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從外麵吹進來的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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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一茬事情,白皇妃與路海瀾也不可能再坐在這欣賞風景。她叫侍女小梅將那受傷的少年杜新野攙住,說要帶對方回西院治傷。路海瀾有些不放心,想送她一起回去,卻被她笑著攔了,說是這點事情她還處理得了,叫他不必擔心,別耽誤了下午的課程。
路海瀾看她神態堅決,隻得不再爭辯,操著輪椅找到完全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依舊在騎馬撒歡的林寰,一路思索著回到東院。
他看過不少史書,那上麵或輕描淡寫或筆墨濃重的宮廷爭鬥,也曾令他看得悚然心驚。但真正親身體會到,接觸到這等爭鬥,這還是頭一回。路海瀾本想與老太監朱岩探討一二,無奈回來的時間晚了些,用過飯,便到了上課的時候。
自從有了親手造實驗室的計劃,法蘭就將路海瀾的課程分成了理論和實踐兩部分,用他的話說,路海瀾的理論基礎已經積累的遠超同齡人,是該放一放,將動手能力提起來,否則變成個隻會動嘴不會動手的廢物,他這個老師也就白當了。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路海瀾很喜歡。
下午的課程是理論課,法蘭知道路海瀾想要研究生物材料,便有意給他補充有關宇宙生物的知識。宇宙生物是宇宙中的寵兒,它們天生具備在太空中生存的軀體,不需要像人類一樣借助外在裝備,通常體形都很巨大,可以說是會呼吸的艦船。人類探索宇宙的曆程就是不斷建造光明塔,擴張光明領域,並且驅逐或獵殺這些活動於領域內的宇宙生物,又或者與新發現的異種文明勢力戰爭的過程。
法蘭的教學一向是隨心所欲並天馬行空,路海瀾的注意力必須時刻集中才能跟得上對方的思維跳躍,不過這天他腦子裏一直盤旋著上午發生的事情,破天荒地在課堂上走了神。
法蘭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自己這唯一的學生開小差的狀況,他撓了撓頭,停下講述,拖著椅子倒放在書桌對麵,跨開腿坐上去,兩條手臂搭著椅背,交疊撐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路海瀾。
“幹嘛?”
“沒事,我就看著您,不說話。”
路海瀾扯了扯嘴角,手中把玩著光滑的筆杆,沉默片刻,道:“你知道西南總督嗎?”
“哦,您說的是啟明大區那位。”法蘭一副‘我很了解’的表情,衝路海瀾眨巴眨巴眼,閉上嘴不說話了。
路海瀾被這廝逗得沒脾氣,耐著性子道:“我對這些不了解,你給我講講吧。”
“成,聽您的,今天不上生物課了,改上曆史課。”法蘭站起身將椅子轉過來,往後拉了點,翹著腿坐下,兩手交握在腿上,擺開長談大論的架勢,“當初人類的始祖隨著一艘星艦墜落在一顆隻有無盡荒漠的星球上,憑借星艦上尚能運作的一小部分資源處理係統,頑強生存下來。從人類在這顆貧瘠的星球上落地生根,繁衍壯大,直至再次登返宇宙為止,這段充滿了苦難與奮鬥的曆史被稱為‘啟明時期’。”
“那顆貧瘠的星球正是現如今啟明大區的行政首府,啟明大星。”
路海瀾皺眉道:“這段曆史,我好像沒在書上看見過。”
“都被刪了。”法蘭的語氣很隨意,“啟明大區也是過去的叫法了,現在是叫西南行政區。”
路海瀾微微瞪起眼。
“那片星域的可利用資源幾乎都被攫取殆盡,所以帝國才會大舉遷移,將帝都遷到這裏。而當時也有一部分人不願意離開故土,留在了那片荒瘠的星域,成為了被遺棄者。”法蘭說到這裏頓了頓,表情有些微妙,“他們自行組建了新的國家,不再以帝國人自居,還擁立了新的皇帝。”
“直到隨著星域航行技術的不斷發展,不同星域間的往來益發容易快捷,帝國終於又想起這片被他們遺忘了的故土,然而派回去的探查艦隊卻遭到故土住民極不友善的對待,已經自行發展了數百年的故土新政權並不願意回歸帝國。”
“於是戰爭爆發了。”
“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路海瀾問。
“不算久。”法蘭笑了笑,“一百多年前,您的祖爺爺德恩帝在位時的事情。”
他笑道:“這是場差距懸殊的戰爭,帝國遷移時帶走了幾乎所有優秀頂尖的人才,兩方的科技水平相差了不止一個世代,甚至可以說是帝國單方麵的屠殺。隻不過帝國也低估了故土人的頑強與死硬,即便戰-->>
損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也沒有任何一支故土人的軍隊會放棄抵抗。當帝國龐大的軍隊漸漸分散於各個占領區,故土人的可怕才開始真正體現,女人,小孩,甚至是病臥在床的老人,都隨時有可能從身上摸出一顆炸【彈,與帝國的軍人同歸於盡。”
“不將故土人殺光,就不可能奪回故土。”法蘭輕鬆的語氣與話語中的內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是當時帝國裏流行的一句話,無數反戰人士跳出來反對這一場戰爭。帝國人與故土人本就是同根同源,是手足同胞,為何一定要互相殘殺?越來越多的聲音呼喚著終止戰爭,呼喚著對話與溝通,和平回歸的意願成為社會主流……然而真正促使帝國終止戰爭的,還是來自北疆蟲族的猛烈攻勢。”
“我不太明白。”路海瀾道,“既然是和平回歸,那為什麽要掩埋這一段曆史?”
