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反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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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脈斜陽帶著餘暉灑向大地,映照的宮牆金瓦光耀流轉。

    整個午後,自送走了胡青青,林雲熙便在窗邊翻看一本《漢書》,壽安在一旁榻上和兩隻小狗玩得高興。

    這兩隻小狗還是去年貓狗房的人送上來的,養了幾個月毛光水滑,又聰明得不得了,認定了壽安是小主人,別人的話根本不聽,就算是專門伺候它們的內侍,有時也愛理不理。林雲熙也很喜歡這兩個伶俐可愛的小東西,每晚守在壽安屋內的門下,半點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它們。慶豐帝有時看了也稱它倆忠心,還親自取了名字,雪獒叫福壽,金毛就叫福宜。

    壽安拍著手咯咯直笑,兩隻小狗便圍著他呼嚕呼嚕輕聲叫著,又蹦又跳。偶爾還跑到林雲熙這裏,嗅嗅她的裙擺,活潑得跑來跑去。

    有一陣她隱約聽到了宮牆之間傳來隱約的喧嘩繚亂之聲,她驚得手上一抖,書都掉落在地上。福宜搖著尾巴在湊到她腳下,叼著書蹭她的腿,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

    林雲熙被它看得心都化了,彌漫在心頭的驚惶、緊張、後怕也漸漸散去,伸手摸摸福宜的腦袋,接過書來,盡力平心靜氣地看下去。

    之後就再不曾聽到一絲半點動靜,和平日一樣的掖庭在這一日格外的安靜,靜得滲出幾乎叫人駭然的幽謐和寒冷。

    隔日,便聽說程家娘子染了急病,太皇太後不忍後輩受苦,特意送其回家好生休養。為表體恤愛護,太皇太後不僅賜下無數珍貴的藥材,還把隻侍奉她的太醫指給程氏看病。慶豐帝聽聞此事,也隨之頒下賞賜,命太醫在程府小住,直至程氏病愈再回宮。

    一時闔宮驚動,聖人都過問了,後妃們自然也隨之表現出十分的關切,綾羅綢緞、藥材補品流水似得送去程府。暗中又嫉恨於程氏還未選秀,就得了聖人青眼,越發忌憚起來。

    幾乎是上下午的功夫,秦路匆匆來報,說忻婕妤小產。林雲熙大吃一驚,急促問道:“忻婕妤已有六個多月,身子穩當,怎麽會無故小產?”

    秦路抹了把汗,道:“奴才也不清楚。還是葉太醫遣人來說了一句,應是昨兒晚上的事,忻婕妤受驚,落了一個男胎。聖人動了大怒,命內侍監嚴察。”

    林雲熙心裏像貓抓一樣,還要忍著不露聲色,“知道了。你小心打探,若皇後娘娘去探望忻婕妤,來與我說一聲。”

    她心下念頭直轉,一分一分拆開了碾碎了去斟酌,不曾發現有什麽漏洞。雖不明白忻婕妤為何小產,但慶豐帝震怒、要查的也絕非隻因為此事,她如今是局外人,要有人局外人的樣子,才不會叫人起疑。

    鎮定下來,緩聲命琥琳備下兩隻山參,“再添些不易動手腳的器玩,等皇後那兒遣人去看過忻婕妤,你再親自去一趟。”

    琥琳應聲去了,她心裏還是沉甸甸的,但有這個壞消息襯著,心情不好也像是對的了。

    這兩日宮中可謂是風聲鶴唳,不斷有宮女、內侍被捆著進了內侍監,宮人們私下都在議論,說有巡夜的內侍看見北宮門邊上的角門夜裏開著,運出去不知多少在內侍監受不住刑死了的人,京郊的亂葬崗都堆滿了。

    這固然是無稽傳聞,但尚宮局等處確實換了不少新麵孔,浮雲殿幾乎成了一座空殿,還放了不少人出宮養老。然而宮裏積年的老人都明白,養老不過說給外麵的人聽的借口而已,那些人究竟是禁了內侍監還是去了別的地方,不聽、不聞、不問,即便是昨天在一起的人今天不見了也當做不知道,才是保全自己的辦法。

    這樣的道理嬪妃們更是清楚不過。無論此間有多少隱情,誰受了暗算誰做了手腳,事關皇家體統,永遠隻有掩藏下去,三緘其口。再也沒有比這些官家出身的女人更熟悉名聲和臉麵的重要性了,哪怕是鄉間農家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何況是天下最不能丟掉體麵的皇室?

