了藥,看著睡得安穩了些。”分毫不提張婕妤,隻囑咐皇後道:“皇兒體弱,皇後需為朕小心照應。朕記得是徐太醫尋來給皇兒調養的方子,他又善幼兒之科,朕便命他每日來診平安脈,再不可出這樣的事了!至於皇兒身邊的乳母還算細心,但皇兒病了,她們也有過錯,就罰半年俸祿,小懲大誡。”

    皇後微微一頓,應了聲“是”,又道:“那張婕妤……”

    慶豐帝陡然冷冷瞥了皇後一眼,皇後一驚,訥訥住了口。慶豐帝沉吟道:“張婕妤身子到底差了些,憂心皇兒積勞成疾,朕許她閉宮靜養。待皇兒養好了,就遷往千秋殿罷。”

    千秋殿乃供本朝曆代滿七歲、又未成年封爵的皇子居住、讀書之所,隻在聖人居住的立政殿附近,遠離深宮掖庭,除了生母夭亡又無養母的皇子才會在不足七歲時與乳母宮人們單獨住進去,慶豐帝叫張婕妤閉宮養病、又把皇長子遷去千秋殿,便是任張婕妤自生自滅的意思了。

    皇後心頭一凜,張婕妤聞得此言,已是花容慘白、驚恐懊悔,忙奮力掙開幾人鉗製,膝行兩步上前扯住慶豐帝的袍角,哭訴求饒道:“聖人!妾身知道錯了,妾身不是存心的!請聖人明鑒!請聖人饒恕妾身一回!妾身求您了!聖人!妾身求求您了!”

    慶豐帝麵色淡淡,一腳掃開了張婕妤,語氣冷淡道:“回去好好抄上幾百遍《禮經》,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竟連忠孝仁義都忘給孔孟了麽?!”

    張婕妤渾身一抖,嚇得不敢再求,幾個宮人忙又按住她。

    皇後方微微有些明悟慶豐帝的意思,不由低眉向林雲熙瞄了一眼。

    慶豐帝道:“靜安宮的宮人伺候皇子不當,都換了吧,另挑了老實的來侍奉。今兒的事到此為止,朕不想再聽見一言半語,明白嗎?”

    殿中不過皇後、林雲熙、麗修容、敬和夫人、忻婕妤等七八個位份較高的嬪妃在,聽了這話紛紛起身,屈膝一福道:“臣等謹記。”

    慶豐帝微微點頭,上前將忻婕妤扶了起來,緩聲道:“你小心身子,不必多禮。”

    忻婕妤淺笑道:“謝聖人。”

    張婕妤哆嗦了一下,仿佛想說什麽,最終還是被禦前的宮人捂上嘴連拉帶拽地拖走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