“因為這並不是正常意義上的和平回歸,事實上,隻是帝國對故土政權的暫時妥協。”法蘭微笑道,“故土星域更名為西南特別行政區,故土政權的前皇帝被任命為西南總督,世襲,永不剝除。西南行政區政務及軍事實行自治,但要在人類與異族的戰爭時期,無條件接受帝國軍方的指派。”
“掩埋曆史隻是暫時的,消除西南行政區在民眾當中的影響力,讓人們遺忘掉這個與他們的生活毫無關聯的偏僻角落,以便於徹底解決掉這一曆史遺留問題……才是目的。”
法蘭輕快的聲音聽在路海瀾耳中,竟顯得十分殘酷。
“等到這世上再沒有什麽西南總督,故土政權,自治行政區,隻剩下一個完全歸順於帝國的西南行省,這段曆史自然也就會重見天日。”
路海瀾沉默不語,站在帝國皇家的角度,他能夠明白一個世襲且享有自治權的西南總督意味著什麽,說是帝國分裂的前兆也不為過。這種危險的苗頭如果不徹底遏製住,後果難以設想。
所以不惜掩埋曆史……想必如果早知道會演變到後來的情形,帝國第一批派回故土的就不會是探查艦隊,而是裝滿了滅絕武器的死亡軍團。
“殿下會突然對這個感興趣,是因為聽說了新任西南總督來帝都覲見的事情嗎?”法蘭打量著路海瀾的神色,毫無預兆拋出了一顆炸【彈。
“什麽?”
“雖說是世襲,但每一任西南總督上任,還是得到帝都來覲見陛下,在形式上走過一個冊封的流程。”法蘭輕描淡寫地道,“這事情向來不會大肆宣揚,也不會見報,一般來說就是走個形式,但也有新總督品行不端,被關押扣留,改立其弟的先例……好像就是十幾年前的事。”
路海瀾腦子裏像是劃過一道閃電,豁然抬起頭來。
是了,時間已經過去一百多年,活著的人也換了一兩代,如今帝國局勢穩定,與異族的戰爭也維持著有利的局麵,再不對西南動手,還要拖到何時?直接派兵攻打是最下策,在外部施加壓力,從內部威逼利誘,將其分裂摧垮,才是兵不血刃的上策。
出身西南總督府的少年,和出身北疆白家的皇妃,路海瀾目光幽深,這可真是最糟糕的組合了。
“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吧。”路海瀾操著輪椅從桌後轉出來,衝法蘭點點頭道,“我先走了。”
法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聳一聳肩,頗有點意味深長地笑了。
同一道圍牆下的西院裏,白皇妃並未傳召醫生,而是將少年帶回自己的居處,著侍女小梅親手給他包紮傷口。
少年赤【裸著上身,除了正在往外滲血的新傷外,還有許多成年累月積攢下的舊傷疤。他垂著眼睛一聲不吭任由小梅給他消毒上藥,白皇妃坐在一邊桌旁,見傷口包紮好了,便招招手要他過去。
“坐下,先把點心吃了墊墊肚子,我讓小梅給你熬點紅棗粥。”白皇妃對他道,溫和地笑了笑,“不必拘謹,我與你母親情同姐妹,照顧你是應該的……嚐嚐這綠豆糕,我記得她當初最愛吃這種又軟又甜的糕點。”
少年聞言微微一怔,垂下眼,恭恭敬敬道:“多謝貴人援手相助,隻是家母去年已經過世了……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她生時已很少吃甜,更偏好辛辣一些。”
白皇妃沉默片刻,突然噗一聲笑出來。少年眼露錯愕之色,接著就被她一隻手摸上頭頂,毫不客氣地擼了兩把。
“瞧這假惺惺一本正經的小模樣,果然是劉板板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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