    是而,哪怕各宮都有宮人被悄悄帶走,也無人提起,隻當沒這回事。再則宮中從來不缺侍奉的人,舊的去了,自有新的頂上,更忠心更能幹,誰還會記得那些舊人呢?

    宮中從來沒有慶豐帝查不出的事,隨著一個又一個宮人被關進內侍監,酷刑之下,總有人為了活命吐口,順藤摸瓜,還真給慶豐帝抓住了幾個。

    內侍監統領小心翼翼遞上供狀,垂頭道:“他們上了三遍刑,隻剩一口氣,能說的都說了。若還有旁的,請聖人恕奴才無能。”

    慶豐帝看過供狀,冷哼一聲,“朕的宮裏竟還有這許多蛀蟲!”

    薛易事後吞金自盡,內侍監把他的家底都翻了一遍,隻查出他和婉容華有首尾,傳過幾次消息。他手下的徒弟、宮人雖都不知情,一樣不能放在禦前伺候,全都打發去了暴室。王少監死得也快,還沒上刑,他獄中聽到程家娘子返家,立刻解下腰帶吊死了,救都來不及救。

    這一死,反倒露出痕跡來。都是浸淫宮中幾十年的人,這王少監必然跟壽安宮脫不了幹係。內侍監忙報給聖人,慶豐帝當即就砸了手邊的茶盞,但凡跟王少監有聯係的,哪怕隻說過一句話,統統都關進了內侍監嚴刑拷打。

    王少監在禦前侍奉多年,除了慶豐帝有數的心腹,其餘的人也不經審問,直接都撤換成了新人,一時立政殿都變得草木皆兵起來。

    這兩人還不是最要緊的,薛易不過是被推出來做擋箭牌的棋子。無論他背後是誰,目的都不是把程氏送上龍床,而是針對忻婕妤腹中的子嗣。王少監不過順勢而為,讓薛易做的事更容易一些罷了。

    但此事必然知曉其中隱情,尤其是慶豐帝臨幸的不是一般的宮女,而是程氏。若非如此,單單叫忻婕妤看見聖人召幸一個宮女,又能如何?得是出其不意的人選,讓忻婕妤心神動蕩,隻求抽身,才會別的地方失了謹慎小心。後殿門口地磚上的油,不就是用來一擊必殺的嗎?

    這個人和把程氏送到他寢殿裏的幕後之人一樣,讓慶豐帝覺得無比的憤怒和忌憚。

    自慶豐帝不動聲色得除了權傾朝野的蕭相,再沒有人叫他摔過這樣的跟頭。還是在他自以為能放心的宮裏!

    程氏身邊的紀嬤嬤、還有放程氏進殿的劉少監具是硬茬子,內侍監審了兩天,都沒審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先是異口同聲說不知道,上了刑,紀嬤嬤改口說是程氏自己的主意,她得了銀錢替程氏買通禦前的人送她進去。這話憑誰都不會信,再拷打,就說是太皇太後命她做的。

    劉少監也一樣,剛開始始終不認,隻說是按照慣例收了賄賂,放誰進來都一樣。後來受不住刑,也說是太皇太後指使的,再問,就什麽都不肯說了。

    慶豐帝雖不免狐疑,但要說是太皇太後,他心裏卻是不信的。就算太皇太後有心讓程氏入宮侍駕,再一旬就是選秀,靠著正正經經的路子進來,看在太皇太後的麵子上,慶豐帝也不會冷落程氏,還會予以不錯的位份。何必走歪門邪道被他厭惡?

    太皇太後在得知程氏破身,已然氣得暈厥,不得不連夜召太醫救治。連送程氏出宮、太皇太後厚賜等事都是他囑咐人辦的,若真是太皇太後的注意,此刻早鬧開了,哪裏還會昏迷得起不來身?

    然而這兩人死不改口,慶豐帝無法,隻得命人審問他們身邊的人。這兩人在宮裏這麽多年,總有交好的、拿捏住把柄的,甚至於對他們忠心耿耿的人,為他們抵罪、辦差、做些不方便做的事,這些人但凡知道一星半點,剩下的就好辦了。

    內侍監加大了力度挖下去,才撕破了口子。

    紀嬤嬤和劉少監自然不是太皇太後的人,而忠心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冷宮太妃,已六十餘歲,老朽不堪,卻還掙紮著存活。她是平遙袁氏出身,與先帝的寵妃愨慧貴妃為同族。愨慧貴妃專寵數年,闔宮不容,最終被他和太皇太後暗中聯手,背上屠害皇嗣的罪名廢入冷宮,不過旬月就病死了。而袁太妃無子,本在宮中頤養,因是愨慧貴妃同族,被太皇太後論為同謀,同樣廢除太妃尊號,打入冷宮。

    經年往事,除了宮中年老的宮人,還有人了解?袁太妃無子,在惠文帝在時也受過十分的寵愛,而太皇太後雖位份尊貴、膝下有子,卻是實實在在的無寵之人。縱然袁太妃與她交好、依附於她,還是無法消除太皇太後心中的嫉恨,先帝登基,寵愛的竟又是袁氏,太皇太後如何能忍?自然設法除去了心頭的尖刺。

    哪裏知道袁太妃能有這份手腕和能耐?紀嬤嬤原本就是她的死忠,她就在背後出謀劃策,讓太皇太後收作心腹任用;劉少監受過愨慧貴妃的恩惠,她便吐露真相,慫恿他為舊主報仇,費盡心力把人送到禦前,留作後用。還有零星幾個宮中積年的老人,也都不知不覺被她收買、為她效力,替這次謀劃提供了不少的幫助。

    好在袁太妃隻一心報複太皇太後,雖然猜到當年的事有慶豐帝的手筆,但如今慶豐帝貴為天子,她還有族人要,不得不退讓顧忌。

    再有一點,袁太妃雖收攏了不少人,但畢竟都是奴才,手裏能動用的權勢、銀錢極少,這才沉默了數十年之久。而今一朝發難,需要人力、錢財缺口之大,不是區區幾個宮人夠用的。隻怕其中還有人摻手。這個背後給袁太妃方便的人,和針對忻婕妤的,又是否是同一個?還是另有其人?而那點在殿中的媚香又是從哪兒來的?

    慶豐帝自覺最為冷靜自持,除非自己願意臨幸嬪妃,不然再是嫵媚動人的女子,在他眼裏也不過紅顏枯骨而已。那日酒後他無十分意動,在進殿之前也神智清明,原何見了程氏便意誌薄弱得難以自控?

    事後太醫一日三次給他診脈,並未發覺媚香對他有所損害,才讓他微微安心些許。召來暗中為他所用的名醫檢驗香爐裏沒有燃盡的香料,卻隻餘滿爐灰燼,再難分辨。殿中所剩媚香氣味也不足以分辨出是何等香料製成。

    但這樣讓人失去理智的東西流入宮中,他連夜間入睡都無法安心。

    昔日的曼陀羅涉及氏族,他都狠下心來連根拔起,何況是另他中了暗算的媚香?

    想及此處,慶豐帝臉色陰沉如鐵,一聲令下,命人把袁太妃從冷宮提到了獄中。他沒有分毫的耐心去見那個老婦,但各種究竟,總要叫人問個清楚。他也不讓內侍監的人插手,事關他和太皇太後的顏麵,不能叫底下的奴才們看了笑話,故而另外讓隻聽命於聖人的暗衛審問。

    暗衛的動作隱秘,不用走繁瑣的程序,很快便有了結果來回稟:“袁氏鎮定異常,有問必答,具已承認。問及誰人相助,袁氏不知,隻道相與的是個年紀不大、麵相普通的內侍,無十分可確認的標記。錢銀、香料具是他所提供。待臣問完,她驟然失笑,破口大罵,極盡惡毒詛咒之能事,隨後一頭碰死在了獄中。”

    不用問也知袁太妃咒罵的是誰,無外乎是女人間的恩怨。慶豐帝麵色鐵青,竟又斷了線索!

    罷罷手,以示不必再說。沉思了片刻,又問:“袁氏在冷宮住了多年,留下什麽東西沒有?”

    暗衛道:“臣等緝拿袁氏時一並帶走了,都是破舊的被褥、衣衫,還有一個梳妝盒,有木梳木釵等物,十分普通。唯有一隻宮製的並蒂海棠雙花墜珠步搖,顏色鮮亮,有七成新,應當不是袁氏存下來的。”

    即便不是是背後之人與其相與的信物,在袁太妃的一丟舊物裏也足夠顯眼了。慶豐帝皺了皺眉,道:“拿去內侍監吧,既是宮製之物,必有記檔,叫他們仔細查查。”

    查到這裏,再揪著不放也沒了必要,即便慶豐帝尚有餘怒未消,也不能真的不顧顏麵把整個掖庭翻過來,去找一個“年紀不大、麵相普通、又無可確認標記”的內侍。何況袁太妃一頭撞死了,已經無人能指證;就算她不死,慶豐帝也不可能這麽簡單得相信袁太妃一麵之詞。

    除了袁太妃,與薛易曾有過首尾的婉容華不免更令慶豐帝起疑,然而昌安殿上下人員混雜,婉容華貼身侍奉的倒是心腹,其餘的宮人卻來路不明。內侍監提審了好些個,有的說浮雲殿設宴那日見過一個粗使宮人拿著二等宮牌偷偷從後殿進去,也有說那日婉容華在書房畫了一下午的畫,誰也沒見過,還有信誓旦旦說親眼看見婉容華出了門,把忻婕妤推進了太液池。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說見過粗使的兩個內侍還是皇後撥了去伺候婉容華的,也說不準他們到底是誰的人,口中說的話能不能信;而說婉容華把忻婕妤推進太液池的宮女更是心懷鬼胎,慶豐帝至昌安殿,她就不止一次有媚上之舉,就差沒有爬上龍床了。

    慶豐帝對此半信半疑,到底沒留下這些人的命。昌安殿裏的宮人個個不安分,其他宮室裏又是什麽模樣?雖知皇後掌管六宮還算得力,但才因宮人不得力使皇長子生病,再度出了這樣的事,他對皇後不由更為不滿和責怪。

    又想起婉容華素來依附皇後,這些不滿越發增生出一點疑慮來,心中的猜測也不免偏了。原本打算交代皇後的事便暗中吩咐了殿中省——再給昌安殿添補宮人的時候,放一兩個人去盯著。

    他已不信婉容華全然無辜,何況她背後還有個不知是否摻了一手的皇後。但同樣不信她有能耐買通禦前的舍人少監替她賣命——王少監還極有可能是太皇太後的人。

    王少監死得太過微妙,既可說他是察覺事情有變得不得死,慶豐帝心裏十分清楚,太皇太後未必不會對忻婕妤下手,哪怕不是她親自動手,也可能是吩咐了王少監推波助瀾。但也能說王少監是特意選了時間,把自己的死和壽安宮掛在一起,借此挑撥離間。

    隻有媚香一事,慶豐帝不打算放過。香料等物一般人是不懂得調製的,能把媚香和龍涎香調和在一處,還能算好時辰,等龍涎香燃盡時媚香也消散無蹤,連半點殘存都不留,這等功夫,已經堪稱是調香的大師了。宮裏有這本事的人不多,隻怕連京中都少有。龍涎香的來源渠道又不多,隻有官宦、巨富人家才用得起,慢慢往下細查,憑他貴為天子,就不信會沒個結果!

    因對外是命內侍監查忻婕妤小產,總要給眾人一個交代。慶豐帝無心這些小事,且內侍監裏關押了不少人,尋個由頭拉幾人出來頂罪還是很容易的。內侍監統領得了口諭,便立馬把事情辦得一絲錯兒都找不出來。

    浮雲殿的宮人布置宮宴時不慎將酒水灑在忻婕妤經過的路上,忻婕妤才滑倒小產。總之都是意外!巧合!從沒有什麽宮人以下犯上算計主子,也沒有什麽心懷不軌的嬪妃偷偷加害另一個懷著身孕的嬪妃。侍奉聖人的嬪妃們自然都是品性高潔的,宮裏的主子們體麵尊貴,怎麽可能做出這樣惡毒、有損皇家顏麵的事來呢?

    內侍監審出緣由,已將涉事的宮人杖斃,聖人亦有明旨,凡侍宴者皆杖百,發落入暴室。聖人又流水似得賞了無數奇珍異寶到延慶宮,其中還有一把唐代製琴名家雷威所出的“春雷”,為世人極盡推崇的名琴之一。

    聞得此事的嬪妃們一邊靜默於宮闈陰私,一邊又暗暗嫉恨聖人對忻婕妤恩寵,還要裝成十分關懷沉痛的模樣,仿佛對忻婕妤失了胎兒感同身受。

    這一日聖人在重華宮用過午膳,皇後便親自去了延慶宮探望。嬪妃們聞風而動,自然紛紛奉上表禮親去慰問,林雲熙也不得不隨大流。

    進了延慶宮,隻覺得私下冷清了不少,連殿前的落葉都無人打掃。廊下的牡丹芍藥都是奄奄的,花盆裏還長了雜草。林雲熙微微對碧芷做個手勢,碧芷心領神會,默默退去和延慶宮的宮人們打招呼說話了

    忻婕妤所住的蘭溪堂裏已十分熱鬧,皇後坐在忻婕妤榻前,拉著她的手低聲說話。敬和夫人、婉容華等也在旁作陪,偶爾附和幾句。

    忻婕妤靠著軟枕,蓋著厚厚的錦被,臉上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說話有氣無力,神色鬱鬱而陰沉,眼睛都是腫著的。

    眾人見她來,紛紛起身行禮。林雲熙向皇後低身一福,笑道:“皇後娘娘頤安。”皇後頷首一笑。

    忻婕妤忙支起身來,軟綿綿道:“見過昭儀,恕妾身失儀,不能向昭儀請安。”

    林雲熙笑著安撫她躺回去,“你身子不好,就別見外了。”

    一旁的宮女玉秀給她添了位子,奉上茶水,眾人又坐下來說話。皇後隻一味關懷體貼,囑咐忻婕妤要好生調養,微微歎息道:“你還年輕呢,千萬別苦了自己,要好好養著。女兒家的青春年華就這幾年,若熬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忻婕妤勉強一笑道:“謝皇後娘娘關心。妾身明白。”

    林雲熙喚來青菱,指著她手中捧著彈花織錦的三幢禮盒,對忻婕妤道:“我也不知你缺什麽,恰得了兩支野山參,送來給你。”

    敬和夫人笑道:“還是昭儀貼心。野山參最是滋陰補元,婕妤身子虛,吃這個最好了。”

    忻婕妤方露出微微溫和的神情,“昭儀有心了。”

    沒一會兒,麗修容也到了。她素來與眾人不甚親密,即便出手十分大方得送了半斤血燕,也隻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好生保重。”

    忻婕妤倒不在意,輕聲謝過。

    皇後含笑道:“可不是?咱們都念著你,聖人心裏也記掛得很,日日都要垂問。聖人這般寵愛你,等你養好了身子,何愁不能再給聖人添個皇子?”

    忻婕妤臉色更白了一分,猛地別過頭去扶額喘息了一陣。皇後等人不由變了顏色,忙問道:“這是怎麽了?”

    忻婕妤聲音裏帶著一絲哽咽,又像是極為不適一般,勉力道:“妾身身子不爽,失禮了。”她捂著眼睛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她身邊隻留了兩個宮女,連年長的嬤嬤也沒有,急忙奉了藥給她用下,又服侍她喝了半碗熱水。

    眾人見她麵色灰白,十分疲憊,不好繼續打擾。皇後寬慰她道:“聖人知道你心裏難過,已嚴懲了浮雲殿的宮人。待你出了小月,還要給你晉封呢,莫再傷懷了。”

    忻婕妤攥緊了被角,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林雲熙心下不屑,皇後的話看似溫和安撫,實則句句刺到忻婕妤失子之痛。沒了孩子,許以高位就能彌補嗎?即便她日後再度懷上子嗣,眼下的這個沒了就是沒了,生的再多,也不是這一個了。

    者心眼真是要比針還細一些,就算婕妤為她效過力又“背叛”了,也不用對一個失子的母親這樣步步緊逼不肯放過。

    是而率先起身,“婕妤身子不適,好好休息罷。我這便告辭了,來日得了空閑再來看你。”

    她一走,麗修容跟著道:“不打擾婕妤歇息。”

    敬和夫人等也不得不順勢告辭,皇後更不好多待,不然便是叫忻婕妤拖著病體陪她說話,皇後向來以寬厚為名,怎麽肯做這樣的事,故而也笑著道:“明日再來看妹妹。”

    出了宮門,碧芷忙跟了上來,低聲道:“奴婢聽那些宮人說,自忻婕妤小產,聖人一次都沒來看過。有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偷偷議論,說婕妤是不是失寵了。”

    林雲熙一挑眉,冷笑道:“所以他們就敢在忻婕妤病著的時候偷懶?”

    碧芷道:“延慶宮的東偏殿還裏住著三個宮女出身的侍選更衣,她們被忻婕妤壓製得很了,趁著如今婕妤身子不好,變著法兒的挑唆宮人鬧起來,原本老實的也被教壞了。若婕妤被下人們折騰地不能靜養,既坐實了她禦下無能的名聲,又壞了身子,那些人不就如意了?”

    青菱聽了簡直目瞪口呆,“竟有這樣蠢的人?!就算婕妤壞了名聲又生病,難道她們就能得寵了?來日聖人查問起來,這些人可一個都跑不掉!”

    林雲熙亦是嘖嘖感歎,女子嫉恨之心,當真是可怕又可憐,寧願把自己折進其中,也不願叫人好過。又暗暗告誡自己,理智清明最要緊,萬萬不能讓自己落到這個田地。

    又瞥了她一眼,笑問道:“你才去了短短幾刻鍾,這等細微秘事,從哪裏聽來的?”

    碧芷笑吟吟道:“既有蠢笨的,自然不缺聰明的。東偏殿裏的單才人常年病著,生怕被人牽連。她身邊那個小宮女也機靈,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個幹淨,隻盼有人能拉她一把。”

    青菱急道:“你應了?!”

    碧芷連忙搖頭,不以為然,“主子未發話,我哪裏敢做主?若是將來連累了主子,我可就萬死莫贖了!”眨眨眼,嫣然一笑道:“奴婢隻給了那宮女十兩銀子,叫她去求崔少監。她主子病著,換到西偏殿去養著,省得把病氣過給別人。西偏殿幽靜,單才人養病也相宜。”

    林雲熙笑罵道:“就你機靈!”複想起一事,“你方才說聖人沒來看過忻婕妤?”

    碧芷點頭道:“是。”她若有所思,碧芷還道她想念聖人又不好明言,便把慶豐帝這幾日的行程一五一十說了,“聖人這五六日都是在立政殿獨宿,都未召嬪妃伴駕。也就今兒去了中午皇後娘娘那裏。”

    最後一句被青菱瞪得變成喃喃輕語,林雲熙沒看見兩人之間的眉眼,隻“哦”了一聲。暗想聖人被算計了床笫之事,大概要有好些日子沒心情召人侍寢了。不來看忻婕妤,也是遷怒的意思。不過聖人對忻婕妤賞賜不斷,又派了皇後露出要給她晉封的口風,想必對忻婕妤還是心有愧疚的。然而聖人一見她,難免想到那日的事,隻怕忻婕妤日後的恩寵會大不如前。

    青菱碧芷見林雲熙怔怔出神,心下不由惶惶然起來,主子莫不是傷心了……

    忙一左一右笑盈盈道:“尚宮局送來一批蘇緞,都是主子喜歡的花紋樣式。這些天暖和了,正好裁些新衣裳來穿。”

    一時說“花房送來了海石榴,就放在廡廊下,開得比芍藥還豔麗”,一時又說“今年新貢的粉彩比去年的精致,那個白釉鬆竹梅紋的粉彩瓷瓶漂亮得不得了。”

    她一時不察,竟被架著走了。整整一天都聽兩人說這個那個,她眼一錯開,就急著把壽安抱到她身邊,福壽福宜兩隻小狗也圍著她腳下轉悠。跟董嬤嬤說些宮務還要被兒子打斷,她又舍不得對兒子生氣,又無奈又好笑道:“她們倆發什麽瘋?還嫌我不夠忙呢!”

    董嬤嬤笑眯眯道:“幾件小事,主子也不必十分在意。要是殿中省新送來的人使喚著不好,再換過就是了。”

    林雲熙一邊揪著兒子不叫他往自己懷裏頭上撲騰,一邊歎氣,“嬤嬤也來鬧我!我還打算多挑幾個人,好好調教著留給壽安用的。”輕輕拍了一記樂此不疲的兒子,“小鬼頭,知不知道你娘為誰操心呐?嗯?”

    壽安就咯咯咯咯笑,伸手來摸她的臉,然後叫她:“阿娘!阿娘!阿娘!”

    叫得殿外來往的宮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掩嘴直笑。

    青菱碧芷樂得小皇子纏著主子,總好過主子愁眉不展,把林雲熙要過問的事上上下下親自都忙了一通,辦得妥妥當當,林雲熙隻要抱著兒子開心就好了。

    這股勁兒直到黃昏時慶豐帝來用晚膳才消下去,碧芷眉眼彎彎地吩咐小廚房準備慶豐帝和林雲熙愛吃的菜,青菱更是歡天喜地,重新伺候她更衣梳頭,把她從頭到尾打扮得如月下謫仙,清麗出塵。

    慶豐帝素知她風姿絕世堪比姑射仙子,也不免怔怔許久。林雲熙被他看得臉色微紅,更似雪夜花樹、碧海珊瑚般清麗奪目。

    慶豐帝目光裏盡是溫柔,連日的冷怒之色都消散得無影無蹤,拉著她的手含笑道:“寧昭絕世容光,朕真是好福氣。”說的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半分謙虛矜持都沒有。

    林雲熙耳根微微滾燙,低啐一聲“臉皮比城牆還厚”也沒有叫慶豐帝感到不快,反而笑得更寬慰得意了,仿佛是在誇他一般。她沒好氣得斜了青菱碧芷兩個一眼,“都是這兩個搗蛋鬼,一整天也不知折騰個什麽!”

    慶豐帝哈哈大笑,還露出十分鼓勵的意思,道:“朕倒希望她們倆天天這麽折騰一回。”

    林雲熙臉上越發顯得嫣紅絢然起來。

    晚膳後慶豐帝自然而然留宿在了昭陽殿,林雲熙暗中揣摩慶豐帝幾分心思,免得兩人相對尷尬,把壽安抱來哄他阿爹。

    慶豐帝果然抱著兒子不鬆手了,聽壽安叫一聲“阿父”就笑一次。父子兩個還一道去洗漱,在裏頭玩起水來,壽安的笑聲和拍水聲一直傳到寢殿裏。

    玩得累了,兒子就趴在他爹胸口上休息,聽他爹念:“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慢慢合上眼睡去。

    林雲熙就在一旁含笑看著。

    月色溫柔,海棠